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銀魚符
一
刺耳的鬧鈴聲在屋中響起,湯遠過了好一陣才揉著眼睛從床上爬起來,睡眼惺忪地打著哈欠往廁所走。他動作麻利地踩著小板凳放了水、沖了手、刷了牙、洗了臉后,又拿著梳子對著鏡子扒拉了兩下頭髮,這才滿意地對著鏡子里那個可愛的小正太露齒一笑。
「臭美什麼呢?快讓地方。」一隻大手毫不客氣地拍上他的頭,破壞了他剛弄好的髮型。
「啊!叔你好壞!」湯遠炸毛,捂著自己的小腦袋從小板凳上跳了下來,氣呼呼地鼓起腮幫子。
「乖,小湯圓,我早餐都買回來了,在餐廳的桌子上,有豆漿、油條、餡餅還有兩碗小餛飩。」醫生完全不把小朋友的小脾氣放在眼裡,悠然地拿起了香皂。
果然他的話音剛落,湯遠小正太就如他所想的那樣,一聲歡呼便沖向了餐廳,隨後就傳來了叮叮哐哐的碗筷聲。
醫生有著些許職業潔癖,導致他在家洗手的時候都喜歡多花費一些時間。當然不至於像進手術室那樣需要八步洗手法,也用不到醫用洗手刷就是了。他低頭仔仔細細地把雙手洗乾淨,洗完再修剪了一下稍微長出來一點點的指甲,這才滿意地用毛巾擦乾。所以等他走進餐廳的時候,發現桌上的早餐已經下去了一小半,湯遠正左手餡餅右手油條吃得狼吞虎咽。
「慢點吃,細嚼慢咽對身體好。」醫生暗嘆了一聲,心想這孩子被他從大街上撿到、送到醫院救回來后,也說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只知道自己叫湯遠,有記憶以來就是跟師父一起生活,而他的那個師父也不知去向了。
想到這裡,醫生也不由得暗罵那個不靠譜的師父,這孩子肯定是從小被拐賣的,他甚至偷偷拍了湯遠的照片發到微博上,請網友幫忙擴散下,期望能找到他的父母。可是若是據這孩子的說法,他很小就跟著那個師父了,兩三歲的小孩兒和十歲的小孩兒差距是很大的,所以找到這孩子父母的可能性很小。
湯遠當時只是被凍得厲害,救醒了之後壓根也沒什麼醫藥費,在醫院也沒辦法安排住院。一般來說按照這種情況,就應該去上報地區片警,開了證明之後聯繫孤兒福利院收留湯遠,然後警方會在龐大的資料庫之中尋找有可能是湯遠父母的人選。
而這是一個漫長的等待過程。
醫生當時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看著神情怏怏的湯遠,就心一軟,跟前來登記資料的片警溝通了一下情況,就讓湯遠先在他家住著了。
好在湯遠特別乖巧,也很懂事,一點兒都不會給醫生添麻煩,甚至還有種在家裡養了寵物等他回家的感覺,讓醫生特別有成就感。當然,說到寵物,醫生至今依舊不習慣那條在他家裡神出鬼沒的小白蛇。
吃油條吃到一半,醫生臉色難看地從褲筒里拎起擅自爬上他小腿的小白蛇。
「哈哈……小露露本來是在冬眠,可能屋裡暖和,就醒過來了。」湯遠一邊乾笑著,一邊從醫生手裡接過那條通體白色的小蛇。
看著湯遠懷裡那條正懶洋洋吐著紅色信子的小白蛇,醫生心裡不受控制地升起了驚懼之感。他下意識地皺起了眉。
他小時候在鄉下長大,早就見慣了田間流竄的草蛇,已經可以做到熟視無睹了。他從不知道怎麼現在的自己居然還會怕蛇?
可是就算他怕蛇吧,就這樣手指頭粗細的蛇,他一手就能捏死,怎麼還會害怕?太荒謬了吧!
