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娶還是不娶

  京城最大最豪華的酒樓,這幾日已經開始戒嚴。因為,住在這裡的趙國太子很快就要帶著自己即將迎娶的新婦返回趙國。


  趙國太子要娶朱家千金的消息在京城的大街小巷傳開后,朝廷特意派人準備將石良玉和他的隨從請到專門的豪華驛館。可是,石良玉卻委婉拒絕了,依舊住在這大酒樓。為保安全,朝廷加派了人馬駐守,這幾天,無關人員已經一律不許再入住酒樓了。


  早上起床,石良玉倒了一杯茶喝下,隨意舒展了一下身子,正要出去,忽然聽見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他開了門,門口,司徒子都一臉大汗,顯然是連夜趕路的緣故。司徒子都在藍熙之「被俘」事件后,曾和他起過小小的爭論,後來主動要求帶兵去邊境打仗,最近才回到趙國。一聽聞朱弦到南朝提親的事情,就立刻趕來了。


  石良玉見他氣喘吁吁的模樣,笑道:「子都,出什麼事了?」


  司徒子都看他一副悠閑的模樣,氣極敗壞道:「石良玉,你這是在幹什麼?你竟然要娶朱濤的女兒?屠家滅族之仇,你都忘記了?」


  石良玉淡淡道:「我沒有忘。」


  司徒子都冷笑一聲:「我看你就是忘了!雖然朱濤並未參與朱敦兵變,可是,你別忘記了,正是他的默許,你父親才橫遭慘死的。」


  「子都,不用你提醒,我一直牢記著。」


  「那你為什麼還要娶朱濤的女兒?」


  「納一個小妾而已,你又何必大驚小怪?」


  「小妾而已?!」司徒子都看看酒樓周圍,的確毫無布置準備,有些驚疑地道,「朱家世代高門貴第,怎肯把獨生女兒許給你做妾媵?」


  「說來你不相信,我什麼彩禮都沒送,只是隨口提了提,原本也沒想到他會答應,沒想到他一口就同意了。」


  「朱濤明知你是納妾,他也同意?」


  「你知道他為何會爽快同意?他將我父親當年替他辯白的中書省的奏章收藏了並出示給我看。原來,當年他率朱家子弟天天在皇宮外面請罪,求我父親替他說好話。我父親當時並未表態,但是,卻在上朝時給他連續上了幾封奏章,替他說好話。這些,他都不知道,卻在朱敦起兵后,懷恨我父親,造成了我石家家族被滅。子都,當年的罪魁禍首原來並非朱敦,而是朱濤這個偽君子!像朱濤這種偽君子,急於表白自己當年的無辜,犧牲一個女兒又有什麼要緊?」


  「朱濤真是卑鄙!」


  「他是想補償虧欠我父親的!你知道,朱家就愛出假忠臣真叛賊。他現在假惺惺的一副要彌補我父親的模樣,既然他寧願犧牲女兒,我又何必替他客氣?哈哈哈……再說,有皇後娘娘做我的大媒,他就更不會拒絕了……」


  司徒子都也笑了起來:「好,朱家向來自居豪族第一,族中女子不是皇后就是王妃,如今,丞相朱濤的獨生女兒做了你的妾媵,哈哈哈,他們的臉色一定好看得很……」


  他想了想,忽然道:「石良玉,你到哪裡去找的什麼皇後娘娘給你做媒?」


  「藍熙之!我聽見朱濤是這樣叫她的。她雖然沒有正式和蕭捲成親,但是蕭卷把鳳印、皇后冊都給了她。」


  司徒子都很久就明白石良玉對藍熙之的心思了,上次,藍熙之「被俘」后,石良玉把她從囚車裡帶走,他就更肯定了石良玉的想法,沒想到事情發展到現在,藍熙之居然成了石良玉的媒人。


