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妾
朱瑤瑤一行來到襄城,已經是第二年的正月末了。一連幾天的陰雨,讓太子府顯得有點陰森森的。
朱瑤瑤下了馬車,腳踏在冰冷的異鄉的土地上,前面,太子府的門口只立著兩隊森嚴的衛士。沒有迎接,沒有傭僕,甚至大門上連一個喜字都沒張貼。
早在上路的第一天,石良玉就先行離開趕回京城了,她甚至沒見到他一面,都是後來突然發現這支隊伍變成了只有幾個人,才知道,他們的太子、自己的夫君,因「要事」,拋下自己,先趕回京城了。一路護送她的,除了幾個老兵,就是自己帶來的兩名貼身丫鬟和自己的乳媽。
一路的艱辛和顛簸,她在哭泣中還懷著一絲微薄的希望,希望來到襄城,來到太子府邸,自己應該立刻就可以見到他了。
可是,如今看看這門口的冷清,就連那幾名老兵都離開了,只剩下自己主僕幾人孤零零地站在門口。
聞聲出來的管家冷冷地打量著這個原本玉雪精靈現在一臉憔悴不安的少女,冷冷道:「進來吧。」
朱瑤瑤點點頭,主僕幾人小心翼翼地走進了這深深庭院。
一棟小院子里,幾間簡單的屋子,朱瑤瑤帶來的嫁妝全部在裡面。可是,單看這簡陋的院子本身,簡直寒酸得不是一個嬪妃該有的待遇。朱瑤瑤長期壓抑在心裡的憤怒終於爆發:「你這狗奴才,這是主子住的地方么?」
「這當然不是主子住的地方,嬪妃們住在東宮院落,這裡,是妾媵居住之地。」
乳媽怒道:「你敢稱娘娘為妾媵??」
「誰是娘娘?我只聽說太子買回來一個妾媵,哪裡來什麼娘娘?若是娘娘,殿下會不跟你們一起么?」
朱瑤瑤看著管家冷冷的臉,忍不住哭出聲來:「殿下呢?我要親自問問他。」
「殿下還沒回來呢。對了,殿下吩咐,你帶來的嫁妝完全歸你自己。你要吃穿什麼可以吩咐,其他,不準多開口也不準多走動。」
說完,管家就冷冷地走了。主僕幾人看看門口這一大堆豐厚的嫁妝,一個個面面相覷。還是乳母有點經驗,看這小小院落倒也什麼都不缺,連小廚房都有,半天,乳母才嘆道:「唉,幸好老爺給了這麼多嫁妝,小姐,看來,在這裡生活得完全靠我們自己了。」
朱瑤瑤也杵在那裡,一時哪裡說得出話來?
趙國遷都襄城后,一切都亂得紛無頭緒。他們自然沒有漢人政權那麼多的繁文縟節和細節要求,見此地繁華,宮殿林立,立刻安頓下來。石遵嫌現有的宮殿不夠稱心,即刻下令大興土木,加之他又下令四處搜羅了三萬名美女充實後宮,整天陷入酒池肉林,更少過問朝中事宜了。
這天,石遵草草聽了幾句眾臣的奏議,不耐煩地要求他們交給太子處理,自己先回宮淫樂去了。
石良玉處理完幾件事情,看看天色已晚,正要回去,一名宮女走了進來,低聲道:「殿下,皇後娘娘有請。」
石良玉暗中皺了皺眉,卻點點頭,宮女已經躬身走在了前面。
東宮的內寢十分奢華,溫暖如春,胡床上垂下一頂紗帳,一個只著一層輕紗的女人正笑嘻嘻地坐在帳中獨自把酒,正是石遵的皇后胡皇后。
胡后三十齣頭,頗有幾分姿色,身材也是北方女子的那種健壯。皇后自來都是少得皇帝歡心的,何況石遵好色荒淫,新寵不斷,哪裡將姿色漸衰的皇後放在眼裡?胡后虎狼之年,寂寞難奈,也常常將目光投向身邊可以接觸的俊美男子。石遵只求皇后不要來煩自己,再加上胡皇后做事隱秘,因此,兩人各自開心,倒也其樂無窮。