對,蛇是冷血動物,一定是剛剛冷不丁地爬上他小腿,那股寒氣激得他嚇一跳而已。
那邊醫生正在給自己找借口,湯遠就連忙跳下餐桌,抱著小白蛇跑到客廳的角落裡,那裡放著那個古樸的藤編葯簍。湯遠一邊把小白蛇放回去,一邊低聲告饒道:「我的小祖宗唉,求你不要再搞狀況了,萬一這小叔發脾氣,把我們掃地出門了怎麼辦?外面冰天雪地的!你可以冬眠,我沒那能力啊!」
小白蛇優雅地在葯簍里盤了幾個圈,但並未睡覺,而是略帶高傲地微抬頭,吐出鮮紅色的信子,發出噝噝的聲音。
「啊?你說什麼?我可不像哈利·波特那樣會蛇佬腔。」湯遠為難地用手指颳了刮臉頰。
小白蛇無語地翻了個白眼。
「難道是餓了?我看師父平時也不喂你吃東西啊……」說到這裡,湯遠忽然打了個冷戰,因為他想起這白蛇確實是不吃普通東西的,而是偶爾會咬上師父的脖頸,並不是吸血,而是吸食靈氣。現在師父不在,他要找誰給這美女蛇當儲備糧?湯遠訕笑了兩聲,決定當什麼都不知道,同手同腳地走回餐廳,繼續解決他那碗還沒喝完的豆漿。
見湯遠回來,醫生正從廁所重新洗了手出來,順便監督著湯遠也再洗了遍手,一大一小再次坐回餐桌的時候,都悶頭繼續解決剩餘的早餐。
風捲殘雲之後,醫生收拾了一下餐桌,見離他上班還有點時間,便推了推眼鏡,對湯遠認真嚴肅地說道:「小湯圓,你這樣下去不行啊,我昨天聯繫了那個片警,他說你這種情況是可以去學校插班上學的。我這幾天幫你去附屬小學問問,就離我們家一條街的距離。」
湯遠被醫生口中的「我們家」感動了一下,但隨後小腦袋便搖得像是撥浪鼓一樣:「上學?我不需要上學。」
醫生愣了一下,因為湯遠並沒有說他不想上學,而是說他不需要上學:「胡鬧,哪有小孩子不去上學的?」
湯遠指著書架上的那摞書,理直氣壯地說道:「這些書是我用你的圖書證去市圖書館借的,你覺得普通小學能教得了我什麼嗎?」
醫生順著湯遠指的方向看去,瞬間就被那一摞看起來高深莫測的書震得半晌都說不出話來。小學生都已經可以研究什麼星占學、震蕩學說、陰陽五行風水學……醫生的嘴角抽動了兩下,拿他沒辦法,笑道:「挑這些看不懂的書回來,怪沉的,你能拿得動嗎?」
關注的重點完全不對啊!湯遠忍著掀桌的慾望,鼓著腮幫子跳下桌子,噔噔噔地跑到書架前把那摞書放到醫生面前,揚起下巴驕傲地宣布:「隨便考!」
醫生狐疑地拿起最上面的陰陽五行風水學,翻到一頁,剛說了幾個字,湯遠就順順暢暢地接著背了下去。醫生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不敢置信地連續考了幾處,換了幾本書詢問,除了三本沒看的書,其他的湯遠都一字不差地背誦下來。
「你過目不忘?」醫生合上書,用一種羨慕嫉妒恨的目光看著面前可愛的小正太。他一直以為過目不忘的人是小說里寫出來騙人的,沒想到現在在他面前就站著一個!
「馬馬虎虎吧。」湯遠謙虛地撓了撓頭,事實上他臉上的表情可不是這樣的,簡直鼻子都要頂上天了。
醫生想了想,這樣逆天的正太連他都受不了,就不要放出去禍害和刺激祖國的花朵了。「乖,叔去上班了,好好在家待著,中午餓了就打電話叫外賣,錢在玄關的抽屜里,除了去圖書館不要亂跑。」
湯遠忙不迭地點了點頭,外面那麼冷,他才不想出去呢!
二
雖然已經到了陽春三月,但外面的天氣還是冷得讓人難以接受。
醫生加快了腳步,簡直是小跑步地衝到了醫院,換上了白大褂便跟著主任巡病房。已經來了一陣的淳戈落後了兩步,把一個病歷夾遞了過來,低聲道:「昨天晚上那個程竹竿又來了。」
醫生聞言皺了皺眉,很快地接過病歷翻閱起來。
程竹竿是那些小護士們給一個病人起的外號,能讓護士們都有印象,還到了起昵稱的地步,也就說明對方是醫院的常客。程竹竿原名叫程驍,是一個很有氣勢的名字,但卻得了很難治好的限制型心肌病。心臟本來就是人體最重要的一個器官,一旦有什麼問題,都會引起各種併發症。就算是限制型心肌病中最輕的病症,最多也只能活25年,而程驍的病非常嚴重,才20歲剛出頭的他最近10年來已經進出醫院好幾回了。
「原來不是我負責他的啊,怎麼這回給我看病歷了?」醫生一邊看著病歷中的脈衝多普勒超聲心動圖,一邊不解地問道。程驍的手術一般都是各個心胸外科的醫生搶破頭要去見識的,畢竟一個人的心臟能脆弱到這種地步還堅強地跳動著的實例,還真是舉世罕見,醫生覺得他沒什麼實力能獲此殊榮。
「還不是你去年年初參加過他的那次二尖瓣成形術,你獨立完成的逆行途徑技術簡直完美!完全看不出來是第一次做,所以主任才叫上你一起。」淳戈的語氣略帶羨慕嫉妒恨,用拳頭捶了一下醫生的肩膀,輕哼道,「你這小子,非要我再這麼詳細地誇你一遍嗎?放心,程竹竿這回住院不是你上次手術出了問題,而是又出現了新的併發症。」
醫生翻閱二維超聲心動圖的手僵在了那裡,什麼二尖瓣成形術?什麼逆行途徑技術?他能說他一點都不記得了嗎?
