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七回 江南紅豆相思苦,青梅煮酒來一壺
忙過平安夜和聖誕節這兩天,預想中的輕鬆並沒有出現,反而因為一直被客人們提起的什麼年度神鬼集會搞得焦頭爛額,連員工餐都不能按時吃了。
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空隙,今昭端著一碗鹵豬蹄和兩個饅頭跑到櫻花盛開的西跨院里。
房東大人已經不見了,那寒緋櫻也變成了普通的吉野櫻,煙雪白華,倒讓今昭覺得看不到美人也沒啥,看美景一樣下飯啊。
一面看著櫻華繽紛,一面啃著軟爛入味的豬蹄,今昭數著自己手指頭上不小心切到的傷口,同時祈禱不要被氣急敗壞的老周抓到,好歹啃完豬蹄。
真是歲月靜好,人世安穩啊。
按照目前這個生活節奏,估計會長肉的吧。
剛在神鬼界就業的職場新鮮人今昭嚼著甜津津的白米飯,可惜對著一樹櫻花她腦子裡一點兒浪漫的東西都沒有,完全是種田文式的生存計劃,嘛,年輕人總要先立業再成家,就算是這麼美麗的櫻花樹,不也是先要紮根土地,然後慢慢長大嘛。
「越是燦爛的櫻花,樹下的土地就越是吸飽了血。你沒聽說過嗎?」一管華麗而略顯輕浮的聲音響起。
聽到這個聲音,今昭一瞬間的想法是,趕快跑。
「別急著跑,去幫我點一份牡丹餅送到房間里,要豆沙很多的。」那人浴衣朱紅,露出一片鎖骨肌膚,色香撩人。
她立馬就跑了。
比起小說里經常出現的那種好奇心旺盛的主角,死了沒多久的妞兒更為現實地認為安全第一,這番茄紅毛的眼神好像挖骨髓的小勺,對上一眼就能瘮十年。
只是,她起步的時候,看見那番茄男手裡提著一壺酒,拿著一個淺櫻色繪著櫻花的白瓷碗,那副神情十分落寞——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有些可憐。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今昭毫不猶豫地鑽進廚房:「嚇死我了,我剛才在櫻花那邊看見了那個番茄男。」
「番茄?」陳清平對食材總是很敏感。
「那個,前幾天被你掀翻一身生魚片的。」打荷丫頭解釋道。
陳清平一皺眉頭:「酒吞?你小心點。」
感覺到自家男神語氣里流露出的愛撫,今昭捧臉做乖巧可愛狀:「他點了牡丹餅,牡丹餅是什麼?」
陳清平的眉頭皺得更深,就連素來不吝嗇當人肉百科的朱師傅,也沉吟片刻才回答:「是一種唐代的點心。用白米和紅豆沙做成的。白米是稻米和糯米,煮豆沙和白米的水最好是泉水。先熬好豆沙,然後煮米飯,把米飯搓成飯糰,再將豆沙裹在米飯外面。挺簡單的點心。朱雀大街的牡丹獅子做得最好。你幫我準備紅豆吧。」
今昭覺得這點心聽上去真的挺簡單,不像是那種點財寶箱自斟自飲的人能點出來的,於是聳聳肩膀,就著朱師傅的話頭去準備紅豆。
這一天照樣熬到很晚,不足取信的店內石英鐘顯示是後半夜一點多,朱師傅還在準備明天預訂單的食材,看著小徒弟困得柴魚花一樣輕飄飄的樣子,無奈一笑:「你快點去睡吧,我把這些腌完也去睡。」
今昭揉著眼睛從后廚出來,正要拐到東跨院,卻聽見奇怪的哭聲。那哭聲很悲切,可偶爾竟然夾雜著一兩聲笑。
夜色櫻華,樹下紅衣長發的美男子煢煢孑立,佝僂著身子對著那棵樹又哭又笑,月光照亮他那失去了胳膊的右手,手裡精巧的刀刃輕輕地,優雅地劃破大腿的肌膚,沁出鮮血,露出白骨,左手毫不猶豫地伸入傷口,觸碰到骨頭,捧出一把什麼東西來,放到了櫻繪白瓷碗里。
伴隨著那捧東西被放到碗里的動作,是他的笑聲,夾在低沉壓抑的嗚咽中的笑聲,那笑聲不知道在嘲笑誰,那個本該讓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聲音說:「你看,你看,竟然有這麼多!多可笑啊!這麼多!」說著,那人轉向今昭,左手端起了那白瓷碗。
太歲被這場景驚嚇得不輕,傻愣愣地看著碗里還沾著血的紅豆,完全不明白這些紅豆是從哪裡來的,又很清楚這些紅豆是從他的腿骨里取出來的——不!腿骨里怎麼可能有紅豆?!
