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暴君之暴
藍熙之一踏上趙國的土地開始,一路上看到的就是衰敗和逃亡,石勒當年累積的短短時間的盛世幾乎已經快被他的後繼者們揮霍殆盡了。羯族入主中原后,因為人數少,怕在和漢人的對抗中佔據劣勢,因此,饒是雄主如石勒也頒布了各種法令強烈壓制當地人。比如,胡人搶掠了漢人的東西,漢人不得反抗;漢人不得辱罵胡人等等。在這種政策下,就連石良玉剛為「征虜將軍」時,也常常被比他級別低的酋帥大將辱罵挑釁,每次得到的賞賜都得比胡族酋帥低一等。後來,石良玉軍功日盛,連滅石氏宗族聯軍做了太子,這種情況才有所好轉。然而,那些酋帥雖然暫時不敢公然挑釁,背地裡對他的仇恨就更強烈了。
石勒在世時,石良玉等高級漢臣的地位尚且如此,那些普通漢人就不說了。石虎、石遵等人繼位后更是瘋狂的淫樂,橫徵暴斂,無止境的徭役,趙國治下,許多地方已是十室九空,赤地千里。
藍熙之一路行來,只見許多地方,路邊的樹上掛滿了被吊殺的漢人,城牆上掛滿漢人人頭,屍骨則被做成「屍觀」,令人毛骨悚然。
這天,她來到一個小小的集鎮。久旱無雨,鎮上也已經十室九空。
好不容易尋到一家賣包子的小店,藍熙之趕緊走過去。
店家有氣無力地道:「客官,小肥羊包子100錢一個。」
「哦,我不喜歡羊肉餡,要豬肉餡的。」
「現在豬肉五千錢一斤,誰吃得起?甚至周圍的小肥羊也快被吃光了,以後有錢也吃不著了……」
「哦,這裡的小肥羊這麼貴?」
店家翻了翻白眼:「東街的大羊都50錢一斤了,小肥羊不算貴了,何況我這包子還有糧食……」
正嘮叨間,一個小夥計提了個死嬰兒過來往旁邊大盆里一扔,唉聲嘆氣道:「今天只收到一隻小肥羊……」
藍熙之驚跳起來,原來,他們口裡的「小肥羊」竟然是這些小孩兒。
她抽出長劍:「你們,竟然吃人?」
店家毫不在意:「你是外地人吧?如今天下大亂,人不如狗,若稍微有其他活路,誰願意吃人肉啊,小肥羊還好些,『大羊』的肉都是酸的,又丑又惡,唉,想起就噁心……兵荒馬亂啊,青黃不接啊……老百姓早已活不下去了,石大王快把我們都要殺光了……」
她退後一步,店家滿臉的無可奈何,並非窮凶極惡之徒,又細看那小孩兒,臉色青紫,顯然是病餓而死,並非被這店家殺死的。
她勉強將桌上的茶水喝了,丟了幾十文錢在桌上,毛骨悚然地趕緊離開了。
如此,又趕了兩三天,終於來到了趙國的都城襄城。
與其他城市不同,新都襄城的空氣里都瀰漫著濃濃的脂粉的香味。
石遵登基后,縱情淫樂。他先是令人在太極正殿建造了一座高40丈的樓閣,將珍珠串起來做成帘子,上掛五色玉佩,每當微風吹過之時,鏗鏘鳴響,清脆悅耳。春暖花開時,石遵親自登上高樓眺望四面八方,演奏金石絲竹之樂,日夜不斷。
這個初夏季節,襄城好些日子沒下雨,空氣十分乾燥。石遵就令人將雜寶異香舂成碎屑,讓幾百人在高樓上吹散它們,稱之為「芳塵台」。
石遵還不滿意,又鑄造一座高大銅龍,在龍的肚子里裝上幾百斛美酒,令羯族勇士在城樓上用口噴酒,風吹過來時,從遠處望去,如同武器一樣,石遵告訴臣民,自己這是在做天大的好事,用「黏雨台」來洒掃塵土。
不僅如此,石遵還為自己新獲得的幾名美人建造「浴台」,每個寵姬的浴室都用樂玉石、玉珏等名貴石材砌成堤岸,再用琥珀、車渠製成瓶勺,所有建築,無不雕樑畫棟、刻金鏤銀,極盡華麗。
這些巨大的浴台里,置放樂重達幾千斤的銅龍,將之燒紅后,從另一側投入水中,這樣,無論是春夏秋冬,水都可以保持常溫。
很多個日夜,石遵喜歡召集宮裡14-18歲的宮女,都**,裸身在浴池裡嬉戲,常常是通宵達旦,夜以繼日。洗浴后的髒水,被另開一地下渠道,引流出宮外,這條水渠就稱為「溫香渠」。宮外的百姓,無不爭相前來汲取渠水帶回家中,家人莫不歡心鼓舞,樂不可支。
除了現有的淫樂,石遵還發民工數十萬人,四處搜羅美女補充後宮,各地郡縣大多強奪人妻,為此而被殺死的那些美女的丈夫已達好幾千人。
亂世紛紜,命比狗賤。而襄城,還是繼續著歌舞昇平,香塵漫天。
藍熙之在街上走了一圈,發現街上極少有女子。石遵為了充實後宮,拚命在民間搶劫女子,那些負責行事的官員趁機為自己也撈一把,只要見到美貌女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搶了就走,趙國上下一片混亂,根本無法躲避。
她不敢在街上多逗留,隨意來到一家小客棧,準備在這裡寄宿下來再做打算。剛坐下喝了一碗茶,忽聽得門外一陣吵吵嚷嚷的,然後,一群羯族壯漢勾肩搭背地走了進來,圍了一大桌坐了,高喝道:「店家,快上菜,好酒拿來……」
這家客棧是「趙人」開的,他有親戚在朝里做官,饒是這樣,也經常被上門的「國人」敲詐勒索,白吃白喝。他見這夥人進來,心裡暗叫不妙,還是恭敬地趕緊招呼上菜上酒,希望這夥人吃飽喝足后快快走人。
藍熙之坐在角落裡,見這夥人來勢洶洶,不經意地側身避開了他們,打算隨便吃點東西就離開這裡。
她想躲卻偏偏沒法躲,一個大漢已經走了過來,伸手在她肩膀上重重一拍:「過來陪大爺們喝杯酒……」
藍熙之站起身,「蹭」地格開他的手,不欲在這客棧里鬧事,提了包袱就飛速離開了。那伙人見這個女子居然隨便避開了,立刻起身想來抓住她,藍熙之閃身出門已經上馬離去。
策馬跑出一程,藍熙之見這趙國都城也如此不安全,再看看前面一間大客棧,心想,這裡收費高,估計閑雜人等少一些,就往這裡投宿了。
太子府。
襄城作為趙國的都城,規模顯然不足以媲美歷代的中原古都,雖然有石遵的大興土木,但是畢竟尚未成氣候,太子府邸較之中原東宮,也遠遠談不上多麼氣派。