  司徒子都沉默了一下:「藍熙之也知道你是納朱家的女兒為妾?」


  「不,她不知道。說來可笑,她竟然以為我是要娶太子妃!」


  司徒子都沉默了一下:「如果藍熙之知道你利用她,這個……」


  「我怎麼利用她了?」


  「蕭卷自來待朱家親厚,聽說上次蘇俊叛亂也全靠朱濤父子下大力氣才得以平息。如果藍熙之知道你只是要朱濤的女兒做妾媵,怎肯幫你的忙?」


  石良玉冷笑一聲沒有開口。


  司徒子都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道:「我以為你是喜歡藍熙之,想娶她的……」


  石良玉冷冷道:「我想娶還得別人肯嫁!我高攀不上先帝的遺孀!」


  「我也很恨朱家的人,也不在乎報復會傷害到什麼人,可是,我不贊成利用藍熙之,她畢竟是我們唯一的朋友!我不希望,連她今後都和我們成為陌路人……」


  「子都,我並非在利用她,我本來是氣憤之下隨意叫她和我一起去一趟,沒想到她果真一起去,而且朱濤也果真同意了……這跟她沒什麼關係吧?是朱濤自己覺得愧對我父親才同意的,關藍熙之什麼事?」


  「既然如此,你也不必對朱濤客氣了,娶他一個女兒做妾,算是便宜他了。」


  「子都,你要不要留下和我一起?」


  「不了,我要趕回去,我的妻子要生了。」


  「哈,子都,恭喜你。既然如此,你可不要等我了,趕緊回去……」


  司徒子都到趙國的第二年就娶了一個**的漢族官宦小姐。現在大的兒子已經快2歲了,這次妻子又懷孕待產,他的兒子出生時他還在戰場上,沒有能夠親眼見到,這次,戰事不忙,所以要立刻趕回去照看。


  與酒樓隨便的氣氛相比,朱府卻是張燈結綵,朱家的獨生女兒出嫁自然會大操大辦一番。朱家原本以為趙國太子是納妃,可是,這些天卻並沒有該有的彩禮上門。


  朱夫人逐漸沉不住氣了,但是,朱濤卻吩咐大家要認真操辦並準備豐厚嫁妝,自己卻借口加班,每天都很晚才回家,一回家就躲進屋子,也不知道在忙些什麼。


  這天,朱夫人終於和大兒子朱弦一起將丈夫堵在了書房裡。朱弦回京后,謝絕了朝廷授予的一個美差,這些天賦閑在家,幫著籌備妹妹的婚事。


  朱濤無法迴避,便向夫人和兒子明言,石良玉是納妾並非納妃。


  朱夫人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朱氏家族的女兒出嫁,從來不是皇后就是王妃,從未有過遠嫁到異域的,何況連側妃都不是,是小妾。


  朱弦一直很疼愛妹妹,聽得父親說出真相也半天回不過神來。


  好一會兒,朱夫人站起身來,大聲道:「不行,我決不答應將瑤瑤嫁給人家做妾。」


  朱弦也道:「爹,瑤瑤會答應嗎?」


  朱濤坐在椅子上,老態龍鍾地搖搖頭:「我們朱家已經對不起石家了,幽冥之中負了老友,現在他的兒子上門提親,我怎能拒絕?別說是小妾,就是要去做丫鬟奴僕,我們也不能拒絕啊……再說,我已經答應了石良玉,他已經在準備迎娶,朝廷也知道了,怎能反悔?」


  這些年,朱濤一直因為這件虧心事而耿耿於懷,朱夫人和朱弦都知道,眼見事情已經無可挽回,朱夫人猛地癱坐在椅子上大哭起來:「老爺,你叫妾身如何向女兒交代?」


  「男人都是三妻四妾的。只是希望他今後能善待瑤瑤。而且,現在我朝邊境上各鄰國無不虎視眈眈,趙國也是其中之一。石良玉身為儲君,若是能通過這場聯姻鞏固兩國的關係,雙方結成同盟,對雙方也都是有好處的。」


  朱弦憤然道:「可是,怎能犧牲小妹?」


  「只怪我愧對老友,無法彌補。夫人,你好好準備下嫁妝吧,不要虧負了女兒,唉,我真是對不起女兒……這事情,就先別對瑤瑤說吧,好歹讓她先安心嫁過去,希望以後……希望以後石良玉會善待她吧,這孩子本性並不壞,他想必也不會虐待瑤瑤的……」


