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草芥
前方的戰事進行得如火如荼,到臘月初,石良玉率領的漢家鐵騎終於擊潰了慕容俊的七萬燕軍。滅掉燕軍三萬多人,但是,也無法繼續擴大戰果,慕容俊見勢不妙,率領剩餘大軍退了回去。
這次勝利,也意味著石良玉很快就會返回朝中了。
藍熙之坐在書房裡,翻閱著幾本奏章。鄴國建立不久,領土也不太廣,周圍又都是敵人,所以,特別重大的戰役基本都是石良玉親自指揮。她的身體也好了許多,已經連續一個半月都再也沒有犯過嘔血癥狀了,她是個閑不住的人,而且,經歷了長期的戰亂和變故,也沒法靜心下來潛心畫畫,所以,自石良玉走後。朝中的奏章基本上都是她批閱的。
她拿起最新的一本奏摺一看,這本奏摺是一個刺史送上的,說鄴國比鄰豫州的一個郡最近發生小規模戰爭,交戰雙方是南朝軍隊和魏軍。但是這張戰爭規模不太大,很快就平息了。送上這本奏摺的刺史,本意是想奏請朝廷趁南朝和魏國的矛盾,抓住其中一方,以圖結盟。
她細細看了半晌,尋思,現在五胡雖然結盟共同對付石良玉,但是相比之下,魏國出軍的規模和次數是最小最少的。這不能不說是馮太后的因素。上次在太子府和馮太后那場會面后,藍熙之早已明白,馮太后並非只是和石良玉偷情幽會那麼簡單。這個強勢的、權傾天下的中年女人起碼在一定程度上是愛上了石良玉。只可惜的是,以她彼時彼地的身份地位和得到那些男人所採取的手段,又怎會有男人能輕易愛上她?她心裡嘆息一聲,心想,像馮太后那樣也是不錯的,敢作敢為,冷硬之中又還殘存幾分真心,皇帝都可以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嬪,憑什麼寡居的太后就不能有幾個相好?但是,一開始就是權力和**的交換,又何必奢望愛情?
就如嬪妃,除了出於對天威的恐懼和遵從不得不的討好諂媚,又有幾個能夠說自己深切地愛著日日流連百花叢中的皇帝?看著他今日在這宮,明日在那殿,此地女子歡笑、彼地女子哭泣,無論什麼樣的女子也會慢慢地冷了那顆即使曾經有愛的心吧?不然,後宮何來那麼多狠毒的陰謀詭計?
她合上奏摺,慢慢往外面走去。
這天,天氣陰沉得不是那麼厲害,風也不算太大,御花園裡的臘梅開得芳香四溢,她這些天都埋首書房,好幾天沒去過御花園了,現在聞到這香味,就慢慢往花園走去。
遠遠地,幾個正在賞梅的嬪妃看見她,立刻一個個緊張不安地站了起來,迎上來:「參見皇後娘娘……」
這幾個妃子,都是石良玉登基以來為了籠絡權臣,封的功臣或者其家族中的女子。石良玉前期忙於戰爭,後來又因為她的到來,基本從來沒臨幸過任何女子,但是,藍熙之心想,她們也都是石良玉正大光明的妻子了。
這一刻,她如此清醒地發現石良玉不再是石良玉,他是鄴國的皇帝。
帝王,總是和普通人不一樣的。
這些嬪妃們都居住在豪華院落,錦衣玉食富貴榮華的背後,便是望眼欲穿地等待君王的臨幸。這就是她們生活的全部,無所謂有意義或者無意義。
藍熙之看著她們,她們也悄然打量著這個權傾六宮、寵冠六宮的女子,她甚至可以公然為皇帝處理奏章,現在是戰爭時期混亂時期,草創的帝國還沒有那麼多禮儀規章,即便最古板的大臣也還來不及說她「牡雞司晨」。她們一個個看著她,羨慕里夾雜了妒嫉,尊崇里夾雜了恐懼,深深懼怕,只要這個奪盡君王一人恩寵的女子在一天,大家只怕就難以指望得到臨幸恩寵了。
