第一十八回窗含西嶺千秋雪,鐵鍋蒸肉最解饞
天兒越發冷了,太歲今昭的七七也過去了大多半,這些日子她差不多把四九城附近能扒拉出來的各色水源都喝了一個遍,熟客們也都知道,借著陳清平的灶台,遞給今昭姑娘一碗水,是救人性命的善事,便也都從善如流,盡量帶著具有家鄉特色的水來,什麼梅雨漏啊六安芽啊凍梨湯啊石中露啊,千滋百味,不一而足,倒把正主兒喝得神清氣爽,身輕如燕,面如冠玉,那個滑啊。
到了農曆年底,清平館似乎特別的忙,不少人早早來訂了年夜飯的席面,陳清平也因為要親自去採辦食材,時常不見人影。今昭深知那些個訂年夜飯的,各個都不是人,所以也不好隨便就幫著去送外賣,又不好幫著招呼客人,生怕犯了忌諱,只能見縫插針地做些幫手打雜的事兒。
年夜飯的菜譜不能馬虎,朱師傅也基本上是親手操辦,刀工上偶爾讓老周幫忙,今昭這手藝上不得檯面,可一時間想接老周跑堂兒的活兒,也沒那麼容易,這下苦了逗哏的老宋,每天累個臭死,還要被幫忙跑堂的青婀吐槽。
「頭兒,給大姐頭打個電話吧,讓她把她的所有的妹妹們都借我們嘛。聖誕節都借了,沒道理老祖宗的節日就不管我們了啊。讓青婀去廚房幫忙嘛。」老宋一邊收拾一邊說。
玉卮噗嗤一笑:「你讓青婀去幫忙,不怕把我們都毒死么?」
「人實在太多了。」幫著結賬的蔓藍也點頭,「今昭,你幫我把這個找錢給那邊桌子那幾個有毛耳朵的。」
今昭接過錢,穿花拂柳練雜技一樣穿過人群,結果還是撞了一位,一瞬間頭暈目眩,一把推開那撞人的冒失鬼,扶著旁邊桌子才堪堪站住。
「……剛才撞我的那個,是不是沒點菜啊。」她問青婀。
青婀忙的腳不沾地,匆匆地點了一個頭:「沒位子就不愛等了。」
今昭納悶地扶著桌子喘氣:「可是這幾天他一直都來,有位子也沒有點菜啊……」
正說著,篤篤的敲桌子聲音傳來,她低頭一看,原來自己的手剛好壓住了人家的筆記本電腦。
好么!有人沒位子,有人占著位子玩電腦!
太歲義憤填膺地抬眼看那台電腦的主人,而後,立刻原諒了對方。
一出手必死無還群技能白光殺的房東大人,近在眼前。
比起之前的驚鴻若干瞥,這一眼確確實實落到虹膜上,她才驚覺自己漢語言文學白念,竟然沒有什麼形容詞可以形容一下此人的美貌,細琢磨這人的眉眼固然不錯,但也不過是周正而已,但不知道是怎麼樣的歲月驚艷雕琢了他的氣質,又或者不如說,這人到底活了多少年,又是怎麼活的,如此青山高月,流水潺潺,有這種外酥里嫩難以言說的口感。
呸呸!什麼口感!
今昭甩甩頭,維持著自己的職業風度對陳輝卿道歉,剛要轉頭走開,就聽有人尖叫一聲:「死人啦——」
這邊老宋出頭去瞧究竟,那邊就有兩個人左右夾住了她:「我們看到了!這個小丫頭一推,哥哥就死了!」
真是理不清的爛賬,挑不出噱頭的豆花鍋仔,太歲姑娘實在沒想到自己死後還能攙和進人命案子。清平館里一下子走了一多半的人,留下的各自坐在邊緣,瞧那模樣大概也都是道行高說話瓷實的神鬼達人,中間空地上那屍首直挺挺地躺著,那一頭臉的花白頭髮老褶子,她根本認不出這就是剛才撞了自己的那個小年青。
就這麼爆鍋兒的功夫就老成這樣?
