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喝!"宇文成都暴喝一聲,揮動手中的鎦金鏜,他身上那股吞天滅地的殺氣隨著那一擊,化作無形有勁的真氣,挾風雷之勢向那些黑衣人橫掃過去。
寒光閃爍中,前頭的幾名黑衣人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頭就已經離開了身體。
砍瓜切菜之時聽到"乒乒乓乓"的響聲,不論旁觀者也好,持刀者也好,都必定覺得十分暢快和有趣。但如果將幾個大活人的頭顱當做瓜果來切砍,那情形就大大不同了。腦漿迸裂,鮮血橫流,內臟爆出,絕不能令人生出快感,而生命的毀滅更是讓人心驚膽戰、噁心反胃。
宇文成都的鎦金鏜如利刃斬破布,旋風般橫掃那些黑衣人,所到之處血肉橫飛,只是瞬間的光景,地上就都是血跡、殘肢斷臂和碎肉屑,教人目不忍睹。
我只覺得胃裡一陣翻騰,隨即別過頭去,不敢再看。
"呵.……"宇文成都嘴角的冷笑已變成了歡笑,他回身問道,"闖入宮的就這些人么?"
邊上一個侍衛顫抖著應道:"回,回將軍,還有一個方才朝後殿跑去了,我,我已經派人去追趕了.……"
"一定要把那人抓住,他是唯一的活口。"宇文成都命令道,他轉頭望見我,大踏步來到我面前,"我不是讓你留在房裡好好休息,你為何又出來了?"
"我.……"宇文成都雄偉如山的身軀仍散發著肆無忌憚的殺氣,我驚駭得險些說不出話來,"我,我既是侍衛,宮中有刺客,當然要出來查看了……"
"捉拿刺客的事情有我,你趕緊回去休息。"宇文成都說著,伸手想來撫我的臉,"今夜不要再出來了,知道么?"
我連忙後退,避過他的手:"我知道了,我立刻回房去。"說完,我當即轉身拔腿就走。
"呼.……呼.……"我氣喘吁吁地跑著,穿過偏殿,向自己的房間奔去。
忽聽得前方一棵樹上"咔"的一聲輕響,我一驚,立刻心生戒備,穩定心神,放輕腳步,躲在一棵樹后,凝目向前方望去。
借著皎潔的月色和朦朧火光,隱隱見到有人伏在前方大樹的枝杈上,似乎正打算攀樹越牆而出。
我猛地想起方才那侍衛說還有一名刺客跑到了後殿,莫非就是這一個?
江都離宮的城牆是磨磚對縫的,四丈高,就算藉助飛抓繩梯也翻越不了這道高牆。為了確保安全,在宮牆旁的樹下還挖了壕溝,溝內暗藏利箭,不知情的刺客若貿然翻牆跳下,就會掉進溝中被利箭刺死刺傷。
我猶豫不決,不知道該不該提醒那人,又聽"嚓"一聲,此時我看得更清楚了,只見那人已翻過牆頭,正打算往下跳,而牆外就是一道壕溝,一旦跳下,觸到那溝里的利箭,輕則受傷,重則送命。
"小心!那溝里有利箭!"我忍不住低呼一聲。
那人已經往下跳了,聽到我的驚呼,他伸手在牆頭上一推,身子在空中翻了兩翻,越過壕溝,正落在我面前。
就在這時,雜亂的腳步聲、侍衛的叫喊聲由遠而近,那黑衣人立即轉身往後殿跑去。
"等一下!"我拔腿在後面窮追不捨,眼看著那人閃身躲進一間房內。
我追到房外,停住了腳步。那間房是禁地,隋煬帝下令不準任何人進去,違令者立即處死,我就曾親眼看見一個誤闖進房的小太監被杖斃。
我想了想,趁著四下無人,乾脆進去看個究竟,滿足一下獵奇心理。
"咿呀"一聲,我輕輕推開房門走了進去,而後回身再將房門關上。房中點著明亮的燭火,雖然收拾得十分整潔,但仍看得出很久無人居住了。
"啊,那是誰.……那是我么?"我抬頭看去,隨即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那牆上掛著一幅畫,畫中的女子與真人一般大小,只見她眉若遠黛,秋水無塵的媚眼,紅艷欲滴的唇,俏臉生波,桃腮帶嫣,凝膚似雪,柔媚柳腰……她迷離的眼眸里仍殘留著昔日的似錦繁華,眼波輕輕搖曳,便可顛倒世人。最美的是她那頭七尺長的發,雲瀑般的青絲用一根琉璃簪子隨意盤起一縷,散垂下來的髮絲光滑如緞,那一縷縷長長的髮絲,就這樣飄來飄去,糾纏住我的臉、我的眼、我的身,直至我的靈魂。我怔怔地看著,無法思考、無法感覺、無法呼吸,一種莫名的窒息阻在胸口。
這畫上的女子和我長得幾乎一模一樣,若真要說有什麼地方不一樣,那就是她有一雙彎彎的長眉,好似新月一般,而我卻是兩道斜飛入鬢的眉。雖然我們長相相似,但氣質有著雲泥之差。她那媚惑的眼神、妖嬈的身姿,舉手投足間便可蠱惑眾生,這是粗俗的我無論如何都學不來的。
我獃獃地望著,冷不防腦後一陣劍風襲來,我低頭避過,頭巾卻被挑開,長發瞬時飄散下來。
