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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玄玉帛

  已是過了子時的深夜,萬籟俱寂,扶蘇卻怎麼也睡不著覺。


  高泉宮的寢殿之中燃了足足五個火盆,也許是太過燥熱,扶蘇的心中總是有一股難以忽視的煩悶,令他輾轉反側。


  寢殿的前後牖窗都已經打開了一個小小的縫隙,過堂風吹得屋中點燃的蘇合香味道淡了許多,但也帶來了冬夜清冷的寒氣。扶蘇正想索性起來再看幾卷書時,就聽到門外傳來了壓低的談話聲。


  反正也睡不著,扶蘇便披著衣服起身,走近半掩的門扉時,就聽到內侍顧存略帶不悅的聲音響起——


  「此等玩笑之事也值當驚擾大公子?」


  「何事?」扶蘇聽得好奇,便推門而出,正好看到顧存把一塊小竹片藏入袍袖之中,「且拿來觀之。」


  顧存猶豫了一下,但見扶蘇態度堅決,便也沒再遮掩,邊把那竹片遞了過去,邊解釋道:「也不知是誰遞過來的消息,這孩子便當回事了,非要報到您這裡。」


  面前的小宮女名叫採薇,也才十一二歲,是在殿外伺候的,扶蘇也是有些眼熟。此時見她急得一腦門子汗,對於顧存的話不敢也沒有資格分辨,但面上的焦急之色卻不是假裝的,當下對這竹片上的信息又認真了幾分。


  他只掃了一眼,臉色就變了。


  【半步堂上卿有難】


  竹片上只寫了七個字,像是刻意隱藏了字跡,寫得極為潦草,卻透著一股隨意。根本不像是求救而顯得的焦急,而是愛去不去的輕狂,也怪不得顧存一眼就認定是玩笑。


  作為大公子身邊的首席隨侍,顧存也是自小跟著他識字的,頗有才學。他並不是採薇這樣不知輕重的小宮女,這麼多年他收過多多少少或真或假的消息,遇到過大大小小的明爭暗鬥,怎麼可能為了這個語焉不詳的消息,就驚擾自家大公子?

  不過他倒是暗贊這個傳遞消息的人會抓重點,知道扯上那個甘上卿,只要自家大公子看到了,於情於理也不能裝作視而不見。


  果然,扶蘇只沉吟了片刻,就出聲道:「更衣,去半步堂。」


  「何至勞煩大公子,臣去一趟即可。」顧存更存著一份謹慎,對方也不過是傳遞個不知真假的消息,也沒有指名說是讓扶蘇親至。


  「無妨。」扶蘇正好睡不著,想要四處走走。


  那採薇見扶蘇肯管這事,激動得渾身直顫,此時見對方回身找衣服,便極有眼色地轉身衝進殿內,給扶蘇捧出一件深紫色的常服外袍,伺候著扶蘇穿好了。


  扶蘇見她如此,便不經意地笑問道:「看你這樣,對那甘上卿還是挺上心的。」


  採薇長得眉清目秀,聞言整張臉都紅了起來。當然,在宮中貴人們身前服侍的人,至少不會長得太傷眼,都是中上之姿,看採薇這女孩兒滿臉通紅的模樣,扶蘇都想要再出聲逗逗她了,結果走到迴廊之後,被昏黃的宮燈一映,他才看清楚這採薇壓根不是害羞,而是氣憤得憋得整張臉都紅透了。


  「為何如此?」扶蘇停下了腳步,聲音也變得冰冷起來。


  採薇「咚」的一聲跪在了冰冷的青石磚上,咬著唇垂著頭一言不發。


  扶蘇看著她垂在身側緊握成拳的雙手眯了眯雙眼,別有意味地瞥了一眼跟在身後的顧存。


  顧存本是想置身事外的,但自家大公子的那一眼,雖然只學到了他父王的十分之一,但也實在是壓迫性十足。只好低下頭,斟酌著字句緩緩道:「大公子,許是誤會……」


  「才不是!」採薇激動地打斷了顧存的話,也顧不得自己是以下犯上,把內心憋了多少日的憤怒都一股腦地傾瀉而出。


  迴廊中響起了急促慌亂的腳步聲和衣袂翻飛摩擦的聲音,扶蘇已經把自己十四年來學到的宮廷禮儀拋之腦後,耳畔彷彿還回想著之前採薇義憤填膺的話語聲,儘可能大步流星地往半步堂而去。


  在他沒有看到的地方,那少年究竟都遭遇了些什麼?

  那少年上卿總是很驕傲自持地出現在他面前,整個人都散發著令人無法忽視的天然光環。扶蘇承認,有時他都會覺得那種無法言喻的驕傲讓人有些刺眼,所以他才會甚少把視線投注在對方身上,以至於連少年身上綠袍的補丁都沒有發現。


  為什麼沒有來跟他說明這一切?又或者,為什麼沒有人來跟他說?