但若是仔仔細細地回憶,他的腦海里隱約還是有那麼些不連續的手術畫面,可是那些影像畫面就像是蒙上了一層毛玻璃,朦朦朧朧的根本看不清。
抬手按了按微痛的太陽穴,醫生覺得自己最近的精神狀態有點問題,但他上個禮拜特意去體檢部檢查了一下身體,並沒有發現什麼異常。可能是他想多了吧。
把注意力放回手中的病曆本上,醫生從上到下掃了一遍程驍密密麻麻的病史,也不由得心生敬佩。
限制型心肌病最終都會引發心力衰竭或者肺栓塞而死亡,除了接受心臟移植外沒有更好更徹底的解決辦法。但心臟移植在國內屬於大器官移植,由於思想保守,捐獻者並不像國外那樣多,有多少人都在排著隊的時候不甘心地閉上了眼睛,程驍也是在生死線上來回掙扎著的其中之一。
「他這回的情況不妙啊……」醫生皺著眉看著檢查結果,超聲造影可見微泡往返於三尖瓣,根據多普勒檢查的結果,估算右心室至右心房的反流程度,這看起來就是三尖瓣關閉不全的癥狀啊。
「據說他馬上就要排到移植名單的最上面了,可千萬要挺住啊。」淳戈輕聲道,卻在下一刻牢牢地閉上了嘴。因為他們一行人跟著主任已經到了程驍的病房之中。
程驍家裡還算有錢,只是父母在他年幼的時候已經因為意外而過世,他的爺爺去世前給他留下了一筆基金,他也是因為有了這筆基金才能負擔得起自己巨額的手術費用。程驍的病房是單人間,他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那裡看著窗外,整個人的身體因為水腫而虛胖,沒有了往日的竹竿樣子,甚至就像是正常人的體型,卻讓人看了無端端地生出憐憫唏噓之感。
見醫生他們進來,程驍收回瞭望著窗外桃花的目光,一張英俊的臉容面色寧靜,若是光看臉,就只有發紫的嘴唇和慘白的臉色才能讓人察覺出來他身患絕症,走在外面街道上絕對會因為俊帥而得到超高的回頭率。他甚至還有心情和相熟的主任開了個玩笑,完全不在意自己岌岌可危的身體。
主任輕咳了一聲之後便開始交代接下來的醫療安排,程驍的身體已經不適合藥物的保守治療,只能進行手術,但需要進行什麼樣的手術,還是要根據再次檢查的結果而定。主任在滿屋子的期待目光中,選了醫生和淳戈兩人負責。
醫生在聽到自己是第一助手的時候,便知道主任定是看中自己上次手術的表現。他理應直截了當地把事情說清楚,可是他並不想錯過這次難得的機會,只是略遲疑了一下,便點頭應允了。
接下來就是安排程驍再次做各項檢查,醫生和淳戈全程陪護,程驍對如此折騰也渾然不在意,只是在掃到醫生胸前的銘牌時,平靜的表情才發生了變化。
「咦?原來是你,據說我上次的手術就是你做的,很完美呢。」程驍勾起紫色的唇,他的紫紺現象已經非常嚴重,甚至在手指的指尖都出現了深紫色。這是心肺疾病引起的呼吸功能衰竭的表徵。
醫生簡直不能想象,一個連每次呼吸都非常困難的人,又怎麼會露出這樣輕鬆柔和的笑容。況且對方的誇獎更令他受之有愧,當下只能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公事公辦地說道:「一會兒我們去MRI室,你身上可有什麼金屬的首飾、手錶,都要摘下來。」
「哦,我經常去檢查,知道的。好在我還沒有安過心臟起搏器,否則連核磁共振檢查都不能做了。話說,我記得上次你沒有戴眼鏡啊,怎麼換造型了?」程驍一邊說,一邊慢吞吞地從病號服的口袋裡掏東西出來,結果那東西從他指縫間滑落,劃過一道銀色的弧線,伴隨著清脆的聲音掉落在地。
醫生本來下意識地想要去撿,可是卻在聽到程驍的那句問話時,下意識地愣在了原地。
他會不戴眼鏡?儘管前兩年是做了治療近視的手術,但因為常年都習慣了鼻樑上有東西,就算是平光鏡他也時時刻刻地戴著啊。醫生呵呵地乾笑了兩聲道:「可能是我在做手術的時候沒戴眼鏡吧。」
程驍聳了聳肩道:「你覺得我在做手術的時候會看到你嗎?」
的確,每次都是麻醉師先進手術室,等患者徹底麻醉之後他們這些手術醫師才會就位。醫生覺得太陽穴又開始隱隱作痛,他究竟忘記了什麼?