  朱濤已經下了決定,無法更改,朱夫人嗚嗚咽咽地哭泣一陣,只得擦乾眼淚走了出去。


  朱弦看看父親,心裡堵得異常難受,什麼也說不出來,便攙扶了母親,一起出去了。


  迎親的這一天很快到來。


  早上開始,朱府就忙碌起來,豐厚的嫁妝裝了一車又一車,很快,侍衛們就要護送著石良玉和他的新婦返回趙國了。


  藍熙之準時趕到了朱家,一看,雖然到處張燈結綵,可是除了朱氏中人,並沒有什麼其他賀客。


  她心裡有些奇怪,卻看正在忙碌的朱弦,臉上殊無喜色,見了自己,神情也是淡淡的。


  她走了過去:「朱弦,今天很忙吧?」


  朱弦搖搖頭:「也不算太忙,藍熙之,你進去看看瑤瑤吧,她馬上就要離開了。」


  「好的,我先去看看。」


  新房裡,朱夫人抱著女兒已經哭成了淚人。藍熙之雖然聽說嫁女兒時母親一般都要痛哭,何況是朱瑤瑤這種遠嫁,可是,見朱夫人哭得幾乎死去活來的,也微微有些奇怪,伸手扶她一下:「朱夫人,瑤瑤出嫁是喜事,你就別太悲傷了。」


  「藍姐姐,快勸勸我娘吧……」朱瑤瑤跟著母親一起哭,她今年還不到十六歲,面臨遠嫁,只是害怕將要去的陌生的地方,卻並不如母親一樣悲傷。


  藍熙之點點頭,還沒開口,朱夫人的哭聲小了點兒,只見喜娘已經拿了紅蓋頭進來。兩名丫鬟扶住了朱夫人,紅蓋頭就要蒙上臉,朱瑤瑤看看母親和藍熙之,很小聲道:「藍姐姐,我突然覺得好害怕……」


  她自從見了石良玉后,立刻深深為他的神採風度所傾倒,只覺生平都不敢想象竟然會有如此的男子。雖然自己的兄長、弟弟也無一不是一等一的人物,但是,畢竟天天見著,沒什麼新奇。但見石良玉俊美中帶幾分成熟,倜儻中帶幾分穩重,完全不若自己的大哥、兄弟帥得那般鋒芒畢露,心裡就更覺得珍罕。


  她正是情竇初開的年齡,對石良玉很有點一見鍾情的感覺。隨後得知他竟然是上門提親的,更是芳心喜悅。雖然時間倉促,她也親手為石良玉綉了一個十分精美的鴛鴦荷包,準備在洞房之夜送給他。


  可是,純潔少女的滿懷期待,在母親死去活來的痛哭聲里,在即將到來的遠離家門的恐懼里,便開始忐忑不安起來。


  藍熙之見她緊張又期待的樣子,微笑著拍拍她的肩:「瑤瑤,不要害怕,你會過得很幸福的。」


  「藍姐姐,我到了趙國真的會幸福嗎?那地方會不會不好啊?」


  藍熙之想起錦湘和那些夫人,石良玉即便不太喜歡也算得善待了她們。如今,朱瑤瑤是他自己看中的,又是太子妃身份有保障,加上朱瑤瑤精靈可愛,容貌美麗,這樣的花樣少女,誰忍心摧殘她?