暮春的中午,太子府的大門緊閉著,門邊是兩隊守衛的侍衛。
藍熙之早已知道石良玉府邸守備得是如何森嚴,以前,她還有點奇怪,他何以會把自己的府邸布置得跟銅牆鐵壁似的,後來得知他在邯鄲的宅邸被燒毀屠殺,方明白,他的敵人實在太多,他不得不如此小心翼翼的戒備。
她看到門口掛的大大的紅「喜」的燈籠,好像府里有什麼喜事。莫非還在慶賀娶朱瑤瑤的事情?可是,這些燈籠太新,看起來又不太像。
守衛的士兵有些面熟,好像都是從舊都隨石良玉來的。一名侍衛也認出她來,立刻恭敬走過來:「藍姑娘,請問您有什麼事情?」
「我找殿下,他在不在?」
「殿下一個月前領兵征討燕國,取得大捷,已經在返回的途中了,幾天後就會回來了。」
藍熙之本來就擔心著如何面對石良玉,聽說他不在,鬆了口氣:「哦,殿下不在,我可以進去不?」
侍衛有點為難的樣子:「得問問管家。」
管家是石良玉以前在京郊外府邸的一名能幹的管事,石良玉見他忠心可靠,就將他帶到京城做了太子府的管家。他聞聲出來,見是藍熙之,吃了一驚,深知這個女子是殿下的貴客,趕緊道:「藍姑娘快快請進。」
「謝謝。」
藍熙之跟著他走進去,四處看看,見周圍的防守遠不如在舊都時那麼嚴密,但是一路的張燈結綵,布置一新,像是馬上就要舉行什麼喜事。
管家陪著笑臉:「藍姑娘來可是來喝喜酒的?」
「什麼喜酒?」
「殿下幾天後就要立妃了,是三王爺的女兒。」
石良玉要立太子妃了?難怪這太子府到處布置得花團錦簇的。
藍熙之道:「我想去看看朱妃。」
「朱妃?哪個朱妃?」
「南朝嫁過來的朱瑤瑤。」
管家似乎這才想起來,啊了一聲,沒了下文,一會兒才道:「哦,您說的她啊,小人帶您去。」
一棟簡單的小院,冷冷清清的,幾棵稀疏的樹木下安放著一張桌子,一個女子正在畫一幅山水畫,兩名丫鬟和她的乳母陪侍在她身邊,給她研墨拿筆。
女子畫得心不在焉,聽見腳步聲,立刻抬起頭來,見是久不露面的管家,又失望的低下頭去,可是,低頭的餘光里卻看見他身後的女子,立刻欣喜若狂地站了起來:「藍姐姐,你怎麼來啦?」
「瑤瑤,我來看看你。」
藍熙之見朱瑤瑤有些戒備地看著管家,轉過頭對他道:「你先下去吧。」
管家鞠躬行了一禮,退下了。
朱瑤瑤見他離開,這才開心起來:「藍姐姐,這幾個月來,我終於見到一個熟人啦,呆在這裡快悶死我啦……」
藍熙之見她花容依舊,只是略顯落寞,並非自己想象中的被折磨得死去活來,低聲道:「瑤瑤,你在這裡過得好不好?」
「唉,在這裡倒也是有吃有穿,可是天天被關在這院子里,哪裡都不許去,只好自己畫畫寫字打發時間。藍姐姐,你看看我最近的畫藝有沒有進步呀?」
原來,朱瑤瑤「嫁」到太子府,也沒什麼人理會,她帶的豐厚的嫁妝也全在自己院子里無人接收,只好自己享用。如此,雖然在這冷清的院子里,主僕幾人自行過活,倒也很豐足。
藍熙之看看畫又看看她,朱瑤瑤還沒滿十六歲,正是一個少女最天真爛漫的美好年華。雖然遭遇這樣的冷遇,也並不太憔悴,而是盡量找些事情來做。不知怎地,藍熙之更加喜歡這個自己從小姑娘看到變成大姑娘的女孩子了,她輕輕拉著她的手:「瑤瑤,你的畫藝進步很多了。」
「是嗎?藍姐姐,聽你這樣說我可真是高興。來了這麼久,我連殿下的面都沒有見過,只好自己打發時間,寫字作畫啦……」
她的乳母憤憤道:「何止殿下沒見過,小姐連太子府也不許離開半步,那些奴才也不把小姐放在眼裡,跟看守犯人似的……」
朱瑤瑤眼裡慢慢湧上淚水來:「藍姐姐,你說殿下是不是已經忘了家裡還有我這樣一個人啦?」
藍熙之搖搖頭,也不隱瞞她:「瑤瑤,你知道,你們家和石良玉家裡以前有些恩怨,他這樣對你,也有些報復的心思……」
「我知道,早在他半路上扔下我們獨自離開時,我就猜到了……」朱瑤瑤拿出那塊自己精心刺繡的荷包,低聲道,「藍姐姐,當初我還綉了這個準備送給他,可是……藍姐姐,他會不會回心轉意啊?」
他會不會回心轉意?藍熙之倒真的被難住了。
朱瑤瑤惶恐道:「藍姐姐,那我怎麼辦呀?這府里到處張燈結綵,我聽下人們說,殿下要真正娶太子妃了,難道我就在這裡關上一輩子么?藍姐姐,我好想離開這裡……」
藍熙之仔細地看著她:「瑤瑤,你想離開這裡?」
「我可以出去看看逛逛么?」
「只是看看逛逛有何不可?」
朱瑤瑤低下頭去:「不,我想離開這裡,永遠離開這裡!我想回家,我天天都想回家,想我爹娘,還有我大哥二哥……殿下又要娶太子妃了,我一天也不想呆在這裡了,再呆下去,會發瘋的……」
她要離開的神情是那樣迫切和堅決,藍熙之嚇了一跳,沒有作聲。
朱瑤瑤雖然第一次見面就對石良玉動了芳心,可是「嫁」給他這麼久連人影也沒見到一個,大好的年華只能關在這窄小院子。兩人只見過一面,更談不上有什麼感情基礎做依託,漸漸地,少女萌動的美麗的幻想很快破滅了,王子不是王子,良人也不是良人,自己只是他娶回來遺忘在角落裡的一個小妾而已。
堂堂相府、自幼被嬌寵的千金小姐,如今的處境形同太子府的僕役,她雖然早已渴望能夠儘快離開這個囚牢一般的府邸,可是卻從來不敢說出口,現在終於見到一個親近的人來看望自己,怯怯道:「藍姐姐,我以前想得很美麗,希望嫁一個很好的人,只對我一個人好,可是,我來這裡之後,才知道自己甚至連側妃都不是,只是一個小妾而已。現在,府里忙忙碌碌,聽說殿下又要娶太子妃,他顯然更不會將我放在眼裡……」
藍熙之想起自己連最後一面都見不到的錦湘,想起她的痴情和悲慘的命運,心如刀割。
朱瑤瑤骨碌碌地轉動著眼珠子,語氣有些嬌嗔:「你和殿下是好朋友,他一定會聽你的話的,你幫我求求他好不好?」
求他?怎麼求?