淳戈粗線條地沒有注意到醫生的不妥,他彎腰把程驍掉在地上的東西撿了起來:「哎喲,還是這枚小銀魚啊,你還隨身帶著,居然還沒丟!」
醫生忍不住朝淳戈的手心裡看去,那是一條大概有大拇指長短的小銀魚,正確說來,這只是魚的右側身子,小銀魚的一半身體鼓起,而另一半是扁平的,那一半鼓起的身體雕琢得栩栩如生,只是那魚鱗黯淡無光,一看就是頗有些年頭的物件。那魚嘴處還有一個圓環鏤空,想來應是繫繩子所用的。
「這就是程驍的寶貝小銀魚,據說是他爺爺留給他的古董,他向來都是隨身帶著的。可是這傢伙還是個馬大哈,走到哪裡這小銀魚就被忘到哪裡。好在常照顧他的那些護士們都認識,丟了也就給他送回來。」見醫生感興趣,淳戈也就隨口八卦了幾句,不過他卻沒把這小銀魚給醫生細瞧。對於他來說,這條小銀魚哪裡有什麼好看的,重要的是程驍的身體檢查結果。所以他隨手便把小銀魚放到白大褂的口袋裡,笑眯眯地推著程驍往MRI室走去:「小銀魚我先幫你保管了,走,我們要抓緊時間。」
程驍看著淳戈的神色有些不自然的僵硬,在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的時候,他低垂的眼中有一抹陰鬱的寒光閃過。
三
「啊?今晚又不回來吃飯了啊?」湯遠捧著電話筒,那語氣叫一個依依不捨,「我還想晚上讓叔你帶我去必勝客呢!好吧好吧,那就下次再去,叔你也注意點身體,晚上不要忘記吃飯。好的好的,晚上我會鎖好門的。」
湯遠吧嗒一聲掛斷電話,看著外面微暗的天色,噘了噘小嘴道:「小露露,看來我今晚又要打電話叫外賣啦。這回吃什麼好呢?」他邊說邊回頭,就驚悚地看到被他點名的小白蛇正拱開了窗戶,動作優雅地要往外潛逃。
「哎呦,我的小祖宗!」湯遠忙不迭地撲了過去,用小手拽住了小白蛇的尾巴,討好地笑道,「可別亂跑啊!要是被別人逮到,就您這小身板兒,還不夠別人塞牙縫的呢!您要去哪兒,我帶您去唄……」
小白蛇嫌棄地看了湯遠一眼,隨後不情不願地順著他的手臂爬上了他的脖頸,作勢地鎖緊了一圈,然後用蛇尾指了指門口,一副不出去就誓不罷休的模樣。
湯遠迫於淫威,只好拿起鑰匙,安慰自己這是出去覓食,而不是隨便亂跑。
沒錯,主要是給小白蛇覓食……
湯遠把衣領豎了起來,小白蛇正好繞著他的脖子兩周,不仔細近看根本看不出來他脖子上掛著一條活物。事實上湯遠也不知道自己該去什麼地方給小白蛇找東西吃,他四處逛逛,在路邊攤買了個煎餅果子,先填飽了自己的肚子。
肚子里吃了點東西,胃暖和過來了,湯遠的心情也稍緩了些許。他一邊吃著煎餅果子,一邊看著商業街的車水馬龍喃喃道:「小露露啊,你要吃靈力,可是什麼人會有靈力呢?像師父那麼厲害的人才有靈力,可是就算找得到和師父差不多的人,對方也能那麼一動不動地讓你吃?」八成是被打飛到天邊的可能更大吧……湯遠默默地把最後一句話和著煎餅果子吞下肚。
小白蛇並未回應,而是用尾巴尖甩了甩湯遠的脖頸,指導他往那個方向走。
湯遠認命地吐出一口氣,飛快地吃完煎餅果子,悶頭沿著商業街走著,直到他看到了掛著「啞舍」兩個字的小篆體招牌。「不會吧!你是要找我師兄?可是我師兄不在店裡啊,否則我就直接投奔他,不跟著那個醫生住了……」湯遠比較失望,但還是順著小白蛇的意思,大搖大擺地推開那扇雕花大門走進了店裡。
一進門,就被那股純正的奇楠香氣迷住了,湯遠深吸了好幾口氣,暗嘆自家師兄果然是財大氣粗,也怪不得師父動了想要來投奔的念頭。湯遠覺得頸間小白蛇正扭動著身體想要爬下來,嚇得他立刻隔著衣服按住它。他隱約可以感覺到本來寧靜的店鋪內好像因為他的這個動作而起了一陣騷動,數不清的聲音嘈雜地在他耳邊閃過,當他想要仔細傾聽的時候,卻突兀地一下子歸於了寂然。
湯遠的視線掃過店鋪內的擺設,目光越發熾熱。他自小隨著師父長大,師父手邊用的器物無一不是珍品,把他的眼力也鍛煉得極佳。這些器物在旁人眼中與贗品無異,但即使他沒有入手感覺,也能認定這些就是價值連城的真品,大部分甚至還比博物館中陳列的東西還珍貴。
師兄果然很土豪啊!求抱大腿啊!