藍熙之看著她們一個個複雜的眼神,自己心裡也異常複雜,向她們點點頭,淡淡道:「你們不用多禮。」
嬪妃們一個個退下,御花園裡很快冷清下來。藍熙之一個人四處看看,意興闌珊,盛開的臘梅似乎消失了它們的芬芳,她搖搖頭,慢慢又往書房而去。
兩天後,前方傳來消息,石良玉已經率軍返回,快到梁郡了。但是,在梁郡卻遭遇了南朝和魏國的軍隊。
藍熙之聽得這消息十分焦慮,現在,南朝和魏國是僅有的兩個沒有和鄴國大規模交戰的國家,如果這個節骨眼上,和兩國發生戰爭,那真的就是全天下樹敵了。
她心裡擔憂,便坐不下去,加上這些日子以來,覺得身子明顯好轉,思慮了一夜,決定明日就出發去梁郡看看。
她立刻傳召國師葛洪。
葛洪進來,行一大禮:「參見娘娘。」
藍熙之聽得他如此稱呼,想起以前在南朝的皇宮,他總是稱自己為「藍姑娘」,如今,世事滄桑,難以預料,只道:「葛洪,你不用多禮。」
「娘娘這些日子感覺身子好些沒有?」
「好多了,得多謝道長妙手回春。」
「不用謝。」
「葛洪,我要出去一趟,你是鄴國的國師,有幾件事向你交代一下,待皇上回來,你再讓他處理……」
葛洪聽她吩咐完畢,驚道:「娘娘,您要去哪裡?」
「我去前方看看。你不必驚訝,也不要對外泄漏出去。」
「遵命,可是,娘娘,您的身子還沒痊癒呢。」
「我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你只要記住我吩咐的幾件事就可以了。」
「是。」
藍熙之第二天一早就動身了。
她換了一身男裝,走出宮門時,儘管頭頂的天空依舊是冬日裡那種習慣的陰沉,可是她仍舊覺得忽然鬆了口氣。
她的坐騎是宮裡的一匹良馬,雖然也很不錯,但是,想起自己的大黃馬,心裡仍然有些難過,打了馬,立刻往徐州方向飛奔而去。
她一路注意收集消息,再加上從處理的各種加急奏摺里,也對鄴國周圍的局勢有了相當了解。
到得半路,已經探得鄴軍並非駐紮在梁郡,而是在梁郡前面五十裡外的一個小鎮,但是,也沒爆發什麼戰爭,藍熙之揣測,一定是在和南朝和魏國在舉行臨時的談判。這裡是三國的交界地帶。
她馳馬來到鄴軍的駐軍大營,營外的守軍一見她摸出的腰牌,立刻將她帶了進去。
在主帥營帳里,並無石良玉的影子,站了一會兒,侍衛張康應聲趕來,細細看她幾眼,認出她來,立刻跪了下去,小聲道:「娘娘,您怎麼來啦?」
張康上次在扶羅城之戰受傷,傷口才恢復了**分,又自請隨石良玉出征。藍熙之和他一起作戰幾次,對他的印象非常好,立刻道:「張康,你起來吧。皇上不在軍營?」
張康遲疑了一下,才慢慢道:「皇上在前面的驛館和魏軍談判……」
藍熙之看他遲疑的樣子,淡淡道:「馮太后又來了?」
張康不敢撒謊,只得低聲道:「這個……是。」
雖然早已料到,在這種時候石良玉決不能得罪馮太后,還是似乎有一根細細的針刺在心裡。張康見她面色蒼白,立刻道:「娘娘,皇上估計很快就會回來了。」
「嗯。」
她來到石良玉的營帳,隨手翻了翻他的一些軍中的文書,可以看出來,這次雖然暫時打退了燕軍,但是,戰果並不算大,慕容俊的根基並未被動搖。她對慕容俊恨之入骨,見他居然又一次狡猾地安然無恙地逃跑,暗嘆不知猴年馬月才能擒殺此人了。
從中午等到傍晚,又從傍晚等到深夜,再從深夜等到黎明,石良玉還是沒有回來。她從他的營帳里走出來時,天色已經完全亮了。
一直守在門口的張康看她越來越蒼白的臉色,有些不安:「娘娘,您再休息一會兒吧。」