胡皇后回憶起第一次見到石良玉的情景,常常說「我的心肝脾肺都在跳啊,天下竟然有這樣的男子!」
從此,她日夜揪心渴望,終於在一個天時地利人和的夜晚,把石良玉弄上了自己的床。
這一夕歡娛,簡直是食髓知味,如魚得水,此後,胡皇后常常想方設法召見石良玉,盡情歡娛,巴不得做個長久夫妻。可是,這種偷情在皇帝還活著的情況下,自然是極端危險。因此,石良玉總是有諸多借口推辭。
胡皇后越是得不到越是念想,石勒死後,正是她大力慫恿讓石遵收了石良玉做養子。她打的如意算盤是,等石遵死了,石良玉從太子到皇帝,自己做他的皇后,如此,便可天長地久。
寢宮的內監、宮女等早已識趣地退下。
石良玉在紗帳前幾尺左右的距離停下來。
紗帳里的女人**半裸,輕紗下面,碩大的乳房微微顫動,她抬起手來,輕掀紗帳,媚眼如絲:「玉哥哥,快過來讓本宮瞧瞧,好久沒見到想死本宮了……」
胡皇後年齡比他還大幾歲,卻一口一個「玉哥哥」,做出一副嬌弱的模樣,石良玉慢慢走過去,面上笑容不變。
他腳步緩慢,胡皇后急不可耐,半坐起身來:「玉哥哥,這麼久不見,是不是已經不將本宮放在眼裡了?」
「怎敢?這不是來瞧你了么?」
胡皇后神情微嗔:「還說不敢?本宮已經好幾個月沒見到你了。聽說你在舊都的時候,府里來了個極為寵愛的女子,現在又納了個南朝的美貌女子,你要立太子妃了,難怪不將本宮放在眼裡了……」
胡皇后自從打定了主意要和石良玉做長久夫妻后,就暗地裡安插了一些人在他身邊,不要他跟其他女子親熱。但是,石良玉是何許人也,很快找恰當的借口,將她安插在自己身邊的人一一剪除。
「你有所不知,我納的那名小妾是我家大仇人朱濤的女兒。我只是要出一口氣而已,怎會立她為太子妃?」
「好吧,暫且相信你。你寵愛誰、納妾本宮都不管,只要不娶正妃,可是最近聽說宗室的三王爺有意將女兒許給你,你怎麼說?」
「你知道我現在處境艱難,不能拒絕。而且,三王爺到底是真心假意你也知道,石氏宗族誰肯真正把女兒嫁給我?可是一旦我大權在握,就不怕了,即使現在立太子妃,以後,登了大位,想立誰為皇后,還不是自己說了算?」
「你可不要被那些狐狸精迷住樂。」
石良玉坐在她身邊,強忍住心底那種越來越強烈的噁心的感覺,輕擁著她的肩膀,「我可是每天都想著你,那些庸脂俗粉怎及得上你的芳華?」
胡皇后笑得甜蜜極了,嗔他一口:「你個沒良心的,說得甜言蜜語,那你為何許久不來見本宮?每次都諸多借口推搪?今天,本宮要不是派人把你堵在宮裡,仍然見不到你的蹤影哪?」
「這不是來了么?」石良玉的手揉摸在她碩大的乳房上,低聲笑道,「父皇就在宮裡,我們怎敢太過放肆?」
「他早就在銷魂了,哪裡會知道?」胡皇后冷笑一聲:「他天天和一堆狐狸精鬼混,早已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我看他也沒幾年好活了。玉哥哥,你的太子位我可是出了大力氣,你可不要忘了我們的約定……心肝,我對你夠好吧?你欠了我這麼久,今天如何補償我?……」
「當然是要好好補償……」
胡皇后全身的輕紗掉在地上,裸露的身子撲在石良玉懷裡,急不可耐的解開他的衣帶……
