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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方天觚

  咸陽宮的暖閣,一掃平日的肅穆寂靜,秦王粗獷的笑容穿透了牖窗的阻隔,回蕩在宮殿的上空。站在迴廊外等候的內侍宮女們,互相悄悄地對視一眼,交換了一下目光,表情都輕鬆了下來。


  前一陣因為前線戰事緊張,再加之宮中出了大大小小的事情,導致人人自危,生怕殃及池魚。還好今天清晨來的戰報,讓那種令人窒息的氣氛煙消雲散。


  應該能輕鬆好一陣了吧,看秦王在議事的時候,都叫人把胡亥小公子抱過來了呢!


  且不管迴廊上的內侍宮女們如何竊喜,暖閣內坐著的幾個人都心思各異。


  扶蘇面帶微笑地看著窩在父王懷中,正抱著一團絹布咯咯笑著的小弟胡亥。胡亥的母妃是胡人,生下的胡亥更是遺傳了她白皙的皮膚與深邃的五官,雖然才剛剛兩歲,卻已初見美貌的雛形,秦王對他更是愛不釋手,這次更是破例抱著他議事。


  坐在他身邊的將閭重重地放下手中的書簡,但力道還算是在控制中,所發出的聲響並未引起秦王等人的注意。


  扶蘇用眼角的餘光淡淡地瞥了一眼自己這個愚蠢的四弟,即使他夠格出入這間議事的暖閣,但顯然心智還未成熟,連嫉恨羨慕的情緒都無法掩飾。


  不過,這也說不定是父王期望看到的。


  扶蘇並沒有把將閭放在眼中,也許過幾年會成為一塊不大不小的絆腳石,拿來磨刀也是不錯的。至於小弟胡亥……扶蘇彎了彎唇角,一個胡姬生下的混血兒,還被命名為亥,也就是小豬的意思。很顯然就是在拿著當寵物養,也值當將閭把他當成眼中釘肉中刺那樣看著?


  也許是因為兒子太多了,秦王在前幾個兒子出世的時候,還都認真地考慮了他們的名字。他取自「山有扶蘇」之中的「扶蘇』二字,將閭的意思也是要門內互相扶持,希望將閭可以輔佐他的意思。等到了他的弟弟一個接一個地出世,父王取的名字也都越來越敷衍,連胡亥這種名字都取得出來。


  扶蘇萬分慶幸自己的名字很好聽,也萬分同情小弟,長大之後擁有這樣的名字,可怎麼抬頭做人啊?喏,不過他這包得肉糰子一般,看上去倒真像是圓滾滾的小豬。


  自從胡亥出生的那一年,父王開啟了征伐六國的戰局,並且滅亡了韓國,開局一片順利,所以胡亥也深受父王寵愛,破了許多慣例。


  不過如此寵愛,也有可能是因為胡亥也許是他最後一個孩子了。


  扶蘇已經注意到,自從父王把精力轉向統一大業之後,就甚少臨幸後宮了,經常徹夜議事,許久不曾踏足後宮一步。


  這也有好處,他的弟弟已經夠多了,足足有二十三個,更不要說連他都數不清楚的妹妹們,根本就不需要更多的後來者了。而且後宮那些妃子們的影響力也在疾速下降,雖然之前也並不高,但現在幾乎直接等於沒有了。


  這樣很好,減少了許多變數。


  也許是扶蘇思考的目光太過於專註了,秦王注意到自家大兒子一直盯著他用來逗小兒子的絹布,還以為他也想要,便笑了笑,從胡亥的手指頭裡摳出那團絹布,隨手扔了過去。


  扶蘇下意識地抱住那團絹布,但因為走神而沒有拿住,只來得及抓住了其中一端,而另一端卷好的絹布就直接掉了下去,一直滾了好遠都沒停下。


  因為在別人面前都是自詡為穩重,扶蘇倒是少有這樣尷尬的時刻,一下子怔住,都不知該如何反應了。


  在他懷裡的胡亥雙目一亮,像是知道了一種新的玩法,伸手朝案几上抓去。在案几上堆放著數十個這樣卷好的絹布團,胡亥就直接拿手一個個抖開,玩得「咯咯」直笑。


  秦王也沒有斥他胡鬧,反而縱容地哈哈地大笑起來。


  胡亥這樣一打岔,倒是沒人再注意扶蘇的窘相,反而平日里整潔的暖閣,很快就變成一條條絹布飛舞的地方,倒是多了幾分歡樂的氣氛。


  絹布上面密密麻麻寫的都是字,扶蘇掃了一眼,便看到許多謄寫的條目。


  這些都是王翦將軍滅了趙國之後,派人整理的趙王宮之中的戰利品。王翦將軍先送來了明細,真正的寶物稍後都會陸陸續續送回咸陽。


  也許是對方昔日的珍寶,現今成了稚兒手中的玩物,秦王的心情越發歡暢,當下便許下諾言,拿出五成的戰利品賞賜諸公子和王公大臣們。


  「吾兒既然拿著那捲不放,那且就都賜予汝罷。」秦王大方地對扶蘇笑道。


  感到身側將閭羨慕嫉恨的目光從胡亥身上轉到了自己身上,扶蘇恭敬誠懇地謝了恩,施施然地把手中的絹布重新卷好,放到袖筒之中。


  這卷絹布上是不會引起父王戒備的刀劍盾戟,也不是價值連城可以變賣的金器,而是珍貴的青銅器。很多都是商周時期的古董,象徵意義要大於實際意義,這也是秦王能隨手大方的原因。