她笑著搖搖頭:「不用了,張康。你告訴皇上,我走了。」
「娘娘,您不等著皇上?他馬上就要回來了,您要去哪裡?」
石良玉馬上就要回來了嗎?她四處張望,心裡不知怎地,第一次無法斷然離去,過了好一會兒才道:「我再等等他吧。」
張康鬆了口氣:「娘娘,臣馬上派人去稟報皇上,說您來了。」
「不用。他正在談判的緊要關頭,不能打攪他。」
「是。」
然後,又是從早上等到中午,再到傍晚,藍熙之喝了口水,慢慢站了起來:「張康,我走了。」
張康一遍一遍伸長脖子,巴不得皇上馬上就出現在眼前,可是,哪裡有他的絲毫蹤影?他緊張道:「娘娘,您要去哪裡?」
「張康,你告訴皇上,不要找我,回去了。」
「娘娘,您回哪裡?」
「我回江南。我不習慣北方的氣候。張康,你今後要好好照顧皇上。」
「是,娘娘。」
張康眼睜睜地看著她上馬離去,卻不敢阻止她,很快,藍熙之就打馬奔出了營房。
前面是兩條通道,一條,通往江南;一條,返回鄴城。
她看了看江南的方向,又看了看鄴城的方向,這一刻,心裡不知怎麼,感到如此強烈的傷痛,她一次次回頭看向梁郡軍營的方向,石良玉的身影始終都沒有出現!最後一次看過去時,她自言自語道:水果男,也真是難為你了,我並沒有怪你,今後也不會怪你的!
她抖動韁繩,馬飛奔起來,她的頭緊緊伏在馬背上,眼淚難以抑制地滴落在馬背上,奔得好一會兒,發現這天地間是如此空蕩,才肆無忌憚地放聲大哭起來……
這是梁郡外的一個小小的驛館。
石良玉和馮太後面對面地坐著,外面,各自的護衛隊守衛嚴密。
馮太后緊緊盯著他:「陛下,你現在幾乎遍天下都是敵人了!」
石良玉點點頭,淡淡道:「莫非太后也想加入?其實,五胡早已聯盟,只不過魏國還落在後面,觀望的時候更多而已。」
「你知道我為何會觀望?要知道,五胡雖然彼此矛盾很深刻,但是,都比不上你和南朝結盟的威脅來得大,但是,目前來看,南朝並不想和你結盟。」
「你想必也清楚,朕還從來沒打過敗仗。」
他說的是事實,他登基以來,幾乎從無敗績。馮太后看著他那樣鎮定而自信的樣子,心裡又是欽慕又是憤怒又夾帶了一些小小的期待:「我想,我們還可以結盟……」
「非常歡迎魏國和鄙國結盟。」
「怎麼個歡迎法?」
「太后希望得到什麼?」
「你……」馮太后看他那樣在多次的大戰里磨練得鎮定堅毅到近乎冷酷的目光,心裡一寒,原本的要求和私語竟然再也說不出口來,好一會兒才道,「你總要許諾給魏國相當的條件和好處!」
「好,朕希望兩國互相都能得到真正的好處。」
馮太后盯著他,終於還是問出口來:「聽說你的皇后回來了?」
「對,她回來了!」
「她不是誓言畢生為南朝先帝守貞么?嘿,如今又怎麼願意了?」
「因為朕對她好。朕自信待她決不比南朝先帝差!」
「你公告天下娶了南朝先帝的遺孀,讓南朝君臣顏面掃地,這也是他們不肯和你結盟的原因之一吧?你知道你這種行為在南朝叫什麼?叫亂臣賊子……」
石良玉大笑起來:「全天下都視朕為敵人又能如何?這江山,總是朕一手打下來的吧?!」
馮太后冷冷道:「打下江山,還得守住江山方可成為一代霸主。紅顏禍水,只會慢慢葬送掉你的江山。」
「即使葬送了,也怪朕命里不享長怍,跟朕的皇后什麼關係?實不相瞞,朕自從立她為太子妃再到皇后,其間幾乎是百戰百勝,從無敗績。她不但不是禍水更是朕的福星。」
一口氣鬱悶在心裡,馮太後站起來,冷冷道:「石良玉,我魏國不與你結盟也不與你為敵,只是,希望你以後不要後悔就是了。」