湯遠的內心淚流滿面,為什麼師兄不在呢?在的話他就可以順順噹噹地把小白蛇扔給師兄養了,何必搞得現在這樣落魄?湯遠越想越覺得不平衡,他的右手珍而重之地摸了摸身邊的海南黃花梨官帽椅,椅子正面的一個木癤呈現的鬼臉是個活靈活現的狐狸面,五官惟妙惟肖,本來還是笑眯眯的笑臉,可是在湯遠摸上去的那一刻變得驚恐萬狀。
倒是湯遠反被嚇了一跳,本來被他左手按住的小白蛇卻抓住了他這一刻的失神,順著他右手的袖子蜿蜒而下,眼看著便要從袖筒中沖了出來。
「小弟弟,你要來買什麼?」一個低沉的男聲忽然在湯遠的身後響起,讓湯遠瞬間收回了手,也讓小白蛇在衝出去的那一刻停滯了下來,迅速在湯遠的手腕上盤了起來。
「呃……」湯遠驚魂未定地看著椅子上的那個狐狸面重新恢復了笑臉,覺得自己剛剛一定是眼花看錯了!他抬頭看了眼站在他身後身穿著中山裝的俊秀男子,不是他師兄,還是上次他和師父來的時候,在店外看到的那個負責看店的傢伙。
陸子岡倒是很意外會有小孩子進啞舍,因為啞舍這種裝潢和格局還是比較裝逼的,只有上了年紀的人才會喜歡來純欣賞,年輕的少男少女都極少進店,更別說是十歲左右的小孩子了。而且,他好像把對方嚇到了。
想到這裡,陸子岡的聲音也不禁放柔,摸著湯遠的腦袋溫聲笑問:「想不想上去坐坐?要不要叔叔抱你上去?」
湯遠把小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一般,表示他完全不想坐在一張會變臉的椅子上。他盡量讓自己表現得像一個正常的十歲孩童,仰起小臉天真無邪地笑了笑,道:「叔叔,我要回家啦,下次有空路過再來玩!」
有禮貌的孩子誰都喜歡,陸子岡想到了自家那個吵吵鬧鬧的堂侄,和面前這個男孩兒一對比簡直就是個熊孩子!目送著那個男孩兒蹦蹦躂噠地離開,陸子岡把視線放在海南黃花梨官帽椅上,目光不禁一凝。
靜默了片刻,他還是嘆了口氣,無奈地從衣兜里抽出軟布,彎下腰開始擦拭。
官帽椅上有一個油膩膩閃著光的手指印。
熊孩子什麼,怎麼可能一眼就被人看穿?
他果然還是太天真了。
四
湯遠才不知道自己被人在背後默默吐槽了,他正抬起右手,對著袖筒里的小白蛇小聲地問道:「小露露,你是不是不止可以吸收人的靈氣啊?連器物上的靈氣也可以吸收?」
小白蛇在他的袖筒里難耐地扭動了幾下,湯遠連忙按緊袖口,立刻冷汗就下來了。
因為他忽然想起小白蛇在餓得實在受不了的時候,會以美女蛇的形象出現。若是在大街上給他來這麼一下,那就有熱鬧瞧了!
商業街上驚現美杜莎!
COSPLAY?!美女蛇擬真得直逼美國大片!
新型生化怪物來襲!還是中國龍組現身?!
湯遠表示他完全不想被當作微博熱門話題的男主角好么!他急得團團轉,下意識地就想要去找醫生,畢竟這些時日都是受對方照顧,湯遠也想不出來別的什麼辦法。實在不行,讓醫生給小白蛇搞點乙醚先昏迷著?