  嗯,自家侍讀應該會很喜歡吧……


  因為和自家侍讀有個糟糕的相處開端,害得後者被其他人欺負,甚至差點在沒人知道的情況下死去,扶蘇後悔莫及,想盡辦法期盼可以討好對方。


  只是自家侍讀也並不是如真正的十二歲孩童那般容易接近,扶蘇也不知該從何處入手,正好前幾日看到自家侍讀用炭條在木片上描畫青銅器的器型,八成是為了方便嬰那小子辨認,才想到若是有實物,恐怕會更方便。


  正想著找機會請父王打開私庫轉轉,就憑空得了這麼多古董青銅器,扶蘇的心情一直都不錯,現在連笑容都多了幾分真心。有許多人注意到了他的異常,可也都沒多想,畢竟如硬骨頭般的趙國終於被秦國收入囊中,上到秦王,下到販夫走卒,都難以抑制心中的喜悅之情。


  在這舉國上下都一片歡騰之際,如若有人整日愁眉苦臉,便會異常引人注目。


  綠袍少年身邊就有一個這樣的人。


  自從趙國首都邯鄲被攻陷的消息傳來后,嬰就已經悶悶不樂許久了,因為他尚未謀面的父親成蟜叛了秦國,正是降了趙國。而現今趙國被滅,秦王政也絕對不可能放著世上唯一一個足以威脅他王位的弟弟存在。成蟜的性命,其實自從他爭王位輸給秦王政之後,就已經被註定了。


  嬰也能想明白這一點,可是想明白並不代表可以接受。


  「莫要多想了。」少年上卿放下手中的竹簡,這已是嬰這小子今晚第五次走神了。就算是情有可原,少年上卿也覺得有些煩躁,若是嬰無心聽課,他還給他講什麼?自己不如利用這個時間多看幾卷書。


  在一旁伺候順便蹭課聽的採薇連忙上前端茶倒水。他們現在雖然還住在鹿鳴居,但擺設都已煥然一新,不僅油燈點足了八盞,亮如白晝,火盆也燃了兩個,甚至連清和香都已經點了起來,屋中瀰漫著一股令人心緒安寧的芳香。


  「阿羅,你莫生氣。」嬰也察覺出來小夥伴煩躁的心情,直接沒皮沒臉地貼了上去,像是小獸一樣在綠袍少年的背後討好地蹭了蹭。大公子送來了好多種綠色的長袍,今天少年穿的是一件青翠色的明緯深衣,領口和衣袖都用金線綉著雲紋,令布料有種厚重的垂墜感。當然,手感也很好,嬰忍不住用臉多蹭了兩下。蹭完之後還不忘抬手摸了摸綠袍少年的臉頰,光滑的,沒有任何傷疤。天知道那天晚上看到受了傷回來的阿羅,他有多憤怒,還好沒有留疤。究竟是誰那麼可惡!

  「今晚就到此為止吧。」即使有再多的氣,也沒法對小夥伴發火。綠袍少年不肯承認自己心軟,而是輕嘆一聲,開始整理手中的書卷。一旁的採薇見狀也忙放下茶壺,擦凈了雙手幫忙。


  「阿羅,前幾日教我的那些青銅器型,我已會背了!」嬰見勢不妙,連忙表功。他的母妃在他還未滿周歲的時候,就拋下還在襁褓中的他改嫁了。他從小就一個人孤零零地長大,好不容易交了一個朋友。他永遠會記得,那個漆黑的夜晚,這位年輕的少年上卿點燃了他屋裡的油燈,就像是照亮了他一片黑暗的人生,令他重新燃起了希望。他是絕對不可能放手的。


  綠袍少年回頭看了嬰一眼,反手拍了拍他的額頭,淡淡道:「好,明日就考你。」


  嬰心中「咯噔」一下,心忖晚上還是臨時抱下佛腳,再多看兩遍的好。


  綠袍少年注視著他乖乖地翻開那些木片,心中想的卻是其他事情。


  據鷂鷹說,運送趙國戰利品的車馬明日就能進城。而秦王政前些日子就已經親至邯鄲,一是為了親自陣前犒勞王翦的大軍,再有大約是要報復當年他在趙國為質時得罪他的人。咸陽城現在是大公子扶蘇主事,無人管轄,自然無所顧忌,怕是明天就能擺出來顯擺。


  果然,翌日,趙國戰利品便高調地在城中百姓們的歡聲雷動之中擺在了咸陽宮門前的大廣場上示眾。當然,屬於扶蘇的那部分青銅器古董,已經被他派人親自送到了鹿鳴居,在花園的空地上整整齊齊地擺了一大片,這還是選器型不一樣而擺出來的,重複的早就送進了庫中存放。


  新冶鍊出來的銅器,都是黃金般璀璨的顏色。只有埋在地下,因為土壤的侵蝕才會一點點地變成青綠色,才被稱之為青銅器。而且不管是用范鑄法、失蠟法還是渾鑄法製成的青銅器,都因為模具陶范用過一次就必須摔碎才能出形,所以每一件青銅器都是獨一無二的。


  在他們面前擺放的這些青銅器,每一件都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散發著難以言喻的莊重大氣。不論大小器型各異,那其上的幽幽銅綠,都代表著千百年來沉澱的歷史,讓人一眼看去就覺得肅然起敬。


  住在鹿鳴居的各位公子和王公子弟,還有等候呈上去的條陳反饋的大臣們,也紛紛站在旁邊圍觀。畢竟這麼多品種的青銅器,除了在祭典之外都難得一觀。更何況許多商周時期的器型流傳到現在,一些被淘汰,一些都有了改進,甚至有幾件青銅器很多人都認不出來用途,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討論。