無邊的銷魂放蕩里,胡皇后喘息不已:「……現在石衍野心不死和一些宗室密謀,我收到消息,說他們最近又會有所行動。玉哥哥,你得小心點……你登基后,你為帝我為後,可不要忘記了……」
「嗯,除了你,誰還配做我的皇后?我們得加快行動……」
「心肝,我一定會儘快的……」
春寒料峭,大街小巷處處都是賣花女的聲音。
朱瑤瑤遠嫁后,朱家立刻清靜了下來,就連活潑好動的朱允也整天悶悶不樂的。朱弦還沒上任,整天在家不是習武就是苦讀兵書、史書,研究本朝邊境的各種詳略地圖。
這日天氣晴好,朱弦晨練后,收了劍往回走,卻見母親從對面走來。朱夫人自女兒遠嫁后,身邊沒了貼心的人,鬱悶了一陣子,便開始操心大兒子的婚事。
朱弦停下腳步,向母親行了一禮:「娘,您要去哪裡?」
「我正找你呢,弦兒,府里請了先生看日子,下個月初六大吉,我們得把和何家的婚事定下來……」
朱濤本來鄙薄何曾其人,但是,現在朝里,他和何曾是最大的兩股勢力,為了平衡,穩定政局,他希望通過聯姻來緩和兩家的關係。而何曾的女兒又眼高於頂,本來期待著做蕭卷的皇后,可是蕭卷早死,小皇帝又年幼,何曾眼看女兒年齡越來越大,「命中注定的貴不可言」已經遙遙無期,心裡十分著急。放眼世家,所幸第一豪門朱家的長子尚未婚配,加上朱弦這幾年在地方任職大有政績,朝野稱讚,前途不可限量,和自己的女兒正相匹配,所以,早已託人提親,雙方一拍即合。不過,因為前些日子丞相府的千金居然嫁給趙國太子做妾室,滿朝文武無不私下議論紛紛,何曾見苗頭不太好,所以對於和朱家的親事也沒有先前那麼熱衷了。
自從妹妹遠嫁后,母親每每想起總是淚流滿面,現在好不容易因為忙於兒子的婚事多了幾分忙碌的歡喜,朱弦實在不忍她臉上這種歡喜消失,卻還是沉靜道:「娘,我不會娶何家小姐的!」
朱夫人訝然道:「為什麼?」
「我已經跟爹說過了,我不會娶何家小姐。今日爹回來,我還會跟他說,所以,你們千萬不要急於下聘,準備什麼聘禮之類的,免得到時不好收拾。」
「弦兒,你為什麼不娶何小姐?何小姐才貌雙全,哪一點配不上你?」
「娘,我不喜歡她,我根本不想成親。」
「你沒見到她,當然不想和她成親了……」
「我見過她兩三次了,我不止不喜歡她,還有點討厭她那種裝模作樣的女子……」
「原來如此!可是,你不娶何家小姐,還有幾位其他的小姐可以選擇啊?其中有兩位相當不錯,各方面條件不輸何小姐……」
「娘,我現在不想成親。」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弟弟充都有好幾家上門提親的了,你怎麼能一直拖著?」
「那就讓朱充先成親好了。」
朱夫人怒盯著兒子:「婚姻大事,怎容你說了算?也罷,晚上,你自己跟你爹說去。」
「娘,您放心,我會跟爹說的。」
滿心的期望又化為失望,朱夫人長嘆一聲,隨侍的兩名丫鬟扶起她慢慢走了。
夜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朱濤的書房裡燈火通明。
朱濤站起來,在屋子裡慢慢踱了一圈,抬起頭看著兒子:「弦兒,雖未下聘禮,但是我已經口頭上答應何曾了,如何好改口反悔?」
「既然沒有下聘禮,就一切都還來得及!」
朱濤盯著兒子:「弦兒,你為什麼這麼固執?」
「我不想像瑤瑤一樣,娶一個自己不喜歡的女人。而且,我不願長期呆在京城閑得發慌。我已經申請外調。」