  她點點頭:「石良玉會對你好的,放心吧。襄城距離這裡並不太遠,雖然比不上江南富庶美麗,但是也別有一番風情,呆久了,就會習慣的。」


  朱瑤瑤似乎鬆了口氣,高興了一點兒,拉著母親的手:「娘,你不要老是哭嘛,你看,我帶了藍姐姐畫的像,今後,我看到這畫像就當看到你一樣喔……」


  她手裡拿的畫像是藍熙之為她們母女畫的合影,算是送給她的禮物。畫面上,母女親昵依偎著,相視而笑。


  朱夫人強自壓抑了滿腹的悲傷,哽咽道:「好,以後想娘的時候,就盡量回來看看。」


  「朱夫人,您放心吧,石良玉很通情達理的,以後瑤瑤想家了,他一定會送她回來的。」


  「唉,但願如此吧。」


  終於,花轎啟程,人馬上路,迎親的隊伍浩浩蕩蕩的出城往趙國方向而去。


  朱弦和藍熙之等人送出城外。


  石良玉勒住韁繩,淡淡道:「不用送了,你們回去吧。」


  藍熙之點點頭,微笑道:「石良玉,恭喜你,希望你們以後過得很幸福。」


  「謝謝。」


  一直沉默著的朱弦開口道:「石良玉,瑤瑤就拜託你多照顧了,她有任性的地方,希望你多包涵。」


  石良玉淡然道:「我們要趕路,不能多停留,再見。」說完,掉轉馬頭就走了。


  藍熙之看著他已經馳馬奔到了最前面,無言地看看朱弦:「我們也走吧。」


  「嗯,走吧。」朱弦簡單說了兩個字就打馬跑在了前面。


  藍熙之看他一副避之不及的樣子,也不追上去,乾脆站在原地,等他走了再說。朱弦跑得一程,見她沒跟上來,停了一下,見她還是沒有跟上來,便又打馬跑了。


  藍熙之發現,這些日子,朱弦常常避免著單獨和自己見面,即使偶爾不得不單獨在一起時,也幾乎不怎麼和自己說話。


  從江南返回,為自己做了一頓飯離開后,再見他時,他就是這樣古古怪怪的神情。藍熙之也不明白他到底是怎麼了,問了他一次,他態度愈加冷淡,她討了老大個沒趣,也就不再多問。


  她想,朱弦本來就討厭自己,完全是礙於蕭卷託付才照顧自己,如今這種態度也算正常。只是,兩人曾一路同甘共苦,她本來以為已經可以成為朋友了,如今一回京城又是「士庶不共處」,心裡也微微有些惆悵。


  直到朱弦的背影完全消失了,藍熙之才看著身邊最後幾名走過的趙國侍衛,準備加緊趕路了。


  這些侍衛都是羯族人,一路上都在唧唧咕咕地說笑。其中一人道:「這些南蠻子還真是大方,女兒做妾也會送這麼多嫁妝……」


  他們說的是羯族語,藍熙之在石良玉府邸呆了那麼久,加上一路北上,她天性過人,早已粗通途經各國語言,因此,這幾個人的話完全聽懂了。


  她心裡一驚,攔住了幾人:「你們說什麼?誰做妾媵?」


  那些羯族士兵見她說的也是羯族語,雖然有點奇怪,還是嘻嘻哈哈道:「我們太子殿下只是到南朝討房小妾而已,哈哈,南朝女子不但貌美如花嫁妝也這麼豐厚,以後有機會,兄弟們也要來討房小妾,哈哈哈……」