  綠袍少年也帶著嬰在這些青銅器之間轉悠著,不僅僅是要考察嬰對於青銅器的認識,還要一一核對絹布之上的條目。


  扶蘇坐在鹿鳴居的大廳里,他還要處理許多政事,他父王甩袖子一走,整個咸陽城的大小事務都要他來處理,雖說還有三公九卿等人輔佐,但扶蘇尚且是第一次親自執政,自然想事事做到最好。


  偶爾從書簡中抬起頭,看到自家小侍讀遊刃有餘地清點青銅器,便暗贊了一聲。


  世稱有傳承的貴族都為鐘鼎之家,之前的意義是因為大貴族之家都是擊鐘列鼎而食,但現在鐘鼎之家的意思,卻是只有真正有傳承的貴族之家,才能在庫房之中存放著這些貴重的青銅器,讓子弟們辨認、碰觸,甚至是偶爾使用。所以扶蘇這次把所得到的青銅器拿出來曬太陽,也是為了讓他的那些弟弟們多些認識,這是一門必修課。


  只是沒想到自家小侍讀也博聞強識,甘家早就自甘茂一代沒落,居然還能培養出這樣的人才。


  這少年上卿今天穿著一襲孔雀綠的絹衣,因為今天的場合還算正式,所以他在外面還罩著一層蟹殼青的袍服,腰間也帶著象徵他官職的佩綬和組玉佩,腳下踏著素圓履。儘管扶蘇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對方就穿得這樣隆重,可最近卻是很少一見,乍然看去,倒是比起第一次見時更穩重了些。


  因為手中的政事並不是多緊急重要,扶蘇時不時走神抬起頭往外看,也沒費多長時間就差不多做完了。讓顧存把批閱好的條陳按類別分發下去,扶蘇拿著幾卷一直都猶豫不決的條陳,起身走出鹿鳴居的大廳。正午的陽光當頭而照,雖然室外的空氣冰寒,卻也驅散了在屋中時的陰冷。看著這空地上烏壓壓一片的人,扶蘇深深地吐出一口氣,覺得雙肩的擔子無比沉重。


  父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秦地,一是為了整治以前的仇人,二也是要鍛煉他治國的能力。只是,秦國這大好的河山,他真的能接得穩嗎?

  看著一卷卷由他批閱的條陳被分發執行下去,一條條命令也隨之有效率地分配下去,扶蘇從未有一刻像此時這樣,深切地體會到他所擁有的權力。


  或者應該說,他以後會擁有的權力。


  若是其他人,也許就會陶醉眩暈於權力所釀造的美酒之中,可是扶蘇卻在這一刻無比的警醒。


  隨著權力一起而來的,就是責任。


  欲帶皇冠,必承其重。


  他肩負著秦國上上下下所有臣民的期望,每批複一個條陳,都要絞盡腦汁去思考自己的決定會不會造成預計不到的後果。


  也許父王就是看透了這一點,才刻意短暫地離去,讓他有足夠的時間去感受和適應這一切。


  聽到輕巧的腳步聲,扶蘇把眺望遠方的目光收了回來,正好看到少年上卿卷好手中的絹布,神情淡漠地走了過來。


  「已經清點完畢,無一缺漏。」少年清冷的聲音如同隆冬屋檐上,那些偶爾被寒風吹落的冰珠砸在青石磚上的脆響,令人聽上去就感覺心神安寧。


  扶蘇小心地查看著少年眉宇間的弧度,從細微的差別中,辨認出來對方今天看到這麼多珍貴的青銅古器,心情正是頗佳之際,便大著膽子,把手中懸而未決的條陳展開了一條,用自己最溫柔的語氣,詢問了起來。


  少年的眉挑得更高了,卻並未說多餘的話,也沒有轉頭走開,而是側著臉,仔仔細細地從頭聽到尾。在略一沉吟后,便徐徐地說出自己的意見。


  不同於丞相或者廷尉引經據典有傾向性的建議,少年直接從接受政令的民眾角度來闡述。他並沒有任何主觀的判斷,而是言簡意賅地歸納了幾條優缺點,然後留給扶蘇自己決策。


  扶蘇卻覺得豁然開朗,像是被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原來還可以這樣處理政事。每次旁聽父王廷議的時候,遇到懸而不決的事情時,都會聽到支持和反對的雙方不停地爭論,而不斷出列的臣子就像是加在天平兩端的砝碼,直到一邊徹底壓過了另一邊,才會決出勝者。


  當然,這些需要臣子決議的事情,也都是一些非關鍵性的決策。父王鐵血手腕,在大方向上絕對容不得半點含糊,但換了他扶蘇來處理,卻遠沒有父王的英明神武,無法抉擇下一步走向何方,所以才導致他連這些小事都拿不定主意。


  但經自家小侍讀這樣一剖析,扶蘇就算是傻子也明白該怎樣批複了,而且還有種微妙的上位者的感覺,畢竟最後決策的還是他本人。


  一旁的採薇識趣地從大廳中拿來筆和硃砂,扶蘇便直接在條陳上寫下批複,寫完就直接由顧存發下去,很快就把幾日來都懸而不決的條陳都解決一空。


  扶蘇把筆交給採薇,用她遞過來的帕子凈了凈手,渾身輕鬆地吐出一口氣,終於有心思去琢磨其他事情。因為剛剛自家小侍讀實在是解決了困擾自己幾日的難題,所以扶蘇的態度也就更為親近,隨口跟他商量起來。


  原來最近一些日子陸續都會有從趙國繳獲的戰利品抵達咸陽,除去父王一開始就許諾的那些賞賜,還要按照慣例從地位的高到低給大家分配。往常這些事情奉常大人和宗正大人都會安排得妥妥噹噹,可如今是扶蘇自己暫時當家,又得了這麼多青銅器,自然也想把這些青銅器分一分。