藍熙之獃獃地看著朱瑤瑤,去求石良玉放了自己的小妾、放了自己的報復工具?他怎會同意?
朱瑤瑤見她**,又道:「藍姐姐,你也是我大哥的好朋友,小時候,我求你給我畫畫,你都幫我的,現在,你也答應我好不好?」
她神態嬌嗔,充滿希望和期待,就如在求自己的親姐姐。
藍熙之無法拒絕她這樣的眼神,點點頭:「瑤瑤,等殿下回來,我試試吧。可是,他答不答應,我完全沒有把握。」
「呵呵,藍姐姐,只要你求他,他一定會答應的。」
藍熙之強笑一下,可不敢像朱瑤瑤這麼有把握了。
朱瑤瑤見她答應,神情又有點不安:「可是,我爹說,我們家族已經對不起他家裡了,我嫁了他又反悔,我怕損害我爹和朱家的顏面……」
「犧牲了你朱家就有顏面了?家族的罪為什麼要你一個人來償還?」
「爹還說,這樣我們也算和趙國結盟,如果我走了,會不會破壞了和趙國的關係?南朝本來就岌岌可危啦……」
「要是正常的聯姻結盟也就罷了,可是你這是明著往火坑裡跳,犧牲得毫無價值。而且一個朝廷要是到了只能指望聯姻,只能指望通過犧牲一個女孩子才能保存的地步,那它本來就日落西山不享長祚了,就是滅亡了也沒有什麼好遺憾的!」
朱瑤瑤聽著她這番「大逆不道」的話,張大嘴巴不敢開口,好一會兒,忽然跳起來拉住藍熙之的手:「藍姐姐,我真是喜歡你,我比小時候更崇拜你了……我可不敢這樣說,爹會打我,說我大逆不道的……藍姐姐,你一定要幫我這一次,讓我離開這裡,我在這裡跟坐牢一樣……」
「嗯,我們一起想想辦法吧。」
朱瑤瑤簡直有些興高采烈起來,彷彿石良玉已經允許了自己離開似的,大聲道:「藍姐姐,等回到江南,我就像你一樣,再也不嫁人了,嫁人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我就到藏書樓拜你為師,向你學習畫畫,天天和你作伴,好不好?」
「呵呵,好啊。」
「藍姐姐,你答應啦?以後我可就有事情做啦,呵呵。」
「好的,瑤瑤。天色不早了,我要走了,過兩天再來看你。」
「怎麼,藍姐姐,你就要離開呀?」
藍熙之點點頭,自己總不能趁石良玉不在家就跑到他家裡住下吧?而且目的還是為了帶走他的「小妾」。
她看朱瑤瑤滿臉的失望,拍拍她的手:「瑤瑤,你放心,我過兩天再來。」
「好吧,藍姐姐,你記住一定要早點來啊,我等著你。」
「好的。」
她走到門口,朱瑤瑤又追上前幾步:「藍姐姐,你一定要給我想想辦法啊,我好想離開這裡,我想回家啊……」
藍熙之轉過頭,看著這個因為懷了希望,又變得玉雪可愛的少女,看著她那張和朱弦如此酷似的臉龐,笑道:「瑤瑤,你放心,我一定會儘力的。」
一見藍熙之從那冷寂院子里出來,早已守候在一邊的管家立刻恭敬迎了上來:「藍姑娘,您初來乍到,要不要小人給您安排好房間?」
藍熙之搖搖頭:「我住在客棧,你不用費心了。」
「藍姑娘是殿下的貴客,怎能住在客棧?老奴馬上給您收拾一座院子,環境很好的……」
「真的不用了,謝謝。」
管家見留不住她,只得又行一禮:「那,藍姑娘您慢走,老奴送您到門口……」
「謝謝。」
藍熙之從太子府出來,已是黃昏。
她已經向管家打聽清楚了石良玉大概的歸期,決定等他回來,當面求他一次。她和石良玉雖然也算多年好友了,可是,自從石良玉當初撕碎畫卷頭也不回地離開后,她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樣自信滿滿地認為以自己和他的交情,他什麼都會答應的了。
不一會兒,她已經來到了襄城一間客棧,她已經在這裡住了一晚了。
已是掌燈時分,旅店裡的客人已經紛紛在大堂里吃起晚飯來。藍熙之也覺得飢餓,快步來到大堂,隨便點了兩個小菜。
在等候上菜的時候,她環顧四周,只見左邊一張桌子上,坐了一個十分魁梧的年輕人,趁著上菜的空歇,手裡拿著一卷書正在認真地看。他是如此全神貫注,彷彿不是身在喧鬧的旅店,而是在一個寂靜無聲的書房。
年輕人鬚眉如畫,容儀俊美,相貌堂堂,眉梢眼角間流露出全然的純良無偽,是那種過目之下,便終身也不會忘記的人物。
藍熙之連看幾眼,忽然道:「王猛,是你?」
年輕人放下手中的書卷,只看得她一眼,立刻驚喜地站了起來。人們常說什麼「七尺男兒」,王猛則是不折不扣的「八尺男兒」,他長腿長腳,一步走過來,高興得有些不知所措:「藍姐,真是太巧了,竟然會遇上你。」
此人正是以前「阿富客棧」的店小二王猛。
這時兩人點的菜已經陸續上來了,都放在了同一張桌子上。王猛先將一晚飯遞給她,道:「藍姐,你快吃,肯定餓了吧?」
「謝謝。」藍熙之接過飯碗,微笑道,「你怎麼會來到這裡啊?」
「說來話長,我來這裡已經好幾天了……」
原來,當年自石良玉他們離開「阿富客棧」沒多久后,王猛也離開了客棧。他當年只粗略認得幾個字,寄身客棧當店小二,因為招牌被風吹落受到老闆刁難要他做兩年白功抵債,幸得藍熙之替他解圍書寫了牌匾,老闆才沒有繼續追究。
此後,王猛深感讀書的重要性,不久后,就帶著積攢的幾個錢離開了客棧,開始邊干其他活邊用心讀書。他聰明勤奮,這些年,博覽群書,加上遊歷江湖見多識廣,見識才能真可謂一日千里的增長。去年一次偶然的機會,他認識了關中新崛起的秦國苻大王,一番交談,苻大王便將他召到秦國任了個閑職,意在考察磨練他一番后再加以重用。趙國太子成親,苻大王也派出了代表,而王猛就是這次代表使節的副手。
秦國的使節們來到這異地花花世界,處理完事情后,就各自尋歡去了。唯有王猛從不為之所動,只一個人整天呆在客棧里看書。
王猛顯然並不知道趙國太子正是石良玉,因為石良玉當年被石勒收養后,按照羯族的規矩另外給他取了名字,在趙國並不叫石良玉了。
藍熙之聽了他的長長經歷,吁出一口氣來,看樣子,石良玉這次立太子妃聲勢還真是浩大。石良玉一直被石氏宗族排擠,估計正是想通過立妃,和各國接洽,贏得一定程度的支持。
王猛見她沉思著,也不打攪她,給她倒了杯水放在面前,好一會兒,見她抬起頭來,才道:「藍姐,當年你的身體很不好,離開的時候還在生病,現在有沒有好一點?」
「呵呵,現在好多了。」
「你為什麼也來了襄城?」