  藍熙之愣在原地,那幾名士兵已經隨著前面的隊伍走遠了。


  站了好一會兒,她忽然揚鞭追了上去。


  迎親的隊伍走得並不快,花轎遠遠在前面,石良玉騎著「颯露紫」走在中間,神態冷淡,臉上殊無喜色。這時,藍熙之才意識到,他身上穿的不過是一件尋常的衣服,甚至不是喜服。


  「石良玉!」


  石良玉回過頭來,見是她追來,策馬閃到一邊:「藍熙之,你還有什麼事情?」


  藍熙之遲疑了一下,才小心翼翼道:「我只是想問問,朱瑤瑤,你是娶做妃子的吧?」


  石良玉眼瞼微微閃動:「藍熙之,你是不是管得太多了?」


  藍熙之固執地道:「石良玉,你一定得回答我!」


  石良玉沒有回答,兩人杵在路邊上,逐漸的,這支與其說是迎親的隊伍不如說是石良玉的私人護衛隊已經全部從二人身邊走過。


  「石良玉,你回答呀!」


  石良玉笑了起來:「藍熙之,你真是蠢到家了,你想想,我怎麼會娶大仇人的女兒做太子妃?討一房小妾侍奉我無所謂。其他想都別想。對了,還得感謝你做的大媒……」


  藍熙之滿面通紅:「你居然把朱家唯一的女兒討來做妾?你叫我給你做媒時可不是這麼說的……」


  「藍熙之,我什麼時候告訴過你是娶她做太子妃的?」


  「可是,我就是那樣認為的!」


  「朱家門第高貴,你認為他們的女兒就是想當然的太子妃了?」


  「罪魁禍首朱敦已經死了,石良玉,你為什麼還要這樣?」


  「罪魁禍首是朱濤,是他害死了我父親。朱家已經欠了我家好幾條人命,可是還不知足,朱弦還要來害我,我怎麼會讓他們好過?」


  「朱弦什麼時候來害你了?」


  石良玉的雙眼幾乎要噴出火來:「本來,我也認為朱敦才是罪魁禍首,都要準備原諒朱家了,可是,後來我發現朱濤才是禍首。朱濤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朱敦起兵時以為我父親沒為他們家裡說好話,後來朱敦得勢大殺異己,朱濤就挾私報復暗示默許朱敦害死我父親。到我父親死後,他才發現我父親替他辯護的奏章……」


  石良玉從懷裡摸出一封奏章扔過來:「你看,這就是朱濤這個偽君子給我的,是他後來清理中書省的文件的時候發現的……」


  藍熙之接過一看,正是石茗為朱家辯護的奏章,她想起石茗一家的慘死和石良玉的遭遇,無言以對。


  「朱家害得我家破人亡,我還沒有先主動找他們報仇,可他們倒好又來害我。我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一個你,偏偏朱弦又要跑來破壞!你說我怎麼可能放過他們一家?」


  「朱弦不是來破壞的……」


  「他不來,你會離開我嗎?我不敢強求你留在我身邊,可是只剩最後三天朱弦都要來搗亂,而你,竟然也會如此絕情地跟他走……藍熙之,你一次又一次的背信棄義,對我食言,這些,都怪朱弦,我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


  「石良玉,這都是我不好,你不能遷怒別人……」


  「我最恨別人欺騙我!你和這世界上的其他人沒什麼兩樣,無論我怎麼對你,你也絲毫不會把我放在心上。」


  藍熙之一直知道他的心思,卻一直都在拒絕和逃避,心想,他娶了別人就不會再挂念自己了,沒想到,一味的拒絕和逃避帶來的卻是這樣的惡果。


  心裡又是愧疚又是酸楚又是焦慮,她的聲音低了下去:「石良玉,我知道你恨我,可是我並不是存心的……」


  「你當然不是存心的。你心裡只有蕭卷和他的忠臣孝子。朱家是什麼人?是蕭家江山的基石重臣,你自然會處處替朱弦著想,替朱濤辯護,你哪裡顧得上我的感受?」


  藍熙之從來沒有見他如此怒不可遏,惶恐地低下頭去,好一會兒才道:「石良玉,對不起,你要恨就恨我吧……」


  「我當然恨你了!連你都欺騙我!」


  「是我不好,以後……我再也不會對你食言了!」


  「藍熙之,已經沒有『以後』了!」石良玉冷笑一聲,「我來藏書樓看你,對你說我要娶別人,就是對你還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希望你阻止我,哪怕是看到你絲毫失落的表情我也不會做出這個決定。可是,你沒有,你甚至不曾為自己的背信棄義真正表示過歉意,你興高采烈的建議我娶別人,希望通過聯姻化解我和朱家的矛盾,好更穩固地維護你們蕭家的江山。這時,我才完全死心了,原來,在你眼裡,我根本不是什麼重要的值得關心的人。你永遠也不可能將我放在心上,你想的都是蕭卷、關心的是朱家的利益,你什麼時候替我考慮過?」


  藍熙之低下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石良玉的笑聲又憤怒又悲涼:「你關心死去的人、關心活著的人,就是從來不會關心我。他們已經有很多人關心了,也不差你一個,可是我沒有一個親人,就連我視為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也從來不曾將我放在眼裡……」