  扶蘇用眼角餘光瞥了一眼默不作聲跟在他身後的顧存,呵斥的話涌到嘴邊,又被他默默地咽了下去。


  他已經十四歲了,不是什麼都不懂的稚子,知道在這個世上,即使是最忠實的僕人也會有自己的想法。顧存大抵以為這是自己給那甘上卿的考驗,就如同初見的時候讓對方在寒風中站了一個多時辰一樣。


  他還是太大意了。


  自出生的那一刻就為天之驕子的他,從未直面感受過別人的惡意與排斥,也就不曾想到那位甘上卿居然會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遭遇這一切。


  扶蘇一邊在心底反省自己,一邊不由得加快腳步,在拐過迴廊看到半步堂屋脊檐角的那一刻,他終於撩起衣袍奔跑了起來。


  顧存也忙隨在自家大公子身後,他竟不知道這位整日習字閱卷的大公子,跑起來的速度竟是如此之快,即使他竭盡所能也落後了對方几息的時間才到達半步堂。


  黑洞洞的半步堂中,鴉雀無聲,顧存敏感地聞到了一股濃郁的血腥味,暗叫一聲不好,趕緊從袍袖中掏出隨身攜帶的燧石,點燃了旁邊的青銅油燈。


  昏黃的燈火渲染了空幽的半步堂,顧存這時也看清了自家大公子正抱著一人面色陰沉地朝他走來,身上已沾滿了觸目驚心的鮮血。


  呼吸一緊,顧存遲一步確認自家大公子身上的血跡是來自於他懷抱著的那人的,不由得心下一松,但也知道自己今晚算是辦錯事了。他趕緊側開身,讓出門口的道路,同時伸出手打算幫自家大公子分憂。


  「不用。」扶蘇避開了顧存伸過來的手,把懷中的少年抱得更緊了些。單薄衣料下的身軀削瘦得令人心驚,抱在懷裡都有些硌手。寒冬的夜晚,半步堂的青石磚冰冷刺骨,這少年也不知道在這裡躺了多久,整個身體都已經變得冰冷僵硬,若不是胸口還有股氣在,扶蘇幾乎都快以為對方早已故去。看著面前的顧存,想到這人也是拖延救援的一份子,扶蘇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冷冷地丟下四個字,「宣太醫令。」


  「諾。」顧存趕緊低下頭應道,他還未聽過自家大公子對自己用如此冷硬凌厲的語氣說話。


  「查。」這個字更是擲地有聲,讓顧存的頭更低了下去。


  「諾。」顧存依舊用他沉穩的聲音應諾。即使大公子不說,他也會查到底的。雖然他不太看得慣這面無表情的甘上卿,但到底是大公子的人,旁人怎可任意欺辱?


  一筆筆的賬,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顧存掃了眼半步堂中央被鮮血浸染的金乾和金戈,神色冷肅。


  扶蘇不再耽擱,抱著受傷昏迷的綠袍少年大步離去。


  點點滴滴的鮮血在他的腳下蜿蜒垂下,砸在青石磚上一個個濺開,就像是一朵朵凄美綻放的血色梅花。


  採薇在房中守著紅泥小爐上熬了又熬的葯湯,用袖子擦了擦臉上被火炭熏出的熱汗,時不時回頭看一眼昏睡在榻上的少年上卿。


  因著半步堂發生的事情,扶蘇一改往日的溫和文雅,像是被觸碰了逆鱗的蛟龍一般,雷霆之怒地處罰了許多當夜應該值守在半步堂附近的侍衛和內侍宮女,毫不留情。


  就連日理萬機的秦王聞知此事,也特意下旨關懷,只是此時正是伐趙的關鍵時刻,他也抽不出身來管理宮內之事,便交由大公子扶蘇全權處理。


  在兇手未知之時,扶蘇覺得這宮中沒有幾個可信之人,況且甘上卿也有官職在身,不好調用後宮的婢女,便安排採薇貼身伺候,連熬藥也不敢讓旁人沾手。


  採薇的父親是一名士兵,自她出生以來,母親就一直盼著她父親的歸來,就連她的名字也都起自《採薇》那首詩,傾注了眷戀之情。可她的父親還是永遠地留在了秦國對趙國的戰場上。她的母親只好無奈改嫁,她不想拖累母親,便求著有門路的親戚保薦她進宮做了前庭伺候的小宮女。她和甘上卿沒有任何交集,只是默默地在遠處崇拜著這個十二歲就能出使趙國,並且只憑口舌之利就奪取趙國十幾座城池的少年上卿。


  因為時時關注,就把對方這些天所受的遭遇全都收在眼底。採薇知道自己只是個小小的宮女,對於那些天潢貴胄來說不過就是一隻微不足道的螞蟻。把少年上卿所遭受的折辱報給顧存侍官,對方卻只讓她繼續看著。她只能咬著牙繼續看著,把每件事都儘可能地記在心裡。昨夜撿到那個竹片時,她便直覺是和上卿有關,不識字的她特意求宮中識字的老內侍前輩解釋了,立刻心急如焚,也不顧失禮,直接去闖大公子的寢殿,絲毫沒想到自己會有因此被問罪的可能。