藍熙之長嘆一聲,自己也是來找石良玉的,可是卻不是來送賀禮的,是來找麻煩的。她一時也無法向王猛說清楚,只道:「你知道趙國太子確切什麼時候回來吧?」
「據說就是這幾天里,他府上會派人通知我們的。」
「哦,有確切消息的話,你告訴我一聲。」
儘管王猛不知她何以急於知道趙國太子的歸期,但見她要求,也不問原因立刻就道:「好的,藍姐,一有確切消息,我馬上通知你。」
飯後,兩人又談了一會兒天南海北的見聞。王猛天性純良,藍熙之性格爽朗,兩人都是庶族出身,交談之下,發現對於很多事情的看法見解都是驚人的一致,彼此更生出一見如故的感覺,越聊越是投機。
兩人又談了會兒書畫,王猛這些年苦讀書苦練書法,早已有了相當水平,可是和藍熙之一番交流,還是覺得差距太遠。他摸摸頭,有點不好意思道:「藍姐,我本來以為這一輩子再也不會遇見你了,所以去年底還特意託人到阿富客棧,高價買下了你當年為他們題寫的那幅招牌。」
「呵呵,你要喜歡,我再為你寫幾幅又如何?」
「藍姐,你肯寫了送我?」王猛又驚又喜,「好好好,藍姐,我立刻給你準備好紙墨筆硯……」
紙墨筆硯已經在旅店三樓王猛的房間里擺好。藍熙之提起筆,略微思索了一下,寫下了一首詩:
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
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
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
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
清商隨風發,中曲正徘徊。
一彈再三嘆,慷慨有餘哀。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
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
這首詩是當年編輯《文選》的時候,蕭卷和著《行行重行行》等另外十八首放在一起編輯成了一組。《行行重行行》是她當年因為「義妹」事件和蕭卷賭氣離開讀書台後做的。後來,兩人和好,蕭卷有一次看見了,覺得特別好,就把她歷年所寫的十九首詩組合成了一卷,取名「無名氏」集子。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王猛細細地看著那秀媚勁健的字跡,再默讀兩遍詩句,壓抑不住心裡的激動,大聲道「好啊,真是太好了,藍姐,我這些年見過的人,沒有一個及得上你。」
「呵呵,王猛,你過獎了。」
王猛見她笑嘻嘻的,有點不好意思自己剛才的激動,又看看藍熙之依舊瘦小的身子、蒼白的面孔,道:「藍姐,你這些年過得好不好?」
「我么?很好,呵呵。王猛,夜深了,我先去休息了,你也早點休息吧。」
「好的,藍姐,我送你回房間。」
「不用了,我就住在二樓。」
王猛也不說什麼,提了燈固執地走在她旁邊。他走路的姿勢也很奇怪,總是最大限度地走在陰影里,將燈光完全照在藍熙之的前面。直到藍熙之進了門,幫她點上燈,王猛才愉快地告辭出來,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接下來的幾天,王猛每天一早就來和藍熙之談論書畫或者一些天下大勢。有時王猛講到各國的國情軍情,藍熙之對比小朝廷的不堪一擊總會覺得有些心驚肉跳;而有時藍熙之講起自己對北方各國爭雄的一些看法,王猛也會情不自禁地拍案叫絕。如此談談說說,雖然是焦慮地等待石良玉回來,藍熙之倒也沒有覺得時間太難打發。
這天一早,藍熙之剛梳洗整齊來到大堂,王猛已經等著她了。一見她,王猛立刻指著身邊一個人道:「藍姐,這位是成國的使者李尚,是來拜訪趙國的。」
成國是蜀中一個小政權。嚮往趙國的強大,所以派出使者前來取經朝拜。
李尚見是個女子原本不以為意,但見王猛對她態度十分恭敬,便也禮貌地向她點點頭。
三人見禮完畢,便約定一起外出看看趙國的都城。
在城裡晃蕩一圈,只見城裡的樹梢上到處掛著一些頭蓋骨,其中一些還盛了往日滴下的雨水。
在趙國,羯族人稱為「國人」,而漢人被稱為「趙人」,這些自然都是「趙人」的頭蓋骨。還是以前石虎在位的時候,常常說:「現在路上的行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密密麻麻,要多殺一些才能騰出地方養馬放牧,所以,你們可以大量殺,殺得越多越好。」
然後,「國人」們便忠實地繼承了他的原則,大開殺戒,城中居民稍有不慎,就會遭到屠殺。
王猛和藍熙之看的毛骨悚然,李尚卻無比欣羨道:「趙國可真是強大啊,竟然無人敢反抗……」
石家幾任皇帝都信奉的是自己的城池國家已經固若金湯,「趙人」的凡是與鐵器有關的東西都全部被收繳了,又怎麼能造反呢?當然可以安枕無憂了。
沒想到石家皇帝如是想,成國的使者也如是想,藍熙之和王猛面面相覷,王猛生性純樸,本來對李尚還比較熱情,但是聽了這話也再也熱情不起來,只和藍熙之走在了一邊,很少跟他說話了。
當天晚上,蒲洪設宴款待王猛等人。藍熙之也想多了解一些趙國的情況,因此,王猛一邀請,她就欣然換了一身男裝和他同去了。
蒲洪原是氐族人,在趙國坐到了高位,便沒有回秦國。但是,去年他出使秦國時曾得王猛熱情接待,因此,王猛一來,他便設宴相邀。
兩人來到蒲洪府邸,盛宴已經上桌,隨坐的還有蒲洪的一些好友屬下等。
賓主坐定,只見每人面前都擺著一隻精緻的銀盤,銀盤上用一片新鮮的葉子蓋著,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蒲洪倒了酒,先敬了眾人一杯,笑嘻嘻道:「今晚又有好菜了,大家一定盡興……」
幾名丫鬟上來,陸續揭開了眾人盤子上的葉子,藍熙之一看,只見上面是一塊炸得金黃色的香噴噴的排骨模樣的東西。
在一片嘖嘖稱讚聲中,眾人端起盤子就大吃起來:「好香,好久沒吃到這麼香的仙肉了……」
王猛和藍熙之對視一眼,似乎都在問對方「仙肉」是什麼東西?