醫生工作的醫院就在附近,湯遠上次還在醫院被搶救過,所以還算熟識。此時天色已晚,他一個小孩子倒是很容易混進醫院。湯遠在樓梯間一邊捂著鼻子表示對消毒水味過敏,一邊爬著樓嘮嘮叨叨:「今天不是黃道吉日啊,忌出門啊!小露露,要不我們換一天再來?好吧好吧,不要鬧了……咦?你是想要在這一樓停下?」
湯遠看了眼樓梯間的標牌,心胸外科住院處?不正是醫生叔叔的科室?他說今晚值班,說不定能正好遇到。
暗自叫著好,湯遠也顧不得會被醫生抓包罵他胡亂跑到醫院來,他連借口都想好了,甚至還在醫院外面買了兩個烤得熱乎乎的紅薯。
此時正是住院處開放探視的時間,走廊里來回走動的人還是很多的,湯遠好奇地左右張望著,一下子沒有看住右手袖筒里的小白蛇,竟讓它鑽了個空子,刺溜一下就跳下了地,然後飛速地沿著光滑的瓷磚地面向前滑行,無聲無息地就從門縫鑽進了其中一個病房裡。
湯遠心下暗叫糟糕,也不管會不會沒禮貌,連門都沒敲,也推開了那個病房,閃身而入。
醫生剛吃完飯,科室內下午開了會,專門為程驍明天的手術研究了幾個備選方案。畢竟有些病狀通過儀器是無法檢查出來的,只有等上手術台開胸之後才能知道面對的是什麼樣的情況。醫生對自己模糊的記憶耿耿於懷,開了會之後,特意去實驗室用模型練習了一下外科縫合技術。本來還對自己有所懷疑,但身體卻在大腦下達指令后,像是有自主意識般,極其完美地完成了手術。有些高端的技術甚至他都只在珍貴的外科影像上看過,自己卻能完成得乾乾淨淨,毫無挑剔之處。
簡直就跟做夢一樣。
醫生到現在還有些渾渾噩噩,卻也知道如果不出什麼意外的話,明天的手術他確實能夠完成。所以他心中大定,在護士來傳話說程驍要找他的時候,也就欣然過來巡房了。
只是……他剛剛好像看到一個熟悉的小身影。那個小混蛋不會跑到醫院裡來了吧?
醫生雙眉一皺,從白大褂里掏出手機就開始往家打電話,果然很久都沒人接。
腳步在剛剛看到的那間病房前停了下來,醫生髮現這正好是程驍的房間,當下收斂了胸中的怒氣,深吸了口氣才抬手敲了敲門,等屋中人應允后推門而入。
單人VIP病房內,只有病床前那盞LED燈發出昏黃的亮光,醫生只簡單地在病房內一掃,就發現屋內只有程驍一個人。難道是他剛剛眼花看錯了?
程驍正低頭把玩著那枚淳戈還給他的小銀魚,昏黃的燈光在他臉上打出了一個清冷的光影,令人觀之心酸。
醫生知道對方定是為明天的手術而憂心,他便熟練地放柔了聲音,用極為可靠的語氣說道:「明天是我們主任主刀,一切放心。」說罷還用一些專業術語解釋了一下明天手術的幾種準備。
程驍聞言笑了笑,但並未抬起頭,只是淡淡地笑道:「有時候我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艱難地活下去呢。」
醫生頓時覺得有些棘手,一般來說,這種勸慰的話,由病人的家屬來說效果更好。可是程驍的家人都已經不在這世間,獨剩程驍一人面對著永遠都不消退的病魔。醫生只要想到程驍那本厚厚的病歷,就覺得肅然起敬。他雖然沒有得過什麼病,可在醫院這種地方工作,也知道什麼叫作生不如死。
他也知道此時說什麼都是蒼白的,也知道程驍此時叫他過來,只是想要在這個寂寞的夜裡尋求他人的陪伴罷了。醫生索性直接拉開病床旁的椅子坐了下來,在程驍驚奇的目光中,用醫用消毒濕巾擦了擦手,拿起床頭柜上的其中一個蘋果自顧自地削了起來。
「這蘋果是醫院餐里送的吧?嘖,個大紅潤,VIP室的東西果然比我們醫生食堂的東西好。」醫生用朋友的語氣開始閑聊,在轉移程驍注意力的同時,忽然想起來他可以順便問個問題,「對了,上次我們是一年多前見面的吧?當時就對我有印象了?」
程驍果然歪著頭陷入了回憶,認真地說道:「是的,你那陣沒有戴眼鏡,劉海也是往後梳的,所以我今天才一下子沒認出來你。不過,你是不是遇到什麼好事了?之前你才不是這樣的性格。」
「哦?」醫生的手一抖,本來削得薄薄的蘋果皮斷掉了,他不動聲色地繼續問道,「那時候我給人什麼感覺呢?」