「多謝太后。這些年,太后對朕的幫助也是很大的!多謝!」
馮太后原本已經轉過身,聽得這由衷的一句感謝,饒是她心腸堅硬,也一陣酸楚,站了一會兒,才大步走了。
石良玉見她和她的護衛隊浩浩蕩蕩離去,也揮揮手:「啟程。順道細察周邊的戰略情況。」
「是。」
石良玉順道考察周邊的情況,等回到鄴軍的大營時,已經是三天後的深夜了。
張康焦慮不堪地迎了上來:「皇上,您終於回來了……」
「哦?發生什麼事情了?」
「娘娘來了……」
石良玉喜道:「在哪裡?」
「娘娘三天前的上午來的,等了一天多,您還沒有回來,她就離開了。」
石良玉大為失望,心裡又有些不安:「她身子好了沒有?她又回鄴城去了?張康,你怎麼不留下她,讓她等著朕一起走?」
「娘娘不是回鄴城,她是回江南去了……」
像是誰在胸口狠狠敲了一悶棍,石良玉頹然道:「她走了?又走了?又回江南去了?」
「她問皇上去了哪裡,臣不敢隱瞞,如實告訴她您去了驛館和馮太后談判。她似乎很傷心的樣子……」
「哦?是這樣!」
張康囁嚅道:「皇上,這裡和南朝比鄰,馬上追上去還來得及……」
石良玉站在原地,沒有作聲。
「皇上?要不要追上去?」
石良玉搖搖頭,慢慢鎮定下來,自言自語道:「熙之啊,你這次至少還知道主動來向我辭行。也算不容易了。不過,走了也好!張康,傳令下去,立刻啟程回宮。」
張康疑惑地看著他那麼鎮定的樣子,只得道:「臣遵命。」
大軍連夜啟程,半月後趕回了鄴城。
石良玉連夜上朝,和鄴國的大臣們一起處理積壓的政事。連續工作幾天,終於將積壓的政事處理得差不多了。
處理完政事,接下來,石良玉立刻著手開始研究周邊的軍情,分析安排了一段時間后,已是正月末了。現在,鄴國的邊境陳列了幾十萬大軍,五胡要不惜代價和鄴軍決一死戰了。其中最賣力的自然是慕容俊的燕軍,他對石良玉可謂恨之入骨。石良玉對他也是恨之入骨。
這天和眾臣議完軍情退朝後,石良玉獨自坐在龍椅上終於鬆了口氣。
貼身侍衛張康端來一杯參茶,「皇上,您千萬不要累壞了身子。」
石良玉笑了起來:「朕精神著呢!張康,司徒夫人母子都收拾好沒有?」
「都收拾好了。」
「好。你將那邊的情況安排得如何了?」
「皇上請放心,一切臣都已安排妥當。那地方非常安全,環境也很好,娘娘一定會喜歡的。」
「張康,你做得很好。立刻傳國師。」
「是。」
國師葛洪正在研究一種丹藥,聞訊立刻隨傳令的太監來到大殿。
左右都已摒退,只剩下葛洪和石良玉兩人。
葛洪跪拜下去:「參見陛下……」
石良玉起身,親自扶起他:「道長,我們也是多年熟人了,你不要多禮。」
「謝陛下。」
「道長,朕有一件事情要問你,希望你告知真實情況。」
「臣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道長,你精通天文術數,善卜吉凶,你替我算算,我這大鄴國能享怍多久?」
葛洪躬身,不徐不急地道:「如今天下大亂,群雄紛起,陛下的鄴國既處於五胡的包圍之中,又不能和南朝結盟。陛下登基以來的所有大戰雖然都是勝利,但是,南朝閉關,五胡緊縮,鄴國大軍戰死的多,得到補給的少,長此下去,必然不能堅持。加上各地災荒嚴重,糧草不繼,恕臣直言,這鄴國國運大抵也就是這兩三年……」
石良玉聽完他的仔細的分析,一點也不感到意外,大笑起來:「道長,果然還有你稱得上我的知己。我也是這樣想的,鄴國支撐了這兩年多了,實不相瞞,我的漢家鐵騎雖然驍勇無比,但是日日都有死傷,卻得不到有效補充,而周邊對我磨刀霍霍的鄰居不知有多少。我也知道,前期我的殺戮太重,對五胡尤其是胡羯殺戮太重,再有幾場大的戰爭下去,我這大鄴國,也堅持不了多久了。」