  少年上卿卻是沒想到自家大公子居然想得這麼細緻,不過掃了一眼那些在場公子們艷羨的目光,也知道這既然都擺出來展覽了,顯然也不可能只讓他們看看而不沾光。看來,這大公子也不是他想象中那般迂腐。少年上卿垂下眼帘,擋住眼中的精芒,淡淡道:「可讓他們現在自去選用,以此也可觀其性情。」


  扶蘇聞言,眼中閃過一絲讚賞。這裡林林總總各式各樣的青銅器,從食器、酒器、樂器、水器到武器,往深了說,都是代表著不同的意義。他的這些已經啟了蒙的弟弟們都不是傻子,自是會留意挑選。當然,如果是傻子也就不足為懼了。


  「我也有嗎?」一直跟在少年上卿後面,像個影子般存在的嬰忽然湊過來問道。因為最近一些時日他過得甚是不錯,有他的阿羅給他撐腰,所以膽子也大了不少。他從頭到尾都聽著扶蘇和少年上卿說話,前面講的都是政事,他想插嘴也插不上。現在講到分東西了,嬰對這個最感興趣!從小都缺衣少食的他,現在最在意的就是收羅好東西了。


  「有的有的,你和上卿都有,隨便挑。」扶蘇倒是很大方,不過他沉吟了片刻續道,「且不忙,先挑一件給太後送去。」他的母妃在他小時候就已經故去,唯一的叔父成蟜又早就叛逃趙國,顯然也活不過這個冬天了。所以除了幽居雍宮的太后和秦王政外,扶蘇也沒有什麼需要孝敬的正經長輩了。這些青銅器都是父王賞的,他不必多此一舉再挑一件給他送回去。而擺明了是家禮,所以也不用考慮朝廷上的重臣,否則自家多疑的父王恐怕又會多想他是不是在賄賂朝臣了。倒是在場的這些王公子弟們可以順便送一下,就當收買人心了。


  這種問題顯然也難不倒少年上卿,他的視線朝地上的青銅器掃了一圈,便微揚下頜,指著一件青銅器道:「那件方天觚不錯,是商代的珍品,且是難得的老器型。」


  扶蘇挑了挑眉,聽出了少年刻意強調的最後一句,送這件方天觚並不是隨意而為。略想了想,扶蘇便勾唇一笑道:「子曰:觚不觚。」


  少年上卿點了點頭,兩人對視一眼,在心中均有種少有的知己之感。


  很少有人可以在自己說上句話的時候,就立刻理解他下句想說什麼。若兩人不是長年累月培養起來的默契,那就只能說兩人天生氣場很合,許多想法和觀點還有學識也都不相上下。


  扶蘇瞬間有些明白,為什麼父王會把這位少年上卿派到了他的身邊給他當侍讀,以父王的眼光,應該也是看清楚了這一點。


  兩人各懷心思之時,一旁的嬰卻滿腹狐疑地追問道:「菇?哪個蘑菇?那裡有蘑菇嗎?」


  一句話就暴露了這貨的文盲底細,看來方才的考校還不夠全面。少年上卿撇了撇嘴,指著那件方天觚緩緩道:「左角右瓜的觚,是那大開口細長頸,四角自口至足有扉棱,頸飾蕉葉紋和蛇紋,器上還有銘文的那件。和爵一樣,兩者經常配套使用,都是酒器。」


  「那大公子說的觚不觚又是什麼意思?是孔子說過的話嗎?」嬰已經完全養成了不懂就要問的習慣,絲毫不覺得自己會被人嘲笑,因為他知道以前的自己根本連這樣的發問機會都沒有。


  「嗯,那是《論語·雍也》篇中的,你還沒學到。」少年上卿溫聲解釋。也許是他少年時的學習幾乎都是自學,雖然後來有師父教導,但他也知道無人可問全靠自己摸索是多麼痛苦,所以才會對嬰格外耐心。


  扶蘇也並不覺得因此而耽誤了他的時間,微笑著站在寒冬的陽光下,聽著少年上卿娓娓道來。


  觚在商代最初製造出來的時候,是口部和底部都是喇叭口,有稜角的四方形。觚非一般飲器,曾有雲「不能操觚自為」,便指觚的多寡與飲者的身份地位、人品、酒量相關,只有高品位的人方可用此器,方能擁有此器。而這一點倒是符合太后的身份。只是商朝人嗜好飲酒,到了周朝時,百姓便少有飲酒,所以酒器在西周中期便不複流行,而觚的器型也隨之變化,稜角漸漸變得圓滑,甚至到了後期所製作的觚,都是圓腹圈足。


  「觚不觚」一句,實際上是孔子哀嘆觚都不像是觚了,那還算是觚嗎?以此來借喻春秋戰國時期禮樂崩壞的風氣。在他老人家看來,周禮是盡善盡美的,而諸侯亂戰,都已經把這一切都破壞了,造成了「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的混亂局面。


  而太后的事迹,雖然並沒有在明面上流傳,但私下裡大家也都有所耳聞。在秦庄襄王去世之後,太后和呂丞相有了私情不說,之後還又養了一個面首嫪毐,和對方鬼混,居然還為秦王生下了兩個弟弟。可還不知足,那嫪毐居然還想毒害秦王篡位。秦王知曉后,殺到兩人所居的雍宮,車裂了嫪毐,摔死了他的那兩個便宜弟弟,再把太后圈禁了起來。


  扶蘇也不好評價長輩,但風聞這些軼事,也難免心中鄙夷。若對那嫪毐是真愛,就拼著命捨去太后的名頭,真正嫁給對方不就得了嗎?又不是夏姬那種「殺三夫一君一子,亡一國兩卿」禍國殃民的妖姬,何必貪戀著榮華富貴,又縱容情夫去謀求權力,都不把自己兒子的感受和安危放在眼中。虎毒尚且不食子,太后這種情況,用「觚」來影射,倒真是貼切。


  甚至連這句話出自的《雍也》一篇,正好也切合了太后幽居雍宮的雍字。扶蘇越聽越覺得自家小侍讀真是心思縝密,再加之方才輕描淡寫地處理了條陳,假以時日絕對是棟樑之材。暗自懊悔自己為什麼在最初把關係弄得那麼僵,這下好感度什麼時候才能有所改進啊?