  幸好,大公子沒睡。


  也幸好,大公子管了。


  採薇越想越后怕,見葯湯平穩地在火上小聲地吐著泡泡,便忍不住放下調羹,走到榻前查看少年上卿的情況。


  這個比自己才大上一歲的少年,身量卻比她還要小一圈,腦袋上被白色的棉布包紮得嚴嚴實實,更顯得無比脆弱。因為傷在後腦只能側卧,長發散落在榻間自然垂下,半邊都埋在軟枕中沉睡的小臉有著失血過多的慘白,眼底下也有青黑的陰影,顯然是多日都未休息好。


  窗外的太陽已然西斜,自從深夜扶蘇把太醫令召來后,也已經過了整整一天了,而少年上卿卻一次都未睜開過眼睛。採薇壓下心中的憂慮,用溫水洗了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著少年的臉頰。


  院外隱隱傳來了吵嚷聲,肯定又是那個嬰吵著要進來了。那人笨手笨腳的還要別人服侍呢,又怎麼可能會照顧人?再說大公子已經下了嚴令,除了太醫令,其他人等不準隨意進入。採薇把手中的帕子一扔,氣勢洶洶地沖了出去。


  少年上卿就是在這樣的吵鬧聲中醒轉過來的,後腦的疼痛讓他有好半晌都沒有辦法集中注意力,好一會兒才打量起這充滿葯香的靜室來。他半撐起身摸了摸頭,發現自己被好好地包紮過了,回憶起半步堂的遭遇,少年的神情閃過一絲羞怒。


  真是大意了,他既然知道自己夜晚看不清楚東西,應該好好地點一盞油燈拿在手上的。


  至於做出這事的人,不用想也知道不會是王離,那個人肯定不屑於這種背後襲人的暗手。


  當扶蘇喝止了吵鬧的嬰,走進靜室的時候,正好看到少年上卿略微斜靠著軟榻,低垂著臉,鎖眉沉思。他立刻快走幾步,拿著茶几上準備好的水杯,感覺溫度正好溫熱適宜,趕緊遞了過去。


  少年略略抬眼,對大公子忽然的殷勤也沒有絲毫動容,面不改色地接過水杯,即使口渴不已,也用優雅的姿勢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


  扶蘇只覺得無比尷尬,他想象了許多種少年醒來時的反應,憤怒的、委屈的、哭泣的、冷漠的,也想了許多對應的方法,卻完全沒想到少年醒來之後竟是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若是生氣的話,也不會接他遞過去的水杯吧?


  少年平靜地喝完一杯水,大大方方地把水杯遞還回去,便掀被而起,只是站起身的那一剎那,還有些不穩地晃了一下。


  扶蘇連忙扶住他的手臂,皺眉道:「你還傷著,且躺著。」


  「無礙。」少年推開了他的手,站得筆直,垂頭看了看身上換的新衣。寬袖長袍,上等的明緯料子,是他所喜歡的淡雅的深綠色,少年眉間鬆了松,彈了彈這新衣,淡淡道:「多謝。」


  扶蘇聞言面紅耳赤,他已經多少查明了這些天的狀況,知道這少年上卿在他不知道的情形下,抗住了多大的壓力和羞辱。一時也分不清楚這兩個字究竟是真心的道謝,還是別有深意的嘲諷。當下見少年執意要離去,竟然被其氣勢所迫,連阻攔的話都說不出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施了一禮之後離去。


  扶蘇看著少年挺直的背影,頭一次意識到,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可能把他驕傲的脊樑壓彎。


  無聲地嘆了口氣,扶蘇揮了揮手,吩咐採薇跟去伺候。


  採薇喜滋滋地跟了上去,當然還不忘拿著帕子從火上端下藥盅。


  「小娃子,你的傷好了嗎?居然還敢亂跑?」嘲風一見綠袍少年翻上屋頂,便迫不及待地嚷嚷了起來。不過它略一停頓,便八卦地打趣道,「喲!換新衣服啦!這料子可真好,你穿著這新衣服亂爬,也不怕弄髒了!」


  綠袍少年不在意地找到熟悉的地方躺下,反正髒了破了可以隨便換新的,現在的他可是被大公子看重的人,不光有人伺候著,備用的衣服成堆,每天穿一件換一件都可以。


  師父給他過一瓶起骨丸,這傷葯取名自《國語·吳語》的「起死人而肉白骨」,名字這麼囂張,自然療效也很誇張。他只吃了一顆,後腦的傷就好得差不多了。


  只是這傷葯的製作極為繁瑣,所需的藥材也非常珍貴,少年並不想為自己招來不必要的麻煩,所以頭上的棉布便依舊包紮著,仍是重傷未愈的模樣。


  「說吧,那晚到底是誰幹的?」少年仰望著天邊緩慢飄浮的白雲,悠然地問道。脊獸居高臨下,鷂鷹可以蹲踞在屋檐之上,便望遍天下之事,而嘲風比較八卦,只喜歡看咸陽宮中的大小事務。所以他受傷的事情,嘲風肯定都看在眼裡的。


  「咦?是要我告訴你嗎?少年,按照正常事件的發展,不應該是你大發神威,運用智慧,一一排查,推斷出兇手是誰嗎?」嘲風見少年如往常一般的氣定神閑,不由得各種奇怪。


  「我傻了嗎?」少年瞥了嘲風一眼,有這麼好的作弊器不用,他費那個腦筋作甚!