蒲洪見二人面有疑色,大笑道:「二位有所不知,這『仙肉』是用妙齡尼姑的肋骨製成的,人肉的精華在於肋骨,尼姑的肋骨尤其鮮美,我們族中的巫醫說,吃了可以延年益壽,青春永駐。二位好口福,昨日家奴才掠得幾名尼姑,不然還吃不著……」
藍熙之手中的刀叉僵在半空中,半天伸不出去也放不下來,王猛也神情茫然,似乎聽了一個什麼荒誕不經又恐怖不堪的故事……
兩人幾乎是同時站了起來,還沒開口,卻聽得一陣哈哈大笑聲:「好你個大膽的蒲洪,有『仙肉』也不孝敬朕,竟然偷偷摸摸私自吃了……」
笑聲中,只見一個大胖子在一群太監的護送下,施施然走進來。正是趙國皇帝石遵。
眾臣立刻跪了下去:「皇上萬歲……」
「快起來,一起吃『仙肉』……」
蒲洪趕緊道:「皇上,臣可是把您那份留著孝敬您呢……」
石遵端起盤子,三下兩下就將那盤「仙肉」吃完,然後,一把抓過旁邊一個大臣盤子的「仙肉」一起吃下去,才大笑道:「蒲洪,聽說你搶回來不少『鮮貨』,快帶出來朕品嘗品嘗,朕天天面對幾萬宮女,膩得很,要嘗嘗鮮……」
「遵命,馬上給皇上帶幾個上來,保證您滿意……」
立刻,十幾名被搶來的女子被帶了上來,石遵哈哈笑著就撲向第一個最漂亮的女子,一把撕爛了她的衣裳:「大家愣著幹啥?今天都來嘗嘗鮮,不分君臣,只圖盡興……哈哈……」
於是,一眾男人立刻撲向了這十幾名少女……
趁著混亂之間,王猛也來不及和蒲洪招呼,逃也似的拉著藍熙之就走。兩人一出門,立刻飛奔起來,直到跑過兩條大街,才徐徐鬆了口氣。
今晚沒有月亮,滿天的繁星在頭頂閃爍不定。
藍熙之抬起頭看看那樣繁星閃爍的天空,好久才喘過氣來:「王猛,我現在好想殺人,殺了石遵殺了蒲洪……」
「藍姐,我也是。以前在秦國時雖然也聽說石氏皇帝殘暴,羯族吃人,但是畢竟沒有親眼見到,如今,可是真正見到了。據說,羯族為了保持勇武,平常百姓人家的小孩也吃人肉的,以此提醒他們要隨時注意多殺『趙人』,免得『趙人』多了造反……」
「王猛,你說怎麼就沒有人能收拾石遵這樣的害人蟲呢?」
「藍姐,他這種暴君,必然慘遭橫死,一定有人收拾他的!」
「我真恨不得親手殺死他!」
「藍姐,不可衝動,這是趙國的土地上,防守很嚴密的,如果有機會,我也不會放過這群惡賊!」
藍熙之只覺得腿都有些發軟,喘了口氣平息下來,兩人飛快地跑回了客棧,像身後跟著鬼似的。
裝滿戰利品的馬車和凱旋的軍隊已經越來越接近襄城。
石良玉騎在「颯露紫」上,看看遠方,只覺得意氣風發,春光大好。他旁邊的魏國大將郭隗又是討好又是艷羨:「殿下立了如此大功,馬上又要娶太子妃,真是雙喜臨門啊。」
「哪裡哪裡,這次大功,也有郭將軍的功勞,哈哈,郭將軍也辛苦了」。
郭隗正是當年蕭卷的父親重用的大將。在討伐朱敦兵敗時,乾脆率兵投降了魏國。這次,石良玉和燕國交戰,馮太后正是派出了郭隗在邊境協助。
郭隗的語氣更是羨慕:「我還聽說,殿下納了朱濤的獨生女兒做妾?真是天大的福氣呀……我出自寒族,想當初,我向朱家提親求娶朱氏家族的一個偏房的小姐,可是朱濤這個老匹夫卻斷然拒絕,就連皇上也勸我說朱家門高非偶,要我娶別家的女子。殿下,還是您有辦法啊,居然將南朝第一家族的女兒納為小妾,聽說還得到了比十分豐厚的嫁妝。殿下,真是羨慕死老郭了,老郭就沒有這麼好命哪……」
郭隗已經四十幾歲了,頭髮半禿,兩顆大暴牙,提起朱濤還在為當年的事情憤恨不已。石良玉看他口水都要流出來的樣子,笑道:「郭將軍何必對朱濤那老匹夫耿耿於懷?本王可是對他的女兒一點也不感興趣,留著也沒什麼用處,就將她賞給你就是了。」
「殿下,您說真的還是假的?」郭隗高興得聲音都在發抖,咂巴了幾下大黃板牙,「殿下,咱老郭要挨上了朱家小姑娘的身子兒,今後,殿下有事,只要吩咐一聲,咱刀里來火里去,決不敢吭一聲……」
「君無戲言,騙你幹啥?郭隗,朱家小妞就賞賜給你了!」
「多謝殿下。」
回到府邸,管家立刻彙報了近來的所有事宜,包括對各國使節的接待。石良玉見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十分滿意,就吩咐管家退下。
管家已經快要出門了,又走回幾步:「殿下,老奴還有一件事忘了向您彙報……」
「什麼事情?」
「藍姑娘前幾天來過,她來看朱瑤瑤的……」
藍熙之來了襄城?石良玉幾乎沒有聽見管家後面的話,反覆念叨著這個名字,心裡也不知是喜是怒。
「她現在在哪裡?」
「她住在客棧,吩咐老奴一待你回來,立刻派人通知她,殿下,要不要派人通知她?」
石良玉想了想,「暫時不忙通知她。」
「是。」
夜深人靜,襄城的大街小巷除了那些醉醺醺的尋釁滋事的漢子,再無其他行人。
這是城北的一家客棧,距離太子府的距離並不太遠,一些鄰國的使節都住在裡面,防守很好,也相對安全。
石良玉悄悄站在遠處,看著客棧里隱隱還透出的燈光。按照習慣,這個時候,藍熙之一定還沒有入睡。
他並不知道她來這裡的目的,他也早已下定決心再也不把她放在心上,可是,為什麼一聽到她的消息,一聽到她距離自己如此近,雙腿就不由自主地悄悄尋了來?