  「光這一件觚夠嗎?」少年上卿應付完了好奇少年嬰,便回過頭來問還在發愣的扶蘇。


  扶蘇回過神,點了點頭道:「一件足矣。」給那個幽居圈禁的女人送東西送多了反而會引起父王的不滿。但什麼都不送又說不過去。自從他十歲開始接手自己的私庫之後,每年過年節的時候,也都會給太後送點東西,所以這次也是慣例。


  安排顧存把那尊方天觚包好派人送去雍宮,扶蘇也一揮手,讓看了半天的弟弟們和王公子弟們去挑選自己喜歡的青銅器,選完再到顧存這裡來登記所選物品。眾人一陣歡呼,都毫不客氣地一擁而上。有看中同一件東西的人,有互相謙讓的,也有互相約戰的,一時鹿鳴居倒是熱鬧非凡。


  「阿羅!你要哪件?」嬰第一時間就抱了一個大盤子回來,他一個人還抱不動,採薇便在旁邊幫他。


  少年上卿瞧了一眼,倒也知道這貨為什麼會選這個了,因為這盤子上面銘刻了密密麻麻的銘文,這小子八成是想多認幾個字。但……他們的房間哪裡放得下……


  按了按微痛的太陽穴,少年上卿覺得當夫子的任務頗重,下次再多弄一些書卷回來吧,省得嬰這小子再給他搬回來一個更大的青銅器。


  他讓嬰去給自己拿那件最高的青銅樹枝狀的燈器,屋裡還真是需要一個高一點的燈器,這樣晚間看書還能保護下眼睛。


  因為關注著嬰,少年上卿同時也注意到,一直站在外圍的王離,明顯對武器更感興趣,選了一柄保存有些不太完好的青銅鉞。兩人自半步堂那一晚爭鬥之後,就沒再說過話,偶爾有眼神接觸,也是王離先避開視線。


  喏,就像現在這樣。


  微微一笑,少年上卿也移開了目光,正好看到將閭撥開幾個弟弟,毫不客氣地選了一件場內最碩大、最精美的青銅鼎。


  少年上卿下意識地看了眼身邊的扶蘇,後者果然也看到了這一幕,如墨般的眼神也越發深邃晦暗了起來。


  雍宮

  位於咸陽西北二十里處,在密林之中,有一座修建得奢華大氣的宮殿。昔日絲竹之聲不絕於耳的宮室,現今已經悄無聲息,幽靜得像一座巨大而荒蕪的陵墓。


  隆冬時節的夜晚,連鳥鳴蟲唱都已經絕跡,地上還燃著幾個火盆。炭火燃得很旺,卻依舊烘不盡這殿內令人心中發寒的孤寂感。


  趙姬穿著一件淺黃色的聚羅衫,肩上披著緗色印泥飛雲帔,下身穿著五色花羅裙,腳下踏著鳳頭履,頭上梳著凌雲髻,戴著一頂金芙蓉冠子。秦國以黑為尊,以她的尊貴身份,也自是可以穿與秦王一樣顏色和制式的冕服綬帶。只是她自少時起就喜歡顏色鮮亮的服飾,除了出席比較莊重的場合外,她私下都是怎麼艷麗怎麼打扮的。


  紅妝翠眉,面上敷了幾層粉才遮住了眼角的紋路,兩鬢少許銀白的髮絲也盡量用髮飾掩住了。大殿之內點亮了零星幾個燈盞,並不是燈油不足,而是這樣的光線下,別人才不會看清她臉上的皺紋。身為一個國家地位最尊崇的女人,儘管已經落到了最狼狽的地步,趙姬也儘可能地保持著自己的尊嚴。


  幸好她的兒子雖然把她囚禁在這裡,但所需用的一切事物絕不苛待。只是身邊伺候的人全都換成了宮女,平日里禁止男人進入雍宮。


  想到這裡,趙姬瞥了一眼自從進了殿之後,就一直藏在陰影中的男人,不知道對方究竟是怎麼混進雍宮的。


  大殿之中,擺了許多琳琅滿目的禮品,大部分都是她該分到的新制春季衣袍和配飾,還有些就是趙國的戰利品。趙姬出身趙國,一生中最好的時光就是在趙國度過的,所以也許是為了迎合她的喜好,這些戰利品都是經過層層挑選的珍品,甚至還有趙國王室代代相傳、只有王后才能佩帶的一對龍鳳紫蚌笄。


  那是用一對稀有紫色蚌殼做成的發笄,經過打磨之後顏色還隨著光線的變化而變幻莫測。而且蚌殼都是有弧度的,這對發笄卻是筆直的,從長度和厚度都足可以推斷出那個蚌殼有多龐大,更不用說那上面雕刻的龍鳳都纖毫畢現栩栩如生了。趙姬曾經不止一次從信中聽趙王太后說過此物,一見之下便立刻拿在了手中細細端詳。