「雖然也是成天笑著,卻給人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就像是非常有身份的人呢。」程驍笑著打趣道。
「我以前那麼欠扁嗎?怪不得主任讓我改改性格,多與人親近呢,哈哈。」醫生乾巴巴地解釋著,再次肯定自己那段時間定是出了什麼問題。可是從程驍這裡能問的已經是極限,有機會還是要從淳戈那裡套套話。
病房內又恢復了寂靜,醫生削完一個蘋果后,平均地分成了四瓣放在水果盤內,又拿起一個順手削了起來。當年在上醫大的時候,沒少用削蘋果來鍛煉雙手的穩定度,他甚至可以只用半分鐘的時間就能削好一個蘋果,蘋果皮又薄又均勻,中間還都不斷。而且這還是一個很好的讓自己靜心的舉動,等醫生從自己的世界中回過神后,才發現他把床頭柜上的六個蘋果都削好皮了。
「哈哈,不好意思,我一削蘋果就會上癮。」醫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怎麼辦?我好像削得太多了。」
「沒關係,這些都是今天三餐剩下的,我不愛吃蘋果,都給你吧。」程驍很大方。
就算他再大胃,也吃不掉六個蘋果啊!而且蘋果削好了之後很快就會氧化,醫生先說了聲抱歉,便端著水果盤出去溜達了一圈,跟護士站的小護士們用蘋果換了一些膨化食品。
程驍看著遞到他面前的薯片,哭笑不得道:「我的身體可以吃這些垃圾食品嗎?」
醫生用看白痴的目光看著他:「你生病的又不是胃,而且術前禁食八個小時,手術是明天上午10點,沒事,你現在還能吃。哎呀,你居然都沒吃過薯片嗎?太可憐了,吃兩片沒關係的。」
程驍看著面前散發著誘人香味的薯片,忍不住伸手接了過來,一時不注意,手中原來拿著的小銀魚卻因為這個動作而掉落在地。
醫生彎腰就要把它撿起來,因為病房內燈光昏暗,一時不知道小銀魚掉到了哪裡,醫生仔細看,才發現病床下面閃爍著些許亮光。
正在他要伸手的時候,卻忽然聽到程驍驚呼:「別撿!」
與此同時,一個清脆的童音也在黑暗中響起:「叔,你最好別碰那個銀魚符。」
醫生一怔,也顧不得去撿那小銀魚,重新直起腰來,帶著火氣地看向那個從病房自帶的洗手間中走出來的小男孩兒。湯遠這小子果然在這裡。
「你最好給我解釋一下。」
湯遠接觸到醫生眼鏡片后冒火的目光,畏縮了一下,但隨即挺起小胸膛,理直氣壯地說道:「叔,你知道這個銀魚符是用來做什麼的嗎?」
醫生的嘴角抽了抽,他是想讓湯遠這小子解釋下他為什麼出現在這裡,他根本不關心什麼銀魚符不銀魚符的好么?但眼角餘光里發現了程驍的臉上再無之前的平靜,反而充滿了焦慮不安。想起之前程驍也警告他不要撿,一時間好奇心大盛,追問道:「我當然不知道,可是你知道?」
「我當然知道!」湯遠指了指自己的腦門,驕傲地暗示醫生自己過目不忘的腦袋,開什麼玩笑,他自小就被師父拎去看那些失落寶物的圖冊,當然無所不知。「魚符一般就是手指頭那麼長,分左、右兩半,中間有榫卯可相契合。左符放在內廷,右符由持有人隨身攜帶,相當於是官員的身份證明。雖然說據傳是唐高祖李淵的發明,可魚符跟戰國時期的虎符差不多,只是形狀不一樣,代表的權力也不同。虎符可以調動軍隊,而魚符只是能證明身份罷了,自古就有之。」
「這銀魚符是古董?」醫生皺了皺眉,覺得這樣被人普及歷史知識的場面非常熟悉,記憶中好像也有個人會如此耐心地為他講解,可是當他想要看清楚那人的長相時,卻怎麼都不能如願,甚至連他的聲音都記不得是什麼樣的。
「確實是古董,而且還不是一般的古董。」湯遠盯著病床上的程驍,「本來我還不確定,但看你的態度,這銀魚符恐怕是上古陰司流落人間的。陰司行走人間,所需的陽氣多數要從旁人身上汲取,而你不知道從何處弄來這銀魚符,卻並不是陰司的身份,恐怕你用這銀魚符是偷取旁人的陽壽,轉移到自己身上。若不是這銀魚符,你應該活不到現在。」