  「你就一點都不懷疑是王離暗算的你嗎?」嘲風還想看場好戲,閑極無聊的它唯恐天下不亂。


  「那傢伙還沒愚蠢到這種程度。」少年撇了撇嘴,不過即使所有人心裡都知道是這麼回事,那些關於王離的流言也沒有任何遏制的跡象。扶蘇明顯知道是有人在挑撥離間,卻也沒有插手控制。以至於現在不光有人蜚語王離,連他領兵在外伐趙的祖父也有人開始非議了。


  將心不穩,乃兵家大忌,難道扶蘇不知道嗎?

  嘖,簡直就是傻透了的繼承人,他真的要輔佐這種人成為大秦帝國的王嗎?


  「話說,現在宮裡的人都在說王翦的離間計除掉李牧是小人之舉,很多人跳出來反而為李牧抱不平呢!」果然,宮中的風吹草動怎麼可能瞞過嘲風,它忍不住又開始八卦了起來。


  「武安君一代將才,趙王遷自毀長城,自取滅亡。」鷂鷹一直關注著天下局勢,自然也看得到李牧的悲慘結局,也是唏噓不已。


  綠袍少年也沉默不語。


  武安君李牧,最初是在對抗匈奴的戰場上聲名鵲起的。他駐守雁門郡時,養精蓄銳多年,最後竟用步兵全殲騎兵,大敗匈奴,殺死對方十多萬人馬。滅了襜襤,打敗了東胡,收降了林胡,令單于逃跑。真可謂一戰成名,此後十多年,匈奴都不敢接近雁門郡。


  而後廉頗叛逃魏國,趙奢和藺相如相繼去世,李牧便成為趙國的頂樑柱。到秦國步步緊逼之時,李牧便成為秦國向外擴張之路上最強大的一塊絆腳石,秦王嬴政換了多少將帥,連續六年都沒有攻破他所把守的國門,而李牧也被尊稱為「軍神」,成為戰場上的不敗神話。


  去年王翦領兵伐趙的時候,便決定不與李牧正面對決,而是從被人構陷憤而叛逃魏國的廉頗身上取得靈感,派人潛入趙國用重金收買趙王遷的寵臣郭開,造謠李牧早有反心。愚蠢的趙王遷果然相信了,迅速設計抓捕李牧,一代軍神就此隕落。


  綠袍少年沒有親眼見過事件的發展,但從官方的說法和民間的流傳,也能拼湊出來一個大概。再加之進宮之後,「李牧之死」這個故事是嘲風最喜歡纏著鷂鷹講述的段子,他被迫也都聽過三四回了。在民風彪悍的秦國,自是敬重軍功卓越者,李牧也是秦人敬重的對手。王翦雖然立了大功,可因著李牧慘死的緣故,民間的風評卻不太好。


  平心而論,易位而處,若是換了他在王翦這個位置,也願意花錢擺平一切,不用士兵的血肉去填。


  不費一兵一卒就讓趙國自斷其臂,簡直是再划算不過的生意。可是作為臣子,他卻為李牧所悲哀,因為他知道以後還會出現不止一個李牧。


  君臣相疑,可比君臣相得簡單得多。


  「小娃子,你聽了這麼多遍,到底什麼感想啊?」嘲風見綠袍少年一臉的若有所思,好奇地詢問道。往常都習慣和鷂鷹交流了,這點不好,要多多和新朋友聊天才對。


  「化干戈為玉帛。」綠袍少年沉默了片刻,吐出了這六個字。


  「哈?」嘲風幾乎以為自己幻聽了,「你是說秦趙兩國能有邦交?就像是秦晉之好那樣?」


  「化干戈為玉帛是指大禹時期,禹拆掉了前首領鯀所建的城牆,毀掉武器,把財產都分給所有人,以德服人。而後引來四方拜服,獻上玉帛作為貢品。」鷂鷹從字面上解釋綠袍少年的話,不贊同地續道:「那是遠古時代,現在秦朝若是學禹那樣,肯定會被六國啃得渣都不剩。哦,現在韓國已被秦所滅,只剩其他五國了。」


  「嘖,都是死腦筋。」綠袍少年撇了撇嘴,「王翦所做的,不就是化干戈為玉帛嗎?面對干戈,不一定要以干戈為戰。用玉帛來離間,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也是化干戈為玉帛了。」


  房檐上一片寂靜,兩個本來聒噪的脊獸都被綠袍少年的歪理所震驚,一時都找不回自己的聲音。


  少年卻想起自己貌似就這麼被帶歪了話題,不客氣地抬起腳在嘲風身上踹了踹:「快說,那晚到底是誰暗算的我?」


  「你你你!快把腳拿下去!」嘲風氣得在風中凌亂,恨不得跳起來反踹這臭小子一腳。


  「你不也讓那些小鳥們站在你身上了嗎?它們可以,我就不可以嗎?」若是換了以前,綠袍少年可從不會這樣無理取鬧。但最近他彷彿被人慣壞了,心情不好自然想要發泄出來。也許只有在脊獸面前,才能不用擔心任性會帶來什麼難以控制的後果。