  想當年那趙王后也不過是一介娼姬,兩人還曾經在趙國的宴會上見過數次。當初誰曾想得到兩個小小的舞女,一個會成為趙國的王太后,而另一個會成為秦國的王太后。


  聰明漂亮的女人往往都會互相攀比,且不論趙國和秦國究竟哪個國力比較強盛,趙姬覺得自己還是勝了,畢竟這對龍鳳紫蚌笄現在是在自己的手上,而趙王太后是死是活,她卻沒有興趣去了解。


  把玩著這對龍鳳紫蚌笄,趙姬從一堆珍奇異寶中款款而行,特意描畫過的眼梢隨意地一掃而過,最終落在大殿角落裡站著的那人身上。


  雖然殿內燃著的燈盞並照不到對方的容顏,但已經足以勾勒出對方栗色胡服之下強壯的體魄,每根線條都是那麼完美。


  趙姬舔了舔微微發乾的唇瓣,她已經被囚禁在這裡足有十年了。嫪毐長得什麼模樣,她都早已忘得一乾二淨。她只知道,這個男人既然能悄無聲息地潛入雍宮一次,那麼他就可以來這裡第二次、第三次……


  「說罷,爾想要何物?」趙姬揮了揮袖子,已經無法忍耐這樣的沉默。往日早已習慣這大殿中的死寂,可現在卻讓她覺得有股令人喘不過氣的黏膩感。


  「臣嚮往夫人已久。」那人開口了。聲音低沉之中有些尖細,再加之其刻意地拿捏,保持著不高不低的一個聲調,讓人聽起來非常不舒服。


  可趙姬卻是一顫,連呼吸都頓住了。這句話正是嫪毐初見她的時候說的第一句話。


  也許是被勾起了往日的記憶,也許是對方暗含曖昧的稱呼,更也許是因為對方暗示自己同嫪毐一樣的謀求,讓趙姬本來緊繃著的臉容也放鬆了少許,朝那個黑暗的角落裡又向前走了兩步,柔聲笑道:「盡可言之。」


  「夫人幽居此地,實在是令臣心痛不已。臣經營數年,終有一日得見夫人真容,實在三生有幸。」那人再次開口,卻是又換了一種口音。


  趙姬卻一下子怔住了。因為這人說的是一口趙國的口音。


  趙姬這一輩子,最快樂的並不是當王后或者太后的日子,反而是在趙國當歌姬的歲月。


  雖然沒有貴重的衣裙、珍奇的飾品,卻可以享受眾多男人追求仰慕的眼神。


  趙姬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一些,她從不懷疑自己的魅力,即使被幽禁此處十年,容顏也日漸老去,可有時攬鏡自照,她還是會覺得自己美艷不可方物。那些年輕的女孩子,又怎麼會有她這樣成熟誘人的風韻身姿。


  這樣想著,趙姬又忍不住往那人的方向走了兩步。


  「臣不忍夫人被困此地,遂想了一個法子,定令夫人脫離牢籠。」


  趙姬輕呼了一聲,反而定住了腳步。她本以為此人潛入雍宮,只為跟她春風一度,又或春風數度,結果卻沒想到他竟是想要把她救出此地!牢籠,他形容得沒錯,這個偌大的宮殿,就是困住她的牢籠。


  呼吸急促了起來,趙姬倏然睜大了雙目,緊盯著從黑暗中緩步走出來的男人。


  那人有著一雙藏著近乎妖邪魅力的雙目,只消看一眼,就讓人深陷其中。


  殿中的火盆好像點得太旺了一些,趙姬覺得渾身上下有股說不出的燥熱。


  那人站在趙姬的面前停下,伸手抽出了對方手中的那對龍鳳紫蚌笄。


  趙姬毫無抵抗,任其輕輕鬆鬆地就抽出了那對價值連城的紫蚌笄,呼吸又急促了幾分。


  她緩緩地低下了頭,因為她知道自己的這個角度,露出光潔細嫩的脖頸和弱不勝衣的姿態,是最令男人把持不住的。


  那人溫柔無比地把手中的其中一支紫蚌笄插在了趙姬的髮髻之上,動作輕柔,就像是對待著人生中最珍貴的物事一般。


  趙姬已經想不起來自己究竟有多久沒有被人如此珍視地對待了,心跳如擂鼓般,那靠近的陽剛之氣,籠罩了她的全身,幾乎令她感到眩暈。


  「臣此處有種假死葯,服之可令人有中毒跡象,半月之後逐漸好轉,對身體卻是無害。」把那支鳳形的紫蚌笄插好之後,那人也順勢低下了頭,在趙姬的耳邊輕柔地說道。


  趙姬雖然被其所迷,但也只不過是一剎那,很快便明悟了對方話語中的含義,頓時抬起頭,雙目一亮。


  她是聰明的女人,但最初被幽居的幾年,都是怨恨兒子居然狠心殺了她的情人和孩子,所以低不下頭求和,而後幾年卻是越憎惡越失去了冷靜。其實只看她在雍宮所用之物一應俱全,逢年過節禮物無比周到,便知她兒子對她依然放不下。


  她一直都把政兒當孩子看待,卻完全忘了他也是個男人,她先低頭又有何不可?

  裝病卻不好糊弄過去,若是被識破反而會令政兒越發厭棄於她。真把自己弄病,她又覺得有些危險,萬一太醫令醫術差勁,她豈不是得不償失?而此人提供的方法,倒是最穩妥不過了。


  最少,還可以再見政兒一面。只要見到政兒,就有希望。


  她受夠了這樣的生活!簡直一刻都無法再忍耐!