她看了看滿面怒容的兩位死者弟弟,一肚子都是疑問,幸而老周和老宋倆門神,一左一右站在身旁,壯了她的底氣。
這會兒整個兒的過程已經有人演說完畢,簡單地講,就是——兄弟三人來吃飯,沒有位子靠邊站,大哥撞到小娘子,一出門口就橫死。
至於怎麼就死了,什麼原因死的,這得讓專業人士來定奪。
這四九城的神鬼之事,的確是有人評斷,剛剛就有人打電話給管刑事案件的刑警大隊長——這人的職位還是老黃曆的叫法——大理寺少卿。
沒一會兒工夫這位少卿大人就帶著人趕到了門口,也不用別人,自己親自蹲在屍首旁邊,一會兒摸摸這裡,一會兒捅捅那裡,翻翻眼皮,看看喉嚨,眼珠子咕嚕嚕地轉了幾轉,才擺擺頭示意法醫官出面。
法醫官是一位很清純的女生,全身上下一塵不染,頭髮絲兒都不亂,也不讓人搬動屍體,就直接在眾人的眼皮底下戴上了手套,而後手指用力,整隻手插入了屍體的心口。
「是自然死亡,年紀大了,該死就死。」法醫官抽出手來。
那位少卿眉頭一舒:「我也是這麼覺得。」
這話一落地,那兩位弟弟不幹了,哭著喊著讓旁邊的人作證,說自家大哥30分鐘之前還是風華正茂,就因為今昭推了一把之後,瞬間蒼老至死,這實在不能接受,還唧唧歪歪地說,若是這裡的人欺生,就算鬧到蘇黎世法庭,也要鬧上一鬧。
今昭看著周圍的人臉上神色都不怎麼好看,心說這蘇黎世法庭可能是國際神鬼法庭了,中國人好說家醜不可外揚,這倆弟弟這句話,就把自家推到了這一屋子人的對立面上,這話說得不聰明啊。
她偏著頭仔細咂摸了一下倆弟弟的長相,看著挺誘受的兩個小娘炮,可能是混血?
這話一說,少卿大人不樂意了:「幽州自古就是妖都,幾千年鐵打的立身公正,不以人弱小而欺人,不以神強大而屈神。老子上任這兩千多年裡,沒有一個冤案!這位楊法醫的手下料理過的屍體比你倆蛋里的子孫都多!是不是老死,周圍要是有懂行的兄弟,儘管來看!」
一時間兩頭僵持住,兩個弟弟氣的臉紅脖子粗,那少卿的眼裡也有了凜凜煞氣。
今昭雖然不認識少卿和法醫,但連一向毒舌的老周都點頭,說明這兩位辦案子的確是如此,這一下子倒是沒有留意那一句「上任兩千多年」,而是轉著一個心思:如果這倆真的不是中國的神鬼,是不是要遣送回去,還是要會審?蒼天啊,這事兒要是拖起來,這個年我就不用過了。我可沒幾天就能滿了七七,元陽歸位,喜大普奔了啊!
正想著,一股濃郁的穀子堅果味道鑽進鼻子里,朱師傅笑呵呵地端著油茶麵兒出來:「別光顧著案子,也要顧一顧肚子。」
粗灰陶碗里乘著薑黃色的油茶麵,麵糊均勻,顏色漂亮,一看就知道是朱師傅的好手藝——這個炒油茶麵兒出鍋以後,要攤堆,否則油茶麵兒的餘溫會抱團焦糊起來,再沖泡就會顏色發暗,疙疙瘩瘩,朱師傅有一手絕活叫桂宮散月,手起一鍋的油茶麵兒都飛上天,手落一碗油茶麵兒都已經在風裡抖去了溫度,一點兒不撒落在碗里,這樣散熱均勻的油茶麵,才有這種粗看是薑黃色,燈下則彷彿鍍金的好模樣。中華食道講究色香味意形養,所以這油茶上面的黑白芝麻花生彩豆碎寫成一個福字應景,給今昭這一碗還特別貼心地沒有放青絲玫瑰。
不管是老周老宋動作間的回護,還是朱師傅這一碗沒有放青絲玫瑰的油茶麵,都讓今昭覺得眼睛發酸發熱,甚至覺得這就是上天對她親情寡薄天壽早夭的補償,生前一無所有,死後卻能體會到世間風采,人情暖熱。
「別哭嘿,雖然勺子哥採辦去了,但有哥幾個在,絕對不能讓這些個玩意欺負你。笑話,一推就死了?要是有這個本事,還用留到現在,早不就把前幾天死盯著你不放的酒吞童子給推死了。」老宋臉上的憨厚這會兒似乎裂了一個小口子,呲呲地往漏陰風。而老周則乾脆一言不發,面沉如水,冷冽如冰,殺氣不要錢一樣嗖嗖散出來。幸而此時在座的,大概都是準備給這樁案子作證的大人物,不然就憑這滿屋子的殺氣,都夠小嘍啰回爐再煉一百年。
風口浪尖里一個呼嚕呼嚕的聲音傳出來,眾人一扭頭,看見坐在角落裡的陳輝卿端著油茶喝得赫赫有聲,全然不顧周圍場合氣氛。這一戳就破的凝滯殺機,也被這呼嚕呼嚕的聲音給攪合散了。
老周咧嘴一笑,端起油茶對著少卿一舉:「年關口兒的,倒是給黃大人添堵了。」
黃少卿也露出了笑模樣,大大咧咧地坐下,一舉油茶:「沒事兒,正好跟你們說一聲,我們家前幾天忙乎忘了,倒是要一席年夜飯,大概五十多個人吧。」
老宋也湊熱鬧:「貴府人丁興旺,今年有辦了不少喜事啊。」
眼見著幾個人就寒暄起來,今昭倒是猶豫,這麼明晃晃地沖著清平館示好,就不怕被害人家屬真的告上去說一句辦案態度上徇情枉法?