「那,陛下,您的打算是?」
「先安頓好我的妻兒。這天下保不住,我至少得保住自己的妻兒。明日,我就要把智兒和司徒夫人母女一起送走……」
「那,娘娘她?」
「我到江南接了她一起離開,道長,熙之的病還沒有痊癒,還要勞煩你一起走一趟。」
「是。」
「好,我們明日啟程,先安頓好她們,回來后再和我的這些磨刀霍霍的鄰居們決一死戰。」
「是。」
連續幾日的細雨,下得道路十分泥濘,行走都比較艱難。馬無法急行,這慢慢拖延,走了一天多,才來到南朝邊上。
南朝的版圖雖然被五胡蠶食包圍得越來越小,但是境內較之中原、北方的戰火紛飛、赤地千里,雖然說不上富庶繁華,但也相對安靜寧和,幾乎算得上這亂世之中的天堂了。
藍熙之想起南朝君臣始終不肯和石良玉合作北伐,圖謀收復統一,也許自有他們的道理吧。南朝弱小,偏安一隅后,誰還願意又打仗陷入戰火紛紛的災難?所以得過且過,也談不上有什麼長久之計。
前面就是南陽郡了,朱弦就在這裡做太守。
她本想順道去跟他打個招呼,但是想想還是算了。
她又加快速度,準備趁天黑前找到一個投宿之地。沒想到剛走出七八里,只見前面是川流不息的難民。
她嚇了一跳,追上去,拉住一個人問道:「你們到哪裡去?」
「你是外地人吧?現在鮮卑和燕族、羌族大力屠殺漢人,今年又連續大旱,我們都活不下去了,準備去投奔南朝……」
投奔南朝?她看看難民流動的方向,要投奔南朝,得豫州和南陽郡先後開關放行才行。她一路賓士過去,這一天下來,只見路上是成千上萬的難免,直往兩地湧進。
她尋了條小道,策馬甩開了眾人,直奔南陽郡。
南陽郡關口緊閉,守軍反覆地查探她的身份但見她確實不像難民,又找的是太守朱大人,才警惕地將她放了進去。
南陽郡所在的南陽城,較之外面的**破敗,自然勝出多多。朱弦被掉到此地任職后,無法從軍事上著手,他是個腳踏實地的人,也不氣餒,立刻在此地認真治理蝗蟲,減免賦稅,整頓吏治,肅清盜賊,春秋兩季下來,南陽郡獲得空前的豐收,往常癟癟的糧倉終於有了滿滿的糧食。
藍熙之來到太守府邸,向守衛求見太守大人。
朱弦上任后,喜歡私訪民間,也下令允許百姓告狀申訴,因此,來府邸求見的人並不少。所以,守衛倒也沒太刁難,只是道:「朱大人出去了,大概得晚上才能回來。」
「謝謝,朱大人若回來,請轉告他藍熙之求見。我先出去轉轉。」
「好的。」
趁此機會,藍熙之在南陽城逛了一圈,到傍晚時又往太守府邸而去。守衛一見她,立刻道:「朱大人已經回來了,叫你趕快進去。」
說完,立刻帶了藍熙之就往府里走。
剛進去,就見朱弦站在門口,臉有喜色:「藍熙之,你怎麼來啦?」
「我回江南,見路上難民很多,就順道來你這裡看看。」
朱弦有些意外,想起石良玉,遲疑道:「石良玉知道你離開?你要回江南了?」
藍熙之淡淡道:「嗯,他並沒有干涉我的自由。我自己離開的,江南才是我的家啊,呵呵。」
朱弦笑著點點頭,不一會兒,藍熙之見他笑容收斂,眼帶憂慮之色,不禁道:「朱弦,你有事情?」
朱弦點點頭:「現在邊境聚集了幾十萬難民,等到朝廷開關放行……」
藍熙之驚道:「幾十萬?」
「對。這幾十萬難民主要集中在三個關口外,南陽郡外面還少些,只得四五萬左右。這些都是五胡國家逃亡的漢人,加上去年今年連續的北方大旱,他們走投無路,遠遠近近彙集到關口,豫州、南陽郡還有其他好幾個郡都有大量難民等到朝廷開關放行。」