可是,來到這裡,心底的絕望也越來越濃烈,他想,今生今世,再也無法同行了。
張康從陰影里走過來,低聲道:「殿下,臣已經查探清楚了,藍姑娘住在客棧二樓,這裡相對安全,應該沒有什麼問題……」
他抬起頭,二樓張康所指的那間屋子的窗口還有著燈光,她果然還沒有睡。
一陣風吹來,也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炎熱,心裡竟然忍不住微微發抖。
「殿下,你要不要去看她?」
「不,我不會再去看她了,永遠也不會去看她了。」
「殿下,臣送您回去吧。」
「不用了,你們留下。現在京城一片混亂,那些羯族人一見女子就大肆擄掠,你派幾個得力之人暗中守護,一定要保證她的安全。注意,不要讓她發現了。」
「是。」
四周的侍衛各自分散了。
石良玉靠在陰影里的一棵樹上,遙遙望著那窗口的燈光慢慢熄滅,然後,夜色越來越沉,再然後,雙腿已經完全麻木,慢慢地,東邊的天空就露出一絲晨曦了。
那二樓的門吱呀一聲推開,他幾乎一下看見了她那麼清秀的臉,再然後,他看見一個男子走到門邊迎著她,兩人說了幾句什麼,然後一起下樓去了。那男子那樣的滿面微笑,竟然是多年不見的王猛。
他麻木的腿不由得往前走了幾步,從這裡看去,雖然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什麼,可是藍熙之臉上的表情,隱隱是那樣愉快和輕鬆,這是和自己在一起時從來不曾見到過的。
心裡又是刺疼又是憤怒,可是很快那種絕望的感覺就襲上了心頭——自己馬上要娶太子妃了,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夢而已。
他掉轉頭,一步一步踩住晨曦和露水,慢慢往自己的府邸而去。
這天上午,王猛出去走了一轉后,急匆匆地從外面回來:「藍姐,我接到消息,說趙國太子昨夜回宮了,我們後天會去赴婚宴,你呢……」
「我今天就去。」
「藍姐,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了。」
「好吧,我就在客棧等你。」
半個時辰之後,藍熙之已經來到了太子府。
太子大婚在即,婚事已經全部布置妥當,只有府里管事的還在反覆檢查一些細節。四處張燈結綵,繁華富庶,準備充足的美酒佳肴散發出濃郁的香味。
藍熙之不請自到,管家想起昨夜太子吩咐暫時不通知藍熙之自己回宮的消息,因此杵在門口,一時拿不定主意讓不讓她進去。
藍熙之見他上次那麼爽快帶自己進去,今天雖然依舊恭恭敬敬,卻吞**吐,似乎很不情願讓自己進門的樣子。
「殿下是不是回來了?」
「殿下是回來了,可是……」
藍熙之見他為難的樣子,猜測是石良玉下令不許自己登門,就道:「殿下不許我進去是不是?」
「也不是……」
管家正在想幾句合理的措辭,忽然聽得一陣馬蹄聲,眼前一花,一伙人已經沖了過來:「殿下在不在?」
藍熙之回頭,只見來人是一個騎高頭大馬的男人,身旁左右各跟著12名勁裝的侍衛。男人又肥又壯,滿臉的橫肉,張開嘴巴「嗬嗬」大笑,遠遠就散發出一股腥膻的氣味。
藍熙之皺皺眉頭,退後了幾步,管家顧不得敷衍她,趕緊向那男人行禮:「小王爺來了?快快請進……」
「聽說殿下回來了,我來看看,過兩天,郡主就要嫁過來了……」
原來此人就是石良玉聯姻的三王爺的長子。太子的大舅子上門了,難怪管家如此殷勤周到。
藍熙之見管家也無心理會自己,轉過身,想先離開,等一會兒再來。
她剛轉身,忽聽得那個什麼小王爺大聲道:「管家,這小妞是誰?」
管家搖搖頭,倒頗不好回答她是什麼人。
「她不是太子府的人?」
「不是。」
小王爺大喜,掉轉馬頭,幾步攔住了藍熙之,一揮手:「不是就好,趕緊把這個小妞送回本王府里……」
一眾侍衛立刻上前圍住了藍熙之。
管家嚇了一跳,趕緊道:「小王爺,萬萬不可……」
「什麼萬萬不可?她又不是你太子府的人,本王看這妞挺水靈的,倒像南方人,帶回去樂一樂,最近幾天可沒找到什麼鮮貨,哈哈哈……」話音未落,橫在馬上,手一伸就向藍熙之掠來。
藍熙之劍柄一橫,猛一用力將他摔落地上。
小王爺調戲一個民間女子還不是手到擒來,幾曾有人敢如此大膽反抗?他摔了個狗啃泥,不禁勃然大怒,翻身起來,拿了自己的腰刀就向藍熙之砍來。
藍熙之見這個惡徒勢頭兇猛,調戲不成竟似一刀要將自己劈成兩半,也大怒,「當」地抽出長劍兜頭就向他刺去。
小王爺雖然勇武有力,但哪裡是藍熙之的對手?躲閃不及,左臂被刺傷一個大口子,鮮血立刻涌了出來。
一眾侍衛見主子受傷,立刻圍上藍熙之就混戰起來。
管家精明過人,知道太子暫時不見藍熙之並不代表可以讓小王爺殺了藍熙之,他一揮手,太子府門口的侍衛立刻湧上,想阻止眾人廝殺,可是,一時之間,哪裡阻止得住?管家見勢不妙,掉頭就往府里跑去……
藍熙之不欲多有殺傷,但見這群惡徒出手狠辣、毫不留情,心下惱怒,想趕緊抽身離開。她虛晃一招,正要脫身,兩個侍從向她追去,忽然聽得一聲大喝:「住手……」
眾人立刻住手,只見石良玉站在門口,一臉怒容。
小王爺見他出來,馬上道:「殿下,這個小賤人如此大膽居然敢在太子府撒野,殺傷本王,本王絕饒不了她……」
石良玉面色鐵青:「來人,將小王爺帶下去好好醫治。」
「是。」
幾名侍衛上前,扶了小王爺,小王爺一揮手,怒道:「殿下,這個女子怎麼處置?」
「你先去療傷。」
小王爺見他置之不理,自己卻一心想帶走藍熙之,趕緊道:「本王要帶走這個小賤人,狠狠折磨死她,好出一口惡氣……」
石良玉的臉色更是鐵青:「小王爺先去休養,一會兒自有美女送到……」然後也不理會他答應還是不答應,一揮手,太子府的幾名侍衛強行攙扶著他就走了。
藍熙之見這伙惡徒進了太子府,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轉眼,只見石良玉神態冷冰冰的:「藍熙之,你到我太子府鬧事的?」
藍熙之從未見過他這樣冷漠而惱怒的神情,但見門口大紅喜字,心知他大婚在即,今天自己在他府邸得罪了他的大舅子,也難怪他不高興,便忍了口氣,強笑道:「對不起,石良玉……」