  「好吧好吧,我說。」嘲風認輸,嘟囔了兩聲,不甘心地揭開謎底,「是四公子將閭做的。」


  綠袍少年眯了眯雙目,掩去了眸中的精光。


  「看來你並不吃驚嘛!是不是早就猜到了?只是最後來找我求證一下的?」嘲風冷哼。


  綠袍少年沒有應聲。


  四公子將閭和大公子扶蘇的年紀只相差了幾個月,二公子和三公子都低調做人,而四公子將閭卻自啟蒙之後就處處與扶蘇針鋒相對,毫不掩飾自己對王位的渴望。


  戰國時期,禮崩樂壞,嫡長子繼承製度多不能施行。況且秦王並未立王后,所以嚴格算來,大公子扶蘇也未必就是最後王位的繼承人。


  綠袍少年遺憾地吐出一口氣,他進宮之後冷眼旁觀,還想著是否可以另擇明主,結果眾公子之中除扶蘇之外最有希望的將閭居然使了這麼一個陰招,他就算再飢不擇食也不會選擇一個背後敲他悶棍的君主。


  不過那個將閭,恐怕還會在心底暗自得意自己的睿智呢。


  這一舉動可以栽贓給王離,讓扶蘇和王離之間疏遠,又可以挑撥他這個上卿與扶蘇之間的關係。運氣好一點的話,還可以藉此機會漁翁得利,贏得他或者王離的友情,甚至於忠心。


  真是一箭數雕的好計謀。


  當然,前提是不被人發現他就是始作俑者。


  「那求救竹簡到底是誰寫的?」綠袍少年冷不丁問出這句話。實際上,這才是他今晚想要知道答案的問題。聽採薇提起后,他第一時間以為是哪個膽小怕事的內侍或者宮女做的,想著讓嘲風認出來,偷偷地給對方一些回報。畢竟他若是受了傷躺在半步堂一晚上,就算還能活著也去了半條命了。


  結果從扶蘇那裡要來竹簡一看,他就知道自己的推斷不對。會寫字識字的內侍在宮中並不少,但能寫出這樣一手好字的內侍,根本不可能會膽小怕事。


  那麼問題來了,對方為何不直接去找顧存說明原因呢?又或者為什麼不直接去救他呢?甚至他的傷只要幫他止住流血,也就沒什麼大礙了,又何必特意去驚動扶蘇大公子呢?對方算準了一切,肯定也能算出來採薇的性格。採薇玲瓏心思,生怕自己去了也沒有用,便先堅持去把消息送到大公子那裡。


  聰明人經常會想得太多,綠袍少年在須臾之間就開始懷疑送信之人就是兇手將閭了,也許是沒想把他打得那麼狠,生怕出人命什麼的。


  「呃……」出乎綠袍少年的意料,面對著這個很好回答的問題,嘲風居然遲疑了。


  「到底是誰?別想瞞我。」綠袍少年坐直了身體,繃緊了小臉,嚴肅地盯著嘲風。


  「唉,不是想瞞你,而是我真沒注意到是誰寫的那竹簡。分明我都盯著的……」嘲風的聲音越來越小,難道是自己年紀大眼花了?不能啊!嘲風自己也很鬱悶。


  綠袍少年疑惑地眯起了雙目,心中暗暗記了下來。這事若不是嘲風走神了,就是那個寫竹簡的人是修道之人,用什麼障眼法遮住了嘲風的窺探。


  看來這宮中,當真是卧虎藏龍啊!


  「喂!小娃子,你決定怎麼辦啊?要怎麼報復將閭?要怎麼應付扶蘇?」嘲風速度轉移話題,不想和這少年繼續探討上面的那個問題。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少年面無表情地淡淡說道,卻有種令人膽戰心驚的危險,「至於大公子……」


  少年沒有說出口,這些天他所遭遇的一切,即使扶蘇是一無所知,但顧存肯定都知道得很清楚。估計並不是真的無動於衷,恐怕是想找機會一次性地幫忙報復回去,這大概就是他們經常喜歡玩的施恩手段吧。


  這和打了一棒子之後,再給一顆糖安撫小孩子又有什麼不同呢?雖然棒子不是對方打的,但基本沒差別。


  哼,帝王心術。


  扶蘇面前的棋盤上擺著一盤殘局,白子本來一條首尾相連的長龍被黑子攔腰截斷,棋局雖然只到了中局,卻已經看得出來白棋的頹勢。


  這是一局扶蘇和他的夫子淳于越的對局,棋下到一半的時候,淳于越被秦王召走議事去了,扶蘇卻一直端坐在棋盤旁,沒有移動半步。


  他藉由端詳棋盤,實際上是在用眼角餘光查看著他的小侍讀。


  這位少年上卿還是如同往日一般,坐在窗邊的案几旁,穿過窗棱而下的陽光照在他的身上,讓他整張小臉都泛著瑩白,連髮絲都透著一層神聖的光暈。


  扶蘇不了解自己從前為什麼都沒有留意到對方?也許是覺得這少年太小了,根本沒辦法幫他的忙,所以下意識地就忽略了他的存在。可他卻忘記了,在這座充滿詭譎旋渦的咸陽宮中,放手不管,也是一種殘酷。