女兒是胸口的疼,朱濤坐在椅子上,好半晌:「但願你不是因為有什麼其他想法……」
「我並沒有其他任何想法!」
「弦兒,你要知道,先帝……」
「先帝臨終時要我待藍熙之如姐妹。爹,我從來不曾忘記,也從來不曾有其他任何想法。我想,爹,你至少該信任自己兒子的人品!」
朱濤沉默了一下:「弦兒,爹一直相信你!可是,你的年齡也不小了,早就應該成家了,如果你實在不喜歡何家的女兒,我也不逼迫你。弦兒,你說說,有什麼其他中意的女子?」
朱弦笑了起來:「聽說謝家向朱充提親?謝家的女兒很不錯,充也認得,何不結了這門親事?」
「我本來是打算等你的親事辦完再考慮你弟弟,現在看來,得先操心允兒的婚事了,你母親整天悶悶不樂的,我怕她悶出病來,得找點事情讓她忙碌一下,沖沖喜……」
朱弦還是有點擔心:「爹,如果拒絕了何家,他們會不會?」
「大家都只是口頭上提了提,又沒定親下聘。再說,何家現在對於這門親事好像也不是很熱心的樣子,回絕了也罷。」
「爹,真是對不起,還得讓您多費心思跟何曾周旋。」
「弦兒,我已經害了瑤瑤,不希望再看到你們兄弟也不幸福。」
朱弦看著父親一臉的內疚與傷感,想起妹妹,低聲道:「我們總得去看看妹妹,看她過得好不好……」
朱濤搖搖頭:「既然已經將瑤瑤許給了石良玉,我們就不要再去打擾她了,石良玉本性也非窮凶極惡之輩,相信他也不會太為難瑤瑤的。」
「但願如此吧!」
朱弦沒有娶親,朱充的婚事倒大操大辦起來。朱家、謝家都是一等望族,謝家的女兒也靈黠過人,朱夫人對這房親事十分滿意,立刻開始了緊張的籌備。
半月後,朱弦接到朝廷的徵召,任命他鎮守豫州。朱弦欣然領命,明日,他就要離開京城,啟程赴任了。
朱弦這天清晨起得特別早。
他馳馬跑出京郊,又勒馬停下,前方,是通往藏書樓的大路。藏書樓距離京郊不到100里,快馬一天足以來回,可是,他卻猶豫了好幾次都沒有動身。這些日子,不忙碌的時候,他幾乎常常跑到這裡,有時甚至跑得更遠,然後又停下,轉身,頹然地回到家裡。
不知什麼時候起,和一個人的朝夕相處突然成為了一種習慣。也許是從蘭泰的軍營開始,也或許是那兩個月從趙國返回的風餐露宿開始?再或許是這些年來,每到固定時間的探望?朱弦分不清楚這種陌生的情緒,只知道,如果很久不見這個人,日子一天天就變成了一種難以忍受的煎熬和痛苦。
他想起自己給她煮飯時,她那樣的欣喜和大吃大喝的樣子,情不自禁的笑了起來,這些日子,他發現自己時常想起這個場面,比路上的風餐露宿回憶得還要更多。
他也急切地希望去看她,不再是三四個月去一次,而是最好三四天去一次。但是,他生生忍住了,父親的話常常警鐘一樣響在耳邊:
「先帝並沒有叫你天天去看她的遺孀吧!」
先帝的遺孀!他自己也曾對石良玉說過這句話,那時,他覺得,誰要冒犯了先帝的遺孀,那就是真正的無恥無尤罪無可赦。可是,當父親也對自己說起這句話時,才彷彿一個驚雷響在頭頂。
為什麼現在才意識到這是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先帝的遺孀!
一想到她,心裡是異樣的狂熱,可是真正面對她,卻一句多餘的話都不敢說,只好裝出漠然的樣子,掩飾自己強烈的情緒。
先帝的遺孀!