  那人並沒有把另一支龍形的紫蚌笄插在趙姬髮髻上,而是拿在手中反覆把玩,像是暗示著什麼。


  趙姬卻浮想聯翩,口乾舌燥。


  「秦王在明日即將返回咸陽,夫人速下決斷吧。」那人走到離他們最近的那個案几旁,拿起一壇桂酒,拍開上面的封泥,把醇香的酒液注入旁邊的一尊方天觚。


  趙姬微笑地注視著對方的舉動,並未出聲制止。


  這尊方天觚,她已從宮女那裡知道是她的好孫兒扶蘇送過來的。用這尊方天觚喝「毒酒」,若是事發,牽扯就越發大了。可她卻明白,越是牽扯得大,政兒的想法和顧慮就會越多,她就越可以趁亂從雍宮回到咸陽。所以她只是遺憾地笑道:「真是給大公子添麻煩了。」


  「嘖,夫人當那大公子送來這觚是純粹的好心不成?」那人嗤笑了一聲,不屑道,「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


  趙姬的臉色立刻就變了。她年少的時候見的都是自詡為博學多才的王公貴族,後來跟了異人,為了兩人之間有更多的相處時間,也曾央求對方教她經史子集。觚不觚這句暗喻著什麼,她自然被人一提點就想了起來。


  像是當眾被人扒下了遮羞布,趙姬的臉頰立刻就赤紅一片。她自是知道自己在嫪毐一事上做得有些太過了,但比起之前鼎鼎大名的秦宣太后還差得遠呢!而且她再怎麼荒淫無度,也輪不到一個小輩來指責!


  盯著方天觚中足以倒映她美貌容姿的清澈酒液,趙姬一時氣憤,來不及思考就想直接一飲而盡。


  可那人卻把方天觚往回一收,緩緩抬手,深深注視著趙姬,自己先飲了一口。


  趙姬被那暗沉的雙眸看得心神俱顫,同時也懂了對方是怕她不信藥物的效用,直接以身試藥。


  這種深情直接讓久曠的趙姬感覺整個人都要化了,她不是沒有防備之心,但對方若是想要加害於她,大可不必如此費心。更何況她對自己的魅力有著極大的自信,即使已經幽居了十年,但趙姬覺得自己依舊風韻不減當年。


  在對方喝掉一口的方天觚遞過來的時候,趙姬雙手接過後,特意轉過觚身,把紅唇慢慢地印在對方剛才喝過的地方。


  清冽的酒液在唇舌間略一打轉,便沿著喉嚨直入腹中,就像是有股邪火一直燒了下去。


  「哐當!」方天觚砸在了地上,沉重的觚身骨碌碌地滾動了幾圈,最終停了下來。


  趙姬身體一軟,直接昏倒在地,嘴邊緩緩溢出深黑的鮮血。


  「蠢女人。」


  那人優雅地掏出一塊手帕,吐出口中含著的毒酒,又吃了一顆丹藥,撫了撫衣袖上並不存在的灰塵。他本想彎下腰從趙姬頭上摘下那支鳳形紫蚌笄,卻聽到婢女因為方才的響動而過來查看的腳步聲,只好皺了皺眉,把身形隱進了黑暗中。


  在同一塊夜幕之下,咸陽宮正殿的屋脊上,一個身穿綠袍的少年正襟危坐,眺望著西北方向的星空。隆冬的寒風刺骨,但他的背脊依舊挺拔,像是完全不受這種寒冷的影響。


  一陣突如其來的寒風吹得他的衣袖在風中獵獵作響,少年動了動耳朵,怕這點聲音被聽力敏銳的侍衛察覺到,便把長長的袖子在手臂上纏繞了幾圈。


  他做得極為緩慢和細緻,像是在等著什麼。


  過了半晌,他身邊的鷂鷹才遺憾地嘆道:「看不到那人,我一直盯著雍宮周圍的密林,卻沒人從那裡面走出來。」


  「太后薨了,絕對是有人動的手。」綠袍少年卷好自己左手的袖子,單手用細繩綁好袖口。他一邊說,一邊思考著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因為天冷,他和嬰還是睡在一起。今夜他剛躺下,就聽到了嘲風破鑼一般的叫聲。他竟然在這一刻,懊惱整座咸陽宮為何就只有他能聽到嘲風的聲音。不過不爽歸不爽,他也知道嘲風不是不知道輕重的傢伙,這麼晚喊他過去一定是有事。所以在等嬰睡過去之後,他便瞞過在隔壁守夜的採薇,躲過宮內值守的侍衛,徑直翻上了咸陽宮正殿的屋脊,才知道確實出了大事。


  一直安安分分幽居的太后,居然暴斃了!


  若說這裡面沒有什麼隱情,傻子都不會信。


  自殺?可笑,趙姬要是早有勇氣去死,早在十年前就死了,何必又受了這十年的幽禁之苦?


  而這一晚所發生的事情,鷂鷹雖然沒有看到,卻也能從殘留的現場推斷出寢殿只有趙姬一個人,她遣散了宮女,獨自欣賞著呈上來的趙國戰利品,而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看到了故鄉的佳釀,一時興起隨手用旁邊的方天觚飲了一觚,居然就中了毒暴斃!