  更令他無地自容的,是這少年上卿的態度。對方在傷后第二天就和往日一樣來侍讀了,和之前一樣坦然平靜,並沒有要求他查出兇手是誰,或者為自己爭取過一分一毫的賠償。


  要知道,雖然父王封他上卿的官位是榮譽大於實權,但謀害重臣是要論罪的,如果他堅持,即使王離只有嫌疑,都足以抓其下獄。王翦將軍之孫又如何?身世再顯赫,王離自己也不過是一介白身。


  當然,如果發展到這種地步的話,扶蘇自問也會覺得很棘手。但事情如他所期望般粉飾太平地進行著,他卻不受控制地覺得少年的善解人意,是那麼讓他感到難受。


  想要從其他地方補償,對方卻都原封不動地退回了那些珍稀藥材和金銀珠寶,只留下應該得的炭爐、衣服和被褥等日常用品。就連他塞過去的那個小宮女採薇,對方也沒有真正把她當下人對待,而是在教授嬰習字的課程時,默許了採薇的旁聽,更收買得那個採薇感激涕零,越發忠心。


  究竟他該如何是好?


  也許是扶蘇投注的視線越來越灼熱,少年上卿也沒辦法再視而不見,只好放下手中的書簡,起身走到這位大公子身邊,毫不客氣地坐在之前淳于越坐過的墊子上。


  「大公子,可有話與臣言?」少年上卿端坐得筆直,雖然身形瘦小,但卻有著古老世家的一種貴氣。這種氣度是常人難以模仿的,都是自出生以來就被教導的一舉手一投足,成年累月養成的習慣。


  扶蘇見過無數貴族,卻很少有人如這少年上卿般,一抬眼一揚眉都做得賞心悅目。呆怔了片刻,他才指了指面前的棋局,溫聲問道:「此局可有救?」


  綠袍少年瞄了一眼棋局,便知道這大公子並不止單單問這一盤棋,而是借著這盤棋在打機鋒,暗喻著最近發生的一系列事情。


  微微扯了扯唇角,綠袍少年瞥了眼坐在對面,掩不住眉眼間略顯焦急不安的大公子,輕輕地嘆了口氣。


  相對於運氣佔主要成分的博棋,他更喜歡排兵布陣為主的弈棋。黑白兩種棋子,就像是兩軍對陣,在方寸之間的棋盤中,用盡計謀互相拼殺。再沒有比這種弈棋更適合探查一個人的性情、謀略和氣度了。


  雖然來到這個大公子身邊沒多久,也沒有真正跟他對弈一局,但綠袍少年早就在旁觀的幾局弈棋之中,認識到了此人的性格弱點。在取捨之間,很容易就能看得出來這大公子的優柔寡斷。


  這並不是他期待中的明主。


  只是,對方不用帝王心術,反而認認真真地詢問於他,這種誠意……


  綠袍少年沉吟了片刻之後,抬手從扶蘇手邊的棋盒裡,拈起一枚白色棋子。這些棋子都是從很遠的西方開採出來的玉石磨製而成,色澤瑩潤,入手溫涼。綠袍少年把棋子在手中摩挲了兩下,輕輕地放在了棋局的一處。


  扶蘇雙目一亮,因為這手棋看似平淡無奇,卻隱隱透著一股殺意,若是後續幾手跟得上,應是可以從這黑子的萬軍包圍之中殺出一條活路的。


  「在棋局真正結束前,下錯了一手棋,甚至幾手棋也都無妨。」綠袍少年淡淡道,「且走好接下去的每一步即可。」言罷,便起身告退。


  扶蘇盯著面前的棋局許久,最終釋然一笑。


  看來,他這是被教導了呢。


  不能一步錯,步步錯了。


  烏雲遮月,半步堂之內的一面牆壁前點足了整整二十四盞油燈,映照得這面牆壁上的金質武器金光燦燦,光彩奪目。


  王離獨自一人站在那面牆壁之前,低頭端詳著腳下的地面。


  光滑的青石磚上,除了那晚金干戈掉在地上時所磕出的白點之外,還有縫隙中擦不掉的褐色血跡。


  他也是後來才知道,那晚他走了之後都發生了什麼。那名少年上卿居然被人用他的名義叫了出來,並且在此處被人暗算,差點就永遠躺在這裡,再也醒不過來了。


  王離雖然沒有親眼所見,但僅靠想象,也都覺得那樣的畫面令人揪心。


  他對那名少年上卿沒有任何偏見,之前的口角也是由於他想不出來如何搭訕而弄巧成拙。相對於那些無法攻下趙國寸土之地的將軍們,他實在是佩服這位少年上卿居然能在言談之間就讓趙國的十幾座城池易了主。