太歲只覺得雙腳像是被黏住,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紅衣如血的那人一步一步走近,笑著問自己:「你這個孩子,紅豆也很多吧,給我做餅好不好?」
「啊啊啊啊啊——好你妹啊!」今昭回魂尖叫,一把打翻了那人手裡的瓷碗,沒命地往回跑,一頭撞進只穿著四角褲的陳清平懷裡。
「酒吞童子,夠了。」陳清平的音色對著那人冰冷依然,但卻沒有了憤怒,反而帶著些許無奈和同情。
紅衣的酒吞童子咧嘴笑:「那就勞煩你把剩下這些豆子,做成牡丹餅給我吧。吃了你做的餅,我就走。」
他的語氣十分凄涼酸楚,看多了同人的今昭不合時宜地胡思亂想,這倆人不是有一腿吧。
陳清平沒有接過那白瓷碗,而是抓著她的肩回答:「能讓你解脫的人,並不是我。」說完,就像是提溜著山雞一樣,把小夥計提溜回了房間。
一路上她還能聽見酒吞童子借酒高歌:「……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
今昭之前也不是從來沒有來過陳清平的房間,但還是來的興奮得連剛才的恐怖短片都忘了,四處環顧,看了半天,嘆了一口氣,今兒既沒有瀑布,也不存在火山,更沒有熱鬧的清明上河古代街市。
陳清平的房間,在平時,是非常普通的套間,外間做成大約是書房和會客廳的樣子,連著一個小廚房,裡面是卧室,總體來說風格簡單樸素,很有無印良品樣板間的感覺,不能說不符合他這個人,可又讓人稍微覺得期待落空——身為一個偏執的美食家和神鬼飯店的老闆,房間應該更有特色才對——譬如擺著沙丁魚群的畫或者銀狼魚骨頭的裝飾之類。
「你這幾天都睡這裡吧。」陳清平淡定地丟下一枚炸彈,炸得今昭狠狠捏了自己一把,生怕這是個離奇的夢。
「別擔心,我睡外面。」陳清平似乎突然想起她好歹是個女生,又補了一刀,看了看門口,似乎在警戒酒吞童子有沒有跟過來似地。
今昭頻頻點頭,從善如流,要是被剛才那種瘋子盯上,還不如跟勺子哥擠一擠,就她這種蔥花薑末邊角調料,勺子哥不會動手的。
只是——「酒吞童子?」啥玩意?
「日本的大妖怪。」陳清平言簡意賅地解釋。
今昭深知如果不能聯繫到烹飪美食,他是不會多說一個字的,只能繼續問:「他那碗紅豆是怎麼回事,牡丹餅又是怎麼回事?」
果不其然。
陳清平的表情略微有了些變化,而後淡然地解釋開來:「紅豆之中,最美味的,要數相思豆。相思豆,顧名思義,是生靈的相思所化,生於骨髓之中,狀如紅豆,赤血色……」
若想取出相思豆,只能是活取,星夜沉沉,子夜裡人元陽之氣將弱未弱之時相思最深,剖開皮肉,敲開白骨,骨髓之中會因為相思,生出紅色的相思豆。相思有多濃,相思豆就有多少。便是寡情之人,一生也有十餘粒相思豆,而情深不壽,相思豆長滿骨腔,會漲破白骨,瞧著好像嵌在骨頭上一樣,就是那句「刻骨相思」的本義。
所以如果相思刻骨,人會慢慢死去,因為白骨布滿相思豆,撐不住筋骨皮肉,骨骼會被相思豆脹滿而粉碎。
玲瓏色子嵌紅豆,刻骨相思知不知。
相思豆不能吃,吃了會上癮,斷了會死。
「……酒吞童子……」今昭想到那酒吞童子割肉破骨的驚悚片段。
酒吞童子之所以成為大妖怪,是因為他誘拐少女,剔骨吞吃少女白骨之中的相思豆,當年使得一座城池再無活著的少女,罪大惡極。人們只記得他吃著相思豆做成的血色牡丹餅,就著一壺青梅酒的樣子,所以忘記了他的本名,叫他酒吞童子。
是以,相思豆不能吃,吃了相思豆,不成瘋,便成魔。
今昭差點發一條微博,廣而告之,這次陳老闆足足講了三百字!
雖然酒吞童子不管是剛才,還是從前的惡行,都令人髮指,但是相思豆這玩意的屬性與技能,實在令人不能不嘆息。
「酒吞童子看到我,是因為我是少女?」太歲姑娘抓住這個故事的重點。
陳清平幽幽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終於有了點兒煙火氣息,好像是看著生長了松露的鬆軟土地,那種期待成果的感覺:「他應該是看到你的身體里。」
呃,有很多的相思豆?
不對吧,不懂事兒的時候不算,懂事以後沐今昭家貧如洗雙親爛人,一直在為生計奔波,沒時間考慮情感問題,哪裡來的相思豆?
「……那他不是也……」酒吞童子那一白瓷碗觸目驚心的血紅豆突然浮現在她的腦海里,「他那麼大一碗……」
陳清平轉頭看著窗外不符合時令的滿月:「啊……是吧。」
今昭細思恐極地瞪大眼睛,看著陳清平那略帶憂傷的臉龐,生怕他說出「那個人就是我」之類的。
清平,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你這表情嚇死個人啊!
片刻之後,陳清平若無其事地轉回頭,從床下的抽屜里拿了一條四角褲和換洗衣物,平靜地囑咐:「當心點兒吧。」
太歲的視線落在那條灰格子的缺乏彈力的棉布質地的毫無魅力的四角褲上,無語凝噎。
那條四角褲上的標籤寫著:優衣庫。
大神!你好樸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