「朝廷的意思是?」
「朝廷嚴令開關放行,一是怕這些難民湧進來帶來破壞無法安置,一是不願得罪五胡諸國。現在,鮮卑、羌族、羯族、燕族、羯族殘餘等都在追殺他們,他們又沒有食物,加上飢餓和連日大雪天寒,已經凍餓而死不少了……這些日子,南陽郡送出了大批糧食,可是,南陽郡本來就不大,要供應這幾萬人,已經無力了。」
「那怎麼辦呢?」
「我已經派了幾趟八百里加急向朝廷請示,希望能夠妥善接收這些難民。」
「朝廷會答應嗎?」
朱弦黯然道:「希望渺茫。」
藍熙之沉默一會兒:「朱弦,我能不能在這裡幫一些什麼忙?」
朱弦搖搖頭:「現在,我們什麼都沒法做啊。」
「好吧,我就在這裡觀望幾天,如果什麼都做不到的話,我就回去。」
「也行。」
幾日細雨後,又是連日的大雪,天寒地凍,北風席捲著大片大片的雪花鋪天蓋地的裹下來,很快,天地之間就變成了茫茫一片白。
藍熙之連日隨朱弦視察,南陽郡邊境外,已經開始有了成千上萬的難民倒在雪地里。太多的屍體看得人觸目驚心又麻木無比,生命,彷彿成了某種草芥,隨便仍在哪裡,燒光、死光都無人關心,無人過問。
這天,朝廷的加急詔書送到了,嚴令邊境各郡開關放人,違者,死罪論處,株連九族。於是,朱弦派出的豫州等地的使者紛紛被逐回,告訴他,沒有一個刺史願意為這幾十萬難民冒抄家滅族的危險。
藍熙之細看幾遍朝廷的詔書,嘆道:「再不開關放人,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朱弦這些天連夜巡視,眼睛里全是血絲,憤然道:「藍熙之,管不了了,我要開關了……」
藍熙之不安地看著他,正想說什麼,一名探子匆忙奔進來:「朱大人,不好啦,南陽郡外的難民群里爆發瘟疫,這些天又連日大雪,每天都有幾千人死去……」
藍熙之心裡一抖,看向朱弦,朱弦臉色鐵青,這瘟疫一爆發,如今,開關不是,不開關也不是。
朱弦道:「你們繼續查探情況,組織人馬盡量多送些糧食、衣物等給他們。」
「是。」
這場雪連續下了七八天,等天氣放晴時,南陽郡外,密密麻麻的屍體堆得已經連大雪都掩蓋不住了。極少數沒有凍死、餓死、瘟疫而死的人,也對他們曾經寄予厚望抱了幻想的南朝完全絕望,逃奔他處去了——南朝始終沒有開關,無動於衷地看著這幾十萬中原子民死在關外。
藍熙之和朱弦站在深深的雪地里,放眼望去,赤地千里,已經沒有活人了。這曾經黑壓壓的一片人群,在災難、瘟疫的輪番璀璨下,一個一個倒在地上,如天地間的小小的螻蟻。
無論是在五胡或者南朝統治者眼裡,他們都不過是螻蟻,幾曾見過人會為螻蟻的死亡而悲哀痛悼的?
藍熙之慢慢低下頭,心裡是完全麻木的,既不激動,也無所謂悲哀。
她看一眼朱弦,朱弦的眼中、面上也全然是麻木和茫然,和她一樣,無所謂悲哀,也無所謂激動。
她慢慢開口:「朱弦,我要走了。我反正什麼也做不到了。」
朱弦點點頭:「好,我們一起走,反正我也什麼都做不到。我不做這什麼南陽郡太守了,藍熙之,今後我也不會擔任任何官職了。無論居於什麼位置,我想做的事,都是做不到的。」
「好。」
兩人淡淡的對話,慢慢地上了馬,天地間成千上萬的屍首,不在腦海中也不在眼眶裡,每一個人都如草芥,他們自己也如兩粒微小的草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