  更何況那晚出了事之後,儘管沒有查明兇手是誰,但那少年上卿也並沒有追究他的責任,否則他怎麼可能還完好無損地站在這裡。


  而在今日,宮中的人也都被下了禁言令,不許有人再談及此事,甚至連他祖父使離間計一事,也有廷尉李斯上書,秦王陛下首肯,為此事徹底正名。


  此令一下,再無人敢在他身後嚼舌根,而大公子身邊最得力的內侍顧存,卻特意跟他說明,這是那位少年上卿陪大公子下了一盤棋,所為他求來的恩典。


  這種回報,比對於當日他在對方受人排擠欺凌時不知所措地旁觀,簡直讓他無地自容。


  所以,在晚上回屋之後,發現桌上有人放了一塊玉帛包裹的玄玉時,他便沒有絲毫猶豫就來到半步堂。


  這玉帛之上寫著十來個字——「化干戈為玉帛,可敢半步堂一會?」與他所聽聞的一樣,少年上卿上當的那晚,也是同樣的手段。


  王離一手摸著懷中已經被捂熱的玉石,一手卻緊握著掌中的月牙戟。對方既然敢約他來見,他自然不會退縮。


  他一定會讓對方,償還那人所受的苦痛!成倍奉還!

  當綠袍少年拉開半步堂的門時,看到的就是王離一臉殺氣的樣子,不禁怔了怔。


  沒想到,這王離居然這麼看不慣他?


  那他是不是要修改一下原來的計劃了?

  還沒等綠袍少年說什麼,王離就黑著一張臉,把懷中的玄玉帛掏了出來,語氣生硬地問道:「這是你給我的?」


  綠袍少年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他比較懶,又不想留別人的東西,就直接把那晚收到的玄玉帛讓採薇轉送到王離那邊去了。正好上面的訊息可以二次利用,省事又省筆墨。不過看著王離哭笑不得的臉色,很快就想到這是誤會了。


  王離把玄玉帛仔細地收好,雖然從這兩樣東西上無法查出兇手是誰,玄玉和絲帛也是最普通不過的東西,但這也算是從少年上卿手中送出來的,王離放得更小心了。


  只是放好東西之後,兩人默默相對,都一時無話,氣氛尷尬無比。


  王離輕咳了一聲,微揚下頜,語氣古怪地問道:「你約我來此,是想如何化干戈為玉帛?」王離自小就在軍營長大,他爹怕把他嬌慣成霸道的性格,所以就喜歡陰陽怪氣地跟他說話,直接導致王離性格古怪,說話更是口無遮攔,長大后壓根兒就沒有朋友喜歡跟他玩,因為誰也受不了他的脾氣。


  若是換了別人,早就覺得他是在刻意挑釁了,綠袍少年卻像是沒聽出他言語中的奚落,指了指他手中的月牙戟,淡淡道:「很簡單,我們打一場。我贏,你負我三件事。我輸,我就當整件事沒有發生過,我們扯平。」


  王離差點沒被自己的口水嗆到,這少年上卿說什麼?看著對方削瘦的身材,王離懷疑自己稍微一使力,就能把他掀翻在地,更遑論要打一架了。不過這樣的便宜,不佔是傻瓜。王離揚了揚唇角,已經確信對方是在找個借口與他說和,「你確定?」


  「確定。」綠袍少年微微點頭,瑩白的臉容在四周搖曳的燈光下,熠熠生輝。王離此時才發現對方的長發攏在了腦後,露出了光潔的額頭。穿的也並不是平日里慣常穿的長袍,而是一件綠色的戎裝,收窄的袖口與貼身的剪裁更顯得他身形細瘦,顯然什麼武器都沒有佩帶。


  「那你拿什麼與我打?」王離思考了一下,覺得若是赤手空拳地打架,恐怕會不好,萬一打傷了哪裡又是一場麻煩事。用武器的話還能點到為止,只要把對方的武器打飛就算贏了。


  少年上卿環顧了一下,半步堂的四周放了許多武器架,上面放了各式各樣的武器,在燈光映照下,鋒芒四射,透著一股肅殺之氣。但少年卻直接走向了金光燦爛的那一面牆壁,伸手輕鬆地摘下了最打頭的那柄金干。


  「此事既然源起此物,就用此物來完結之。」少年如此說道。


  王離的眼睛差點沒凸出來,那柄金干通體都用黃金所打造,純粹就是一個作為裝飾的禮器,而且重量大約是同等體積的鐵製品的三倍!他那一晚沒有把掉下來的金干戈掛回牆上,也是因為他一個人舉起來太累。而這少年居然舉重若輕,他幾乎都要懷疑牆上的這金干是仿造品了!

  不過是不是仿造品,打上一場就知道了。


  王離好戰的性子被完全地激起來了,對方選的是一個防具,他則用軍中最新研製的利器月牙戟,這場比斗從一開始就不平等。但王離卻不管那個,反正都是對方主動要求的,求仁得仁,他只是負責要滿足對方。不過王離也知道自己佔了偌大的便宜,暗下決心,只用右手應戰,倒是沒必要說出來罷了。