「你來有什麼事情?」
藍熙之見他更加冰冷的目光,很想掉頭就走,但是想起朱瑤瑤期待的目光,還是平靜下來:「這裡談話不方便,我可不可以進去坐一下?」
「小廟容不下大菩薩,藍熙之,你有什麼事情就直說吧。」
這聲音比他的目光更加冷淡,藍熙之想起管家那為難的樣子,方明白,並非他的刁難,而是石良玉將自己拒之門外了。昔日最要好的朋友,如今,連踏進他的大門一步的資格也沒有了。
四周的空氣幾乎都是沉默而凝固的,讓人壓抑得難受。石良玉見她久久不語,顯是心情難過,淡淡道:「藍熙之,你有何貴幹?來喝我的喜酒么?」
藍熙之強笑道:「石良玉,恭喜你。其實,我這次來,是求你一件事情的……」
石良玉見她的語氣小心翼翼得幾乎有些低聲下氣,大笑起來:「說吧,藍熙之,說來聽聽,看我能不能給你這個面子?」
這話實在不好說出口,但是藍熙之還是一鼓作氣地說了出來:「石良玉,你能不能放了朱瑤瑤?我想帶她回去……」
石良玉冷冷地道:「藍熙之,你居然求我這種事情?你真是太可笑了。」
藍熙之自己也覺得有點荒唐,張口結舌一會兒說不出話來。
「藍熙之,你有什麼立場來問我要人?朱家叫你來的?」
「不是……石良玉,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你有什麼資格干涉我的家庭私事?」
藍熙之忽然大聲道:「石良玉,你本來就不喜歡朱瑤瑤,娶她不過是為了羞辱朱家,現在把她冷落在家裡,不聞不理,你這算什麼?她才十六歲,怎能這樣囚犯一樣地過一輩子?還不如放了她……」
「藍熙之,你還真是管得寬,連一個男人如何對待自己的小妾你都要干涉?」
藍熙之無可奈何地看著他,低聲道:「石良玉,算我求你了,你放了她吧。你反正也要娶太子妃了,何必……」
「藍熙之,你不用多說了。」
「石良玉……」
「你打傷我的客人我還沒有追究你,現在又提出種種無理要求,藍熙之,你憑什麼這麼囂張?」
那樣冷淡的、譏諷的、滿不在乎的表情,瞬間擊垮了藍熙之的堅持,她默默地站了一會兒,才道:「我走了。」
石良玉冷冷地看著她走出大門,忽然又道:「藍熙之,如果是因為這些雜事,今後請不要再登我府邸了,我沒空,也不歡迎你,更不想再見到你。我要成親了,希望你不要再來打攪我的好心情,這樣,只會讓我越來越厭惡你……」
藍熙之回頭,他的眼神冷到徹骨,彷彿這炎熱的夏季也變得涼冰冰的。
石良玉看她的背影離去,只覺得心裡又煩又亂,正要進門去,只見郭隗興沖沖地從客房那端走過來。
一見他,郭隗立刻行一大禮:「殿下,您對老郭的許諾還做不作數?」
郭隗是魏國重將,手握重兵,籠絡他對自己很有好處,而且,這是自己在半路上就鄭重其事答應了他的,當時,哪裡想得到藍熙之會突然出現在這個地方?如今,如何反悔得?他想起藍熙之苦苦哀求的樣子,心裡十分猶豫,沉吟了好一會兒都沒有作聲。
郭隗急道:「殿下,莫非事情有變故?老郭……」
「老郭,還有許多絕色美女,給你換兩個,如何……」
郭隗大為失望,急忙道:「殿下,老郭揪心想著朱家小姑娘……求殿下成全老郭多年的心愿,今後,老郭這條命就算賣給你了……」
石良玉見不好再敷衍,心裡一硬,笑道:「君無戲言,郭隗,看你性急得,也罷,就成全你了。今晚你就可以享受享受了。」
「多謝殿下,哈哈哈哈哈……」
藍熙之垂頭喪氣地回到客棧。
王猛正在門口等著她,見她面色十分不好,趕緊道:「藍姐,發生什麼事情了?」
藍熙之搖搖頭,沒有作聲。
「藍姐,天色已晚了,你還沒吃飯吧?我們一起去吃飯吧。」
「好的。」
「藍姐,今天你的事情辦得如何?有沒有見到你要找的人?」
藍熙之嘆息一聲:「沒法,我只好明天再厚著臉皮去看看。」
這一夜,藍熙之也無心和王猛談古論今,早早地就回到自己房間。可是,躺在床上許久也睡不著。她細細思慮,後天就是石良玉娶親的日子了,看他那種態度,對朱家恨之入骨,顯然是不肯輕易把朱瑤瑤交給自己的。她翻來覆去,折騰到半夜,最後決定,明天一早再去試試。
後天就是太子娶妃的吉日了。從清晨到傍晚,朱瑤瑤不知多少次張望,也沒見到藍熙之的影子。她正在焦慮時,一名貼身丫鬟悄悄走了進來,低聲道:「小姐,我聽人說殿下回來了。」
朱瑤瑤鬆了口氣,高興地道:「也不知藍姐知道不?我們得設法通知她啊。」
「藍姑娘住在外面的客棧里,她估計會打探到的,明天再說吧。」
朱瑤瑤還沒回答,忽見幾名侍女走來,為首的侍女道:「殿下叫你馬上去見一個人。」
自從進門后,太子從來不曾露面也不曾吩咐任何人找過自己,朱瑤瑤十分意外,也有點慌亂:「殿下叫我去見誰?見他嗎?」
「奴婢不知,你去了就知道了。」
兩名貼身丫鬟見朱瑤瑤滿臉不安,趕緊道:「小姐,我們陪您一起去……」
「不行,殿下沒有叫其他人。」
朱瑤瑤心裡更是不安,低聲對那兩名丫鬟道:「你們不要害怕,我去去就回來。」
兩名丫鬟不得不忐忑不安地退了回去。
前面的屋子燈火輝煌,並非太子的寢宮,而是一間客房。此刻,這客房的門口掛著一盞大大的紅喜的燈籠。
朱瑤瑤走到門口,有點不敢往前走,侍女不耐煩道:「快進去吧,別讓客人等久了。」
朱瑤瑤無法,只得走了進去。
她的雙腳剛踏進門口,只聽得「砰」的一聲,大門已經被關上。她嚇得一轉身,立刻跌在一個頭髮半禿的男人的懷裡。
男人一身的酒味,露出一口大黃齙牙,滿臉的淫笑,將她牢牢抱在懷裡,含糊不清地道:「美人兒,可叫咱想著了……」
「救命啊……」朱瑤瑤撕心裂肺地吶喊起來,可是,房門緊閉,再無他人,只有郭隗的聲聲淫笑魔鬼一樣回蕩在耳邊。
郭隗重重地將她丟在床上:「殿下已經把你賞賜給我了。你就是朱濤的女兒?果然是大美人,哈哈哈,沒想到老郭也有這等艷遇,美人兒,不要叫,馬上有你樂的……」
朱瑤瑤拚命掙扎,卻無濟於事。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被撕破扔在地上,然後,是郭隗的大齙牙和醜陋不堪的身軀一起壓了上來。朱瑤瑤只覺得眼前一陣黑暗,喉嚨一緊,完全暈了過去……
一夜輾轉,心裡不知怎地覺得異常不安。第二天一早,藍熙之就起床直奔太子府。天色還很早,聞聲出來的管家見又是她,急忙道:「殿下今天沒空。」