「胡鬧。」醫生聞言很是惱火,他是學醫出身,自然不相信什麼怪力亂神,「你的意思,是我們的手術做得不好嗎?」
「並不是,手術做得再好,也要人體有能力承受。叔你自己心裡清楚,他做了這麼多次手術,還能活著就已經是個奇迹。」湯遠聳了聳肩,他剛在洗手間聽著那些手術流程,就覺得這程驍有問題。醫生在家放著的醫學專業書籍,他無聊的時候也曾經翻過。
雖然程驍的這個銀魚符經常丟在醫院各處很奇怪,總是有人撿回來送給他,可也不能照著湯遠的這種理由來解釋啊!醫生正想呵斥湯遠不要亂講話,就看到一條小白蛇彎彎曲曲地從床底爬了出來,肚子那裡還明顯有著一塊魚形的凸起。
湯遠哀叫一聲撲了過去,倒拎著小白蛇晃動著:「我的小祖宗呦!怎麼隨便亂吃東西?這銀魚符應該封印起來才對,您怎麼給一口吞了啊?也不怕噎著喂!」
「啪嗒!」一個東西果然從小白蛇的嘴裡被吐了出來,只是可惜掉落在地的時候,無聲地碎成了齏粉。
程驍默默地看著地上的那堆銀粉,無聲地勾了勾唇角,再抬起頭的時候,就已是毫無表情:「醫生,我想休息了。」
醫生尷尬得不知道手腳往哪裡擺,他自然不相信湯遠說的那些什麼陰司陽壽的,雖然覺得這小銀魚碎得蹊蹺,可也知道湯遠這回是辦了錯事,連忙道了歉,拎著湯遠和小白蛇就走出了病房。
屋內又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靜,程驍雙拳緊握,不知道過了多久,才又重新張開右手。
掌心裡,是捏碎的薯片碎渣。
他看了許久,終於低下頭,舔了一點點。
確實很好吃啊……
五
淳戈推開休息室,正好看到醫生正在翻看著醫書,而角落裡有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正在低著頭面壁思過。
「哎呦,多可憐啊!你也真忍心。」淳戈打趣道。醫生暫時收養了一個小男孩的事情,相熟的同事都知道,有人理解,也有人不理解,但淳戈覺得那畢竟是醫生自己的生活,他覺得OK就好。
「哼,欠教訓。」醫生覺得自己當時因為湯遠信誓旦旦的鬼話而產生的動搖,簡直可笑至極。淳戈之前就拿過那枚銀魚符,難道是早就已經被偷取過陽壽了?醫生本來想問出口,但見淳戈疲憊的神色,頓時改變了主意。有這個想法實在是太可笑了,說出來肯定會被淳戈無情地嘲笑,他明天早上一定要去替湯遠跟程驍道歉。
「還在看程驍的病歷?早點休息吧,明天還要站很久。」淳戈打了個哈欠,揉了揉手腕按摩手部肌肉。
醫生把程驍厚厚的病曆本合上,他回來之後又看了好幾遍,雖然程驍的心臟千瘡百孔,還活著確實算是奇迹,但醫學上的奇迹還少了嗎?醫生站起身,打算拉著湯遠去洗漱,卻發現這混蛋小子哪裡是在低頭認錯,正用腦門抵著牆壁睡得正香呢!
醫生正想抬起手敲湯遠的腦袋時,他和淳戈腰間的呼叫器同時響起了刺耳的聲音。兩人同時低頭,在看清楚上面的文字時,不約而同地推門朝外奔去。
被驚醒的湯遠用小手揉了揉眼睛,在搞清楚發生什麼事後,不禁嗤笑道:「偷來的生命,又能維持多久呢?也幸好這枚銀魚符靈力並不是很充足,只能在持有者生命的最後一天才能靠他人碰觸來偷取對方陽壽,而且同一個人只能偷取一次,偷來的天數也是隨機的。喏,幸虧剛剛沒讓叔上當,看來叔明天也不用準備手術了,一會兒就能跟我回家了吧。」
他脖頸的小白蛇吐了吐鮮紅的蛇信子,湯遠立刻就泄了氣,喏喏道:「小祖宗喂,看你這樣,吃古董上的靈氣也是可以的?但我們打個商量好不好?像我二師兄店裡的那些好古董的靈氣不要吃行不行?像銀魚符這種邪惡古董的靈氣,隨便你吃!」
小白蛇歪著頭想了想,最終不甚情願地點了點頭。
「唉,但邪惡古董也不好找啊!以前我跟著師父,見他封印過許多強悍的邪惡古董,可惜都封在庫里了……現世中可能不多啊……哎呀呀!我的小祖宗!我會想辦法的!我身上的靈氣不足!血槽已空!不要咬我的臉啊!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