話趕著話,老宋也就順勢和黃少卿說了說她的情況:太歲正在脫胎換水的時候,不能離開清平館的勢力範圍,這會兒老闆又不在,一時半刻也趕不回來,讓她去大理寺走一趟,恐怕是真的不成。
黃少卿應該是聽說過這件事情,只是打量了今昭一下,便爽快地答應:「那就在這裡吧,今兒我也不走了,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太歲姑娘,你過來一下。我做個重現。」說完,也不管她答應沒答應,手只管往肩膀上一搭,周圍的空氣頓時變得粘稠,時間與感知都變得遲緩,在這種奇怪的感覺里,今昭看到自己站在過道,那年輕人拐著彎走過來撞了一把自己,自己則本能地一推,將那年輕人推到一邊。
怪不得黃少卿手裡沒有冤假錯案,這要是警察都有這種「讀取犯罪現場原景重現」的本事,那人類也不會有冤假錯案。
只不過神鬼的案子自然有難辦的地方,這人是死透了,要說他死前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也的確就是這麼一推,可要說推就推死了,又沒有什麼道理。一時間連黃少卿都皺起了眉頭。
今昭自己不知道自己是個神馬玩意,但是顯然身邊這些人都是胸有成竹的,老周老宋玉卮青婀蔓藍朱師傅,沒有一個認為她有一把就能把人推死的本事,這人死的另有蹊蹺。
黃少卿作為一個一線查案的刑警隊長,辦得又是神鬼案子,必然是見多識廣,要是連他也不明白所以然,那恐怕這案子就真是棘手了。
這一天清平館拾掇了一個客居跨院出來,屍首、犯罪嫌疑人今昭還有黃少卿都呆在一起,朱師傅心疼小水案打荷小徒弟就這麼躺槍似地成了犯罪嫌疑人,晚上倒是準備了好飯菜,就擺在院子里一口大鐵鍋,鍋坐了文火,裡面架著果木柴垛似地篦子,篦子上坐著大塊大塊的肉方。那肉方是金華火腿的上方,直接不改刀就坐在篦子上,篦子下面是同樣用料酒、十三香、肉桂等三十幾種作料熬的料汁兒,火少了作料汁兒熏著那肉方,肉汁里的水沒處留,被侵染了做料汁兒的味道,鎖死在肉里,撈出來的肉肥而不膩,汁水飽滿,滋味足,分量也足,不管是用刀吃還是直接過癮地咬,都特別熱烈而實在。
館子留了那些位作證的食客,今昭瞅著那些位大咖大快朵頤的模樣,這才明白這一群人怎麼就那麼熱情願意留下來當個人證,敢情是為了這一頓飯。
別人且不論,房東大人的吃相,真的是太豪邁了一點,在座的十個有九個其實都還是用小刀子切著吃,唯獨這一位直接上手咬,淺櫻色的嘴唇蹭得油光閃亮,格外旖旎幾分,而那種柔光濾鏡雪花筆刷的氣度模樣對比這奔放的吃相——嗯,趕緊吃,要不然真讓這貨給吃光了。
最後一碗點心是杏仁豆腐,一點兒裝飾也沒有,只有杏仁的清新味道和豆腐的軟嫩滑膩裡帶著特地沒有做掉的苦味,好像在無聲地訴說著小徒弟很清白,朱師傅很生氣。
「又死人了啊——」后罩房傳出叫聲,那叫聲很耳熟,帶著幾分好熱鬧的幸災樂禍,正是蛻皮蛻成出了新人格的蟬妖金逸的聲音。
話音沒落,在座里有兩個人眼睛里都竄出了火。老周是氣憤大過年的竟然有人在清平館犯事兒,黃少卿是氣憤犯事兒的真是膽大包天這可是他眼皮底下。
一碗杏仁豆腐被重重地擱在桌子上,那乳漿凝得好,面兒上還是白玉一樣紋絲不動,襯著白瓷碗和老周靈巧修長的手,相得益彰,只是那聲音落在這不順心的夜裡,顯得格外凄惶,而這個晚上,也和這一碗杏仁豆腐一樣,表面看著四平八穩,內里卻脆弱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