  過了許久,藍熙之才低聲道:「石良玉,你不能因為恨我,就傷害朱瑤瑤……」


  石良玉冷冷地打斷了她的話:「這跟你有什麼關係?朱濤這種偽君子,當初害死我父親,現在是甘願拿女兒抵債的,我又何必客氣?」


  藍熙之想起朱弦對自己的冷淡和迴避,忽然醒悟過來,他們一家明明知道女兒是嫁去做妾,可是還是遵循承諾把女兒嫁給石良玉。而這一切,除了朱濤對石家的愧疚,自己或多或少也應承擔一些責任,因為,那天朱濤是以「皇后」之禮參拜自己的!作為石良玉口中的「大媒」,自己多少也給了朱家一些壓力。


  本朝的婚姻等級制度非常嚴格,許多渡江的大戶,就是因為婚宦失類,從此被摒棄在大族的圈子裡,沉淪下僚。朱家世代豪門高族,如今,堂堂丞相的嫡出獨生女,竟然遠嫁做妾,朱氏滿門,今後,還如何抬得起頭來?難怪根本沒有什麼賀客,滿朝文武,誰好主動來「賀」丞相的女兒嫁做他人妾?

  石良玉看看藍熙之滿臉的驚惶,忽然又笑了起來,「藍熙之,我也可以不理會朱家,甚至可以馬上放朱瑤瑤放回去……」


  藍熙之滿懷期望地道:「真的?」


  「只要你今天跟我走!只要你嫁給我!」


  酸楚更加滲透進緊閉的心房,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穩住心神,淡淡道:「石良玉,你瘋了!」


  「對,我就是瘋了……」石良玉慘笑一聲,「我當然比不上蕭卷,所以,喜歡你就是瘋了。藍熙之,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他從懷裡摸出一幅畫來,刷刷刷幾下撕得粉碎,扔在地上,轉過身,狠狠地抽了「颯露紫」一鞭,「颯露紫」立即撒開四蹄跑了起來……


  藍熙之追上前幾步,大聲道:「石良玉……」


  石良玉勒馬,停下,卻沒有回頭。


  藍熙之想說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石良玉等了好一會兒,身後還是靜悄悄的。他絕望地狠狠一鞭抽在馬背上,很快,人馬就消失在了前面……


  藍熙之彎下腰去,隨手撿了幾片畫紙。撕碎的畫紙正是那天自己和朱弦離開時,石良玉沒有畫完的那幅畫。她細細地拼了一下,畫已經基本完成,只差最後點上眼睛了。


  她清楚地記得,當他正要畫眼睛時,忽然聽得自己咳嗽一聲,就趕緊去給自己拿衣服。可是,等他拿了衣服回來時,自己已經和朱弦離開了……


  一陣風吹來,手裡破碎的畫紙散去,她看看遠方,心裡一陣茫然,一時之間,似乎忘記了回家的路到底在何方。


  大黃馬走走停停,藍熙之看著中午變成黃昏然後又變成深夜,獨自走在黑夜裡,也不知道害怕。自從蕭卷死後,她不知怎麼就常常忽視了黑夜,也許,是清楚地知道再也不會有人那樣憐惜自己,所以,那些本不該滋生的「嬌矜」就悄悄地識趣地躲了起來,再然後,慢慢地就麻木了。


  藏書樓的頂上依舊點著燈,看著這燈光,藍熙之忽然有些清醒過來,至少,那是蕭卷叫人點亮的燈。


  她拍了拍大黃馬,大黃馬加快了速度,很快就跑到了門口。


  福伯顫巍巍地守在門口,手裡舉著一盞燈:「藍姑娘,這麼晚才回來啊,天氣冷,當心身體。」


  「嗯。」


  「再過幾天就是除夕了,該準備年貨了。」


  「好吧,你看著辦吧。」


  躺在溫暖的床上,一切又回到了熟悉的平靜里。窗外,蕭卷的墓碑永遠在那個熟悉的位置,黑暗中也能準確辨識出來。


  「唉,蕭卷,我究竟還要熬過多少個這樣漫長的夜晚才能夠和你在一起啊?今晚你一定要來見我,我都快熬不下去了。」她伸手拉了被子將自己整個地捂住,在誰也聽不見的深深的被窩裡痛哭失聲:「蕭卷,你為什麼要死?你為什麼要死得那麼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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