他心裡忽然湧起一股深深的羞愧,他看著遠方的天空,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在心裡對自己說:「對,她是先帝的遺孀,我今生今世都會把她當姐妹一樣看待。」
所以,去看看自己的姐妹也並沒有什麼不妥,是吧?記憶中,自己彷彿許多年沒有再見過她了。
縱馬狂奔,要見到她的急切幾乎要跳出胸膛。終於,藏書樓已經遠遠在望了。
春日的陽光柔和的直瀉下來,給道路兩旁搖曳生姿的休長的白樺樹林染上了一層綠色光彩。
朱弦下馬來,將馬隨意系在旁邊的一棵樹上,將一個大大的包袱提在手裡,隨意走了幾步,前面就是那條長長的野李子樹林蔭道了。
高大茂盛的野李子樹已經長滿了鵝黃的葉子,它們的枝葉匯合成弓形,把道路上空罩成一條朦朧的黃色橢圓長頂。頭頂上是一大片雪白、芬芳的花朵,像一長溜覆蓋在上面的橢圓形的天蓬,將樹上原本的鵝黃色葉子也完全遮掩了,滿目只有雪白的海洋。樹枝下的空氣里飄蕩著一種紫色的柔光,向前看去,隱約可見被陽光染紅的藏書樓的頂端發出同樣柔和淺紫色的光芒。
朱弦忽然停下腳步,看著前面蓬蓬的花海里,一個人和一張桌子。
她穿一身素白的衣裳,站在春天的新綠的野李子樹林里,提著筆,正全神貫注地畫一幅畫。
發漆黑,衣如雪。
朱弦忽然覺得有點喘不過氣來,心裡砰砰跳得厲害,手腳也不知該放在什麼地方。
他悄悄走過去,伸長脖子看了看,她渾然沉浸在畫紙上,絲毫也不知道身邊站了一個人。畫上是一幅綠色的林海,林中站著一個背影,衣袂飄飄,雖然看不清楚臉龐,可是,朱弦卻一眼認出,那背影正是先帝。畫的左端,題著一首詩: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這詩里滿滿的悲涼的味道令朱弦心裡一震,悄然退後兩步,這時,藍熙之回過頭來,見是他,也有點意外,熱情道:「朱弦,你來啦?」
朱弦見她那樣烏黑明亮的眼珠,心跳得更快,卻神情冷淡:「我答應過先帝照顧你,總要來看看。」
藍熙之見他那樣冷淡的神情,彷彿來看自己是他的一個很大的負擔。便淡淡道:「蕭卷是多慮了,我在藏書樓好好的,根本不需要別人照顧。朱弦,你以後不用來看我了。」
朱弦垂手而立,沒有作聲。
藍熙之又道:「對了,瑤瑤怎麼樣了?她在那邊有消息沒?過得如何?」
朱弦悶悶道:「我們也不知道她在哪裡情況如何,這麼久也沒有消息回來。我爹又不允許派人去探望,說是怕石良玉生氣。」
藍熙之想起石良玉的那番話,又看看朱弦冷淡的面孔,朱家的女兒做了人家的小妾又得不到善待,難怪他的臉色會如此難看。自從朱瑤瑤出嫁前後,他的臉色就變得很難看了,想必,一定是在心裡責怪自己的。
她想起朱瑤瑤,心裡也覺得非常愧疚,低聲道:「朱弦,對不起,我不該陪石良玉到你家裡來的,後來,我才知道瑤瑤並不是做他的太子妃……」
「你只是隨他一起來了一趟朱家,這事怎能怪到你頭上?難道你就不可以去朱家了?這是什麼道理?藍熙之,你是多慮了!要怪也是怪我們朱家虧欠他的!我父親執意要把瑤瑤嫁給他,別說是妾,就是他要瑤瑤做他的丫鬟婢女,我父親也會同意的……唉……」
「你們家族的恩怨,憑什麼該瑤瑤去還債?又不是瑤瑤欠的。」
「唉,他怎麼不報復我?就是殺了我又如何?為什麼非要是瑤瑤?」
藍熙之見他的長睫毛下,大眼睛里為妹妹流露出深切的擔憂和牽挂,更是愧疚:「朱弦,我真希望能為你們做點什麼,彌補我的過失……」
「藍熙之,這不關你的事情。你不需要彌補什麼!」
朱弦看她心神不定的樣子,好一會兒才道:「藍熙之,我明天就要離開京城了,以後許久也不能來看你了。」
「哦,你要去哪裡?」