「我不管他有沒有空,今天非見他不可。」
藍熙之說完就往裡面闖,管家不敢強行阻攔她,只好小跑著在前面帶路,將她領到客廳。
石良玉早起正準備晨練,只見管家跟著一個女子一溜小跑,他一眼就看出那人正是藍熙之。他皺了皺眉頭,本想繞道躲開她,卻又情不自禁地趕緊往客廳走去,模糊地想到哪怕能多見一眼也是好的。
管家一見他走過來,慌忙道:「殿下,藍姑娘她硬要闖進來……」
「沒事,你下去吧。」
藍熙之見他進來,趕緊站起身,一鼓作氣道:「石良玉,放了朱瑤瑤吧,你留下她又有什麼用呢?」
石良玉笑道:「藍熙之,你還真替朱家著想啊。可惜的是,我給不了你這個面子了……」
「為什麼?」
「因為我已經把她賞賜給別人了。」
「你,你說什麼?」
石良玉正要回答,忽然聽得外面一陣噪雜聲,緊接著,一個赤裸上身的男人沖了進來,胳膊上全是血跡,齜牙咧嘴地捂著胳膊:「媽的,朱家那個小妞真兇悍,竟然謀殺老郭。殿下,不是郭隗不給你面子,那個小賤人趁我睡著了用剪刀刺殺我,我才失手殺死了她……」
石良玉臉色大變,還沒來得及開口,只見藍熙之猛地走到了郭隗面前:「你說什麼?你殺死了哪個朱家小妞?」
郭隗這時才注意到面前的女子,嚇了一跳:「我我……是那個小賤人先要殺我……」
原來,朱瑤瑤被郭隗蹂躪一夜,清醒過來時不由得悲痛欲絕。她見郭隗熟睡過去,偷偷起來在屋子裡尋了一把剪刀就去殺他。可憐這個不到十六歲的小女孩哪裡是郭隗這個窮凶極惡的糾糾武夫的對手,偷襲不成,拚命扭打時反被郭隗失手殺死。
藍熙之只覺得渾身冰涼,牙齒都有點打顫:「你殺了朱瑤瑤?朱瑤瑤真的死了!」
「是那小賤人先謀殺我……你是誰?」
她狠狠地瞪著郭隗,「好,你殺了她!你說你叫郭隗?就是背叛南朝投奔魏國的郭隗?」
郭隗嚇了一跳:「你是誰?」
「我是要你命的人!」她一轉身,飛快地抓過石良玉放在桌子上的大刀,劈頭蓋臉就向郭隗砍去。
饒是郭隗閃得快,左邊的膀子也生生被斬斷,當即掉在地上,血幾乎濺到了石良玉的茶杯里。
又是一刀砍來,郭隗顧不得疼痛,拔腿就逃。藍熙之哪容他逃跑,提刀猛追了出去。石良玉也立刻追了出去,駭然道:「藍熙之,你快住手……」
藍熙之充耳不聞,更是加快了速度,這時,太子府的侍衛已經傾巢出動。石良玉大喝一聲:「快保護魏國使者……也不要傷著了藍熙之,決不能傷著她……」
立刻,幾名侍衛已經護住了郭隗。可是,哪裡護得住,藍熙之提了大刀勢如瘋虎,幾名侍衛立刻倒在地上,眼看一刀正要砍中郭隗,郭隗突然撒腿如兔子一般瘋跑,逃得一陣,又被幾名衛士護衛起來。
藍熙之提了大刀毫不動搖地追趕,遇人殺人遇鬼殺鬼,那些侍衛見她如此瘋狂,不敢強行阻擋,稍一猶豫,藍熙之幾個起落追上去,郭隗的腿剛邁出一步,一刀已經砍在他的背心,不偏不倚,正好將他攔腰砍成兩截,他的上半身倒下時,左腳還往前跑了一步下半身才倒在地上……
四面八方的衛士已經追上來,將藍熙之圍在了中間。
石良玉追過來,呆望著這一驚變,見一眾衛士劍拔弩張,厲喝一聲:「退下。」
衛士們立刻退後了好幾步。
石良玉看看郭隗的屍體,又看看藍熙之。
藍熙之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隨手將他的大刀擲在地上,徒手站在中間。她本來是上門求石良玉的。昨天在他府邸門口得罪了他的大舅子,她怕破壞他大婚的心情,所以為表誠意,行走在這朝不保夕的襄城街頭,她連隨身的「紫電」都放在客棧里沒有帶上。
石良玉看她那樣可怕的神情,吁了口氣,低聲道:「藍熙之,你走吧。」
「石良玉,你把朱瑤瑤的屍體給我。我要帶走。」
「熙之……」
「你給不給我?」
石良玉見她雙目赤紅,揮揮手:「你們快去把朱瑤瑤的屍體帶來。」
「不用了,我自己去。」
客房的門口圍滿了人,朱瑤瑤的乳媽和陪嫁的兩名丫鬟正撲在她身上呼天搶地的痛哭。地上扔著剪刀、砸碎的器皿、花瓶、撕破的衣裳、打翻的燭台……朱瑤瑤滿身滿臉的鮮血,這玉雪美麗的少女雙眼緊閉,再也不會睜開不會歡笑也不會滿懷期望地等待誰人將她帶離這個囚牢一般的大院了……
丫鬟們、老僕們已經將朱瑤瑤裝抱上了馬車,一陣風來,吹得濃濃的血腥味四處擴散。
馬車走了幾步,藍熙之回頭看著石良玉,石良玉也獃獃地看著她。
她轉過身,往後走了幾步,面對著石良玉,從懷裡摸出兩幅畫來。這些東西,她以前從來不曾帶在身上,這次是專程到襄城求石良玉才帶來的。
她看了看這兩幅畫,將其中一幅擲到他面前:「這是你送我的洛神圖,現在還給你……」
她手裡還有一幅畫,那是在小亭的時候,石良玉為她畫的那幅圖象。她展開畫卷,畫上的女子經過石良玉的精心「美化」,眼波流轉,彩帶飄然,清秀明雅,「藍熙之」三個隸書寫得漂亮之極。
她看了幾眼,手微一用勁,畫紙立刻變成碎末,像滿天飛舞的彩蝶,紛紛墜地:「這也是你送給我的,也還給你……」
石良玉後退一步,慘然道:「熙之!」
她緊緊盯著石良玉:「錦湘死了、朱瑤瑤也死了,凡是跟你有點關係的女人,都不會有好下場。我想,我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的,所以,將你送我的東西都還給你……」
她笑起來,一運勁,一掌拍在自己胸口,身子一陣搖晃,頓時吐出幾大口鮮血來。
「熙之……」
石良玉慘呼一聲,飛奔過去,想要扶住她,她退後一步,穩穩站住,笑道:「石良玉,你曾專門買了山參給我治療嘔血病症,也曾千里迢迢給我送到藏書樓,如今,我都還你,這些統統都還你!從此以後,你我之間恩怨兩清,再見也是陌路人!」
「熙之,熙之……」
藍熙之每走一步,石良玉就跟上一步,身後的侍衛面對這一驚變又沒得到命令,也一步一步跟在他身後。
藍熙之笑道:「石良玉,我殺了郭隗,你不好交代,是要拿下我送給你那個老相好馮太后請罪么?好,我就奉陪到底!」
石良玉停下腳步,像木樁一樣獃獃地站在原地,看著藍熙之、馬車和幾個呼天搶地的人慢慢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