  見對方已經擺好了迎戰的架勢,王離當下便執起月牙戟,氣勢十足地刺向對方。


  「當!」真正的金鐵交擊聲響徹整個半步堂,居然隱隱還有回聲傳來。


  月牙戟在金干之上留下了一個不淺的凹痕,驗證了這金干就是真正的純金鑄造而成。王離的瞳孔縮了縮,但神情越發堅定了起來,被卡在金幹上的月牙戟順勢朝綠袍少年頸間一割。


  戟就是在戈的基礎上發展出來的,這一點從字形上就能看得出來,就像是盾和干同樣也是如此。戟既有直刃又有橫刃,王離的這柄月牙戟呈十字形,可以鉤、啄、刺、割等攻擊手法。而且和刀槍不同,戟因為太過於沉重,根本不需要舞出刀影或者花槍,一直刺一橫割都毫無花哨,一剁一勾都是實打實的攻擊。


  所以在由戰車向騎軍轉變的戰國後期,戟就是馬背戰的最佳利器。王離因為在宮中無法練習馬背用戟的戰法,但平地用戟已練得十分純熟,雖然沒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但他自覺應對面前這個弱不禁風少年上卿足夠了。當然,他還留了後手的,不會當真割傷對方。


  只是他雖想得極好,可是這一割之下,卻連對方的衣角都沒有碰到,少年就像是幽靈一般,無聲無息地瞬間閃躲開來。月牙戟這一割帶起的風卻吹滅了四盞油燈,其他油燈的火苗也隨之劇烈地搖曳了起來,整個半步堂的光線忽明忽暗,拉得兩人的身影忽長忽短,更添幾分緊張的氣氛。


  王離連續兩擊不中,倒沒有什麼挫敗的情緒,反而雙目一亮,激起了好勝之心,右手執戟繼續欺身而上。


  他進宮之後都是自己練武,沒找到人陪他對打,早就閑得渾身發癢了。當下好不容易有個人能陪他走幾招,王離甚至祈禱這少年上卿能多撐一陣,好讓他過過癮。不過幾招之後,他也發現了對方為何選了金干這個防具。也不知道這少年是從哪裡學來的一套輕身功夫,總會比他的攻擊快上那麼一點點,恰好把金干攔在他的必攻之處。


  噹噹當的金鐵交擊聲不絕於耳,王離從一開始小心翼翼的試探,到最後大開大合暢快淋漓的攻擊,早就忘了最初的約束,沒一會兒單手執戟就變成了雙手執戟,一套戟法從頭到尾演練到極致,沖剁、直刺、平鉤、回啄、橫割、下砍、挑擊、截劈……


  兩人並沒有在半步堂內遊走,而是只在這一小圈點燃油燈的區域攻防,而且從始至終都是王離掌控主動攻擊,綠袍少年持著金干防守。王離打得一時興起,也顧不得收手,油燈在月牙戟激起的呼嘯聲中逐一熄滅,半步堂中的光線也越來越暗。等他回過神的時候,才發覺僅有一盞最邊緣的油燈還在堅強地搖曳著燈火。


  渾身上下都淌滿了汗水,王離一記挑擊招式用老,剛想轉為回啄,卻感到手心一滑,暗叫一聲「不好」,因為出汗而濕滑的手掌再也握不住月牙戟,直直地脫手朝少年上卿砸去。


  因為事出突然,月牙戟來勢洶洶,就連金干都未必能擋得住,少年上卿立刻側身躲避。戟刃在他的臉頰上劃過一道傷痕,最後狠狠地砸在了牆壁上。


  王離正看得目瞪口呆,就感到腳下被橫掃了一下,站立不住地單膝跪地。沉重的金干壓在了他的頸側,差點壓得他整個人都直不起腰來。


  這少年究竟是什麼來歷?居然持著這麼沉重的金干陪他打了這麼久?

  王離掙扎著抬起頭,正好看到少年的唇角揚起一抹清淡的笑容,臉側那道傷痕緩緩地滴下血來,正好滑到了他的唇角,染紅了那兩片本來顏色極淡的唇。


  「嘶啦——」最後一盞油燈因為月牙戟揚起的風,終於堅持不住地熄滅了。


  半步堂陷入了一片黑暗,王離的視線卻定格在了少年那抹令他驚艷到戰慄的微笑上,一時怔然。


  「我贏了。」黑暗中,少年的嗓音嘶啞,透著一股說不出的疲憊,顯然剛剛的比試他也盡了全力。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王離一字一頓地緩緩道,他的氣息也不穩,但答應得卻是心甘情願,「我負你三件事。」


  「甚佳。」少年滿意地把金干從王離的身上收回。


  少了壓制,王離便站起身,打算去拿回自己的月牙戟。等冷靜下來,他肚子里就有無數個疑問。這少年上卿的身手如此輕盈,又怎麼可能躲不開那一夜的暗算?陰謀論了的王離又開始各種狐疑,他不會是被算計了吧?


  「哐當!砰!」


  半步堂中響起被絆了一跤的聲音,王離歪著頭掃了一眼,忽然覺得他好像找到了少年上卿的弱點。


  黑暗中不能視物什麼的……


  「需不需要我扶你起來啊?」王離心情頗好地撿起牆角的月牙戟,「這也算是為你做了一件事了嘛!」


  「不必。」少年冷哼了一聲,把金干隨意地放在牆邊,摸索著跌跌撞撞地離開了。


  王離把懷中的玄玉帛掏出來,在手中摩挲了兩下,英俊的臉上爬滿了笑容。


  父親,他這也算是,交到朋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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