「朝廷的命令已經下來,我要調去豫州做刺史。」
豫州一帶被趙國覬覦已久,常常爆發規模不等的戰爭。朱弦一向厭惡朝中各大家族權貴的爭鬥,現在能去豫州大展身手,總好過在京城擔任無聊的閑職。
「去豫州是很好的,不過那裡戰事頻繁,你要多加小心。」
「我會小心的。藍熙之,我就走了,你好好獃在藏書樓吧,可不要外出流浪了。」
「再見,朱弦。」
朱弦正要轉身,藍熙之還是忍不住問出口:「朱弦,你們家裡就不去探望瑤瑤的么?」
「我父親嚴令任何人去,說我們本來就對不起石家了,不能把女兒嫁給人家又疑神疑鬼的。唉,要是換個人,我早已去把瑤瑤帶回來了,可是,石良玉,我們家還真是對不起他,我……」
藍熙之沒有再開口,只說:「好吧,朱弦,再見。」
朱弦看她拿著畫筆的手,還有些早前在路上風餐露宿被凍得皴裂的淡淡的痕迹,淡淡道:「藍熙之,你一定不要再出去流浪了,你要保重身體!對了,我給你帶了些東西來。」
「不用了朱弦,我什麼都不缺。」
「我受先帝囑託本該多照顧你,可是我以後許久不能來看你,帶些東西,你又何必拒絕?」
朱弦表情冷淡,聲音也是淡淡的。
藍熙之看他一臉「如果不是先帝,我怎麼會理睬你」的表情,搖搖頭,沒有說話。
朱弦淡淡地看她幾眼,將那個包袱放在地上,轉身就走了。他一走出野李子樹林,牽了馬翻身上去,一揮韁繩,馬便抖擻著長長的鬃毛飛奔起來。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藍熙之才撿起地上的大包裹。包裹沉甸甸的,她打開一看,裡面全部是各種各樣的點心、乾果,其中有好幾種是他上次來的時候帶來過的,上次朱弦見她特別喜歡吃的兩種,就更是多帶了一些。
她疑惑地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嘆息一聲,心道,朱弦儘管不喜自己,但是,對蕭卷的囑託倒真是一絲不苟地常年堅持著。
奔得一程,朱弦遠遠勒馬下來,回頭看看,藏書樓、那白衣黑髮的女子、野李子樹林,都遠遠的在身後,再也看不到了。
這裡,自己隨時都可以來,這裡又隨時隔了千里萬里,那種距離在心上形成永遠無法逾越的鴻溝,比貧賤和富貴,比士族和庶族之間的差距更不可超越。
蕭卷的臉在自己的眼前越來越清晰:「你記住,永遠要像照顧親姐妹那樣照顧她!」
心裡一陣刺疼,他自言自語道:「我一定會像照顧親姐妹一樣,一生不變的照顧她!皇上,您請放心吧!」
連續幾日的春日晴好。
這天一早,藍熙之就收拾好了包袱。福伯端上粥點和幾樣小菜,絮絮叨叨地道:「藍姑娘,你又要出去啊?你身子不好,不要出去吧……」
「我只是臨時有點事情,福伯,你不要擔心。」
「您要早點回來。」
「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吃過早飯,她去跟蕭卷道別。
蕭卷的墓碑前開了一種白色的小花,一串一串的捲曲成圓圓的球狀,很像白色的珍珠。藍熙之蹲下身子折了一支在手裡,低聲道:「蕭卷,我本來說過不再離開的,可是,我現在又要出去啦……」
一陣春風吹過,微微拂在面上,有淡淡的花粉的味道。蕭卷的面孔那麼清晰地在眼前。藍熙之笑了起來,「蕭卷,我就當你同意啦。我知道,無論我做出什麼決定,你都會支持我的。現在朱弦外調了,他們朱家又誰都不去看朱瑤瑤。我只好自己去看看她。唉,我心疼那小姑娘啊,反正我閑著也沒有什麼事情。不過,你放心,我這次不會離開很久,很快就會回來的……一定很快就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