  絕對有人在其中做了什麼,可是鷂鷹盯了雍宮周圍大半夜,卻連個鬼影子都沒看到,這讓綠袍少年想到了那封幫他求救的竹簡。同樣也是嘲風無法看清楚的人做的,儘管兩者之間看起來沒有什麼關聯,但連脊獸都看不到的人,也足以引起警示了。


  「你們還是太年輕了,選什麼觚送過去啊?自以為可以下太后的面子,卻不想想那可是秦王的母親。打她的臉,不就相當於打秦王的臉?」怕干擾鷂鷹的注意力,嘲風已經憋了一晚上了,這會兒終於忍不住開始嘮叨。


  「我是故意的。」綠袍少年淡淡道。


  「哈?」嘲風和鷂鷹二重奏,都覺得少年的腦袋一定是壞掉了。


  「大公子明晃晃地送了個觚給太后,這件事早晚會被人嘴碎地告到秦王那裡去。我就說是我選的,這樣被扶蘇厭棄,秦王也會覺得我的才智被用在這等后宅繁瑣的事情上大材小用委屈了我,還不如給我派到合適的地方去。」少年開始卷右手的袖子,因為不慣用左手做事,所以動作更慢了。


  兩隻脊獸都無言以對,少年確實是打定了主意想要離開扶蘇,借著這個機會,正好把事情辦得利利索索的,卻沒想到那趙姬居然就這樣死了,反而棘手了!


  「這下可如何是好?雖然秦王政這回從趙國得到了傳說中的和氏璧,心情再好,也不可能忍受自己的母后枉死。」嘲風煩躁起來,秦王明天就回來了,而且說不定照著秦王因多疑而經常改變行程防止別人刺殺的習慣,今晚就進了咸陽城了。再如何掩飾此事,那雍宮都在咸陽城外二十里處,怎麼都來不及了。說不定,這也是布局這一切的那人所故意抓的時機。


  「在酒中也無法做文章,那酒是秦王派人送過去的,怎麼也不可能說是秦王要害自己母后吧。」


  「此事因我而起,自是由我一力承擔。」少年左手怎麼都綁不住衣袖,索性也就不再煩惱,而是乾脆把右邊綁好的袖子也解了下來,直接翻身跳下屋脊,對於身後兩隻脊獸的呼喊聲置若罔聞。


  果然,天還未亮,就有內侍來鹿鳴居請少年上卿去暖閣。


  輕手輕腳地把還沒睡醒的嬰從自己身上扒下來,一夜未睡的綠袍少年迅速起身,略一檢查身上的儀容,便跟那內侍去了。


  路上正好遇到了一臉茫然的扶蘇,後者住的高泉宮雖然比鹿鳴居離暖閣要遠,但通行都有車馬接送,往日會更快一些。只是扶蘇臨時被叫起來恐怕也浪費了一些時間,所以兩人正巧在外面遇到了。接收到了扶蘇迷惑的目光,綠袍少年臉上的神情更嚴肅了,而扶蘇卻渾身一震,還帶著瞌睡的眼瞳立刻變得清明起來。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見自家小侍讀如此神色,肯定不是小事。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進暖閣,頓時感覺如墜冰窖,此處瀰漫的空氣竟是比外面隆冬晨間的霧氣還要寒冷。這裡就像是被暴風橫掃過一般,地面上到處都是被人摔碎的書簡,或是各種已經變成碎片的陶器。


  秦王面無表情地端坐在條案之後,他的面前擺放著一個甚為眼熟的方天觚。


  扶蘇一怔,之後便是臉色一白,這才意識到自己又是哪裡來的權力,可以去扇自家祖母的臉。定是這些時日手握大權,站在高處的風景太過於美好,以至於失了理智。


  正想搶先認錯,就聽到角落裡有一名看不清面目的侍從毫無起伏地冷冷道:「昨夜,太後用此物喝了御賜的桂酒,便中了毒,救治不及,薨了。」


  這句話如同悶雷一般,在扶蘇頭頂炸響,直接把他轟得大腦一片空白。他下意識地想要辯解,可對方說話極有技巧,那是御賜的桂酒,又怎麼可能有問題呢?


  那麼,有問題的就只有他送過去的方天觚了。


  這是明晃晃的陷害。


  扶蘇不信英明神武的父王看不出來這一點,但看不看得出來現在又有什麼意義呢?


  不管是不是他下的手,太后都薨了。


  在父王身邊這麼多年,扶蘇自然知道父王這種不言不語的狀態,肯定是氣到了極點,不管是非曲直都是要先發泄一番的。


  所以肯定要有人出來頂罪。


  而父王只召來了他和甘上卿兩人。


  在瞬息之間,扶蘇的腦海中閃過了無數條權衡利弊的抉擇,腦門滲出了密密麻麻的細汗。


  綠袍少年站在他身後半步,垂著頭看著扶蘇顫抖的身體。


  其實,他也並沒有大他太多,只有十四歲而已。遇到這樣的潑天大禍,還能強撐著站在這裡不失態就已經算是不錯了。


  他們相遇一場,雖然沒有相知相得,但多少也是主僕一場,他替他擔下這份罪責,也算是兩清了。


  秦王雖是雷霆之怒,可還是有理智的,不可能家醜外揚,最起碼是在第一時間私下召他們覲見。最壞的結果,估計就是他身上的官職會被剝掉,打回白身,回家閉門反省個幾年,等此事淡了或者什麼時候秦王自己不介意了才會啟用。


  這也是對於他任意妄為的懲罰。


  懲罰他的自大,以為自己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這是綠袍少年想了一晚上的決定,所以只是略一遲疑,便打算跪地認罪。


  只是在他才略一彎下腰的時候,扶蘇就像是背後長了眼睛,直接伸手準確地鉗住了他的手腕,堅持著不許他跪。


  綠袍少年訝異地抬起了頭,正好看到他面前只大他兩歲的大公子殿下,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他的膝蓋結結實實地磕在了青石磚上,發出了一聲悶響。


  他的氣息都因為恐懼而變得的有些急促,可是卻依舊堅定地開了口。


  「父王,都是兒臣的錯,與旁人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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