那柄冷冰冰的長劍迴繞過來,架上我的脖子,我回身看去,是那個黑衣人。
"你.……你不是.……"他看清了我的樣子,立即驚訝得直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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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見那黑衣人眼睛瞪得如銅鈴一般,忍不住笑了,"你誤會了,我不是畫上的那個人。"
"不是?那為何你們會如此相像?"黑衣人還是緊盯著我,雙眼眨也不眨,"你們分明生得一個模樣.……"
"唉.……相像?我覺得一點都不像……而且我是男.……"我猛地住了口,想起自己披散著的長發,如果硬要說我是男人,恐怕也沒人會相信。畫上的女子媚眼流離、顧盼生姿,是一個顛倒眾生的人間尤物,只要是男人恐怕都無法抵擋她的誘惑。而我舉止粗魯、性格豪放,活脫脫一個假小子,和她根本沒有可比性,我和她是越看越不相像。"你看那畫紙都泛黃了,想來已有些年月了,如果那畫上的人真是我,我現在至少也有三四十歲了。"
"說得也是……但,這也太不可思議了。"那人望了我一眼,又轉頭看了看那畫,"這樣的絕世美人,莫說人間,恐怕天上也難找,怎還會有一個如此相像的人?"他有雙好看的棕色眼睛,但此刻他望著我的眼神卻近似輕佻,又似放蕩,更似侵略。
他的目光太過放肆,我立時有些不快,低頭指了指他架在我脖子上的劍:"我們非得這樣說話么?"
"哦,失禮了!你是何人?為何在此?"黑衣人一怔,連忙收回了劍,"方才在樹下向我發出警告的人也是你么?為何要救我?"
"呵.……是我。我是宮中侍衛,而你是刺客,這話應該由我來問你才對吧?"我低頭拾起掉落在地上的頭巾,上頭沾了些塵土,讓我好生心疼,"你是何人?為何深夜入宮?是想刺殺皇上,還是想偷盜宮中寶物?"
"你是宮中侍衛?"那人猶豫片刻,才開口答道,"當楊廣還是晉王時,我父親曾是他的部屬,因為小事觸怒了他,全家慘被誅殺,只有我一人僥倖活了下來,我此次入宮是為了報仇。"
他為報仇而來?看著不像.……我抬手撥開臉頰旁的亂髮,長發順著手指的撥動隨風飄散,我驚訝地發現那黑衣人的眼中居然閃過一絲迷戀。
那雙褐瞳中直射出狼一般的野性光芒:"你的長發很美……"
這個人如今身處險境,性命危在旦夕,竟還有心情來評論我的頭髮?我頓時哭笑不得,尋思著是不是該給他點教訓:"雖然侍衛一時半會兒追查不到這裡,但你還是趕緊走吧。出了門口,朝東殿去,那裡的守衛較少,而後是被侍衛擊斃或是順利逃脫,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多謝了。"那人也不含糊,道了聲謝轉身要走,忽然又停了下來,側頭看著我,"可否告知你的姓名?我還有機會再見你么?"
"在下風明。"我上前一步,"對了,我好歹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可否讓我看看你的樣子?"
"呵.……"他笑而不答,眼中自信的神采彷彿在告訴我:有本事自己來看吧。
"如此,得罪了。"我輕笑著,忽然拔劍向他刺去。
"你!"那人驚詫地叫了一聲,足尖一點,轉身避讓。
我也不進逼,一翻手腕,長劍在半道上折了回來,雖然沒有刺中他,卻正好挑開了他蒙面的黑巾。
稜角分明的臉龐,兩道濃濃的劍眉,一雙炯炯有神的褐色眼眸,高挺的鼻樑,明晰的唇線……他居然是個頗為英俊的男子。
"噓.……"我忍不住吹了聲口哨,"你劃開我的頭巾,我挑下你的面巾,我們就算扯平了。"
"你.……"他的眼中突現殺機,手也按上了劍柄。
"我勸你最好不要輕舉妄動,若真打起來我可能不是你的對手。"我收劍回鞘,好整以暇地看著他,"但你想在幾招之內將我制服也是不可能的。一旦打鬥聲驚動了外面的守衛,你再想逃走,就難如登天了。"
"你究竟想怎樣?!"他雙目圓睜,已有些惱意,卻又頗感無奈。
"我只想知道,你入宮的真正目的。"我笑吟吟地看著他,"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個大概,如果我沒猜錯,你應該是突厥人。"
那人的臉色立即一變,卻沒開口。
"'其色甚赤,睛若琉璃'是突厥人的特徵,而你高鼻深目,眸色赤褐,確實不像中原人士。練武的人都知道,握刀和提劍的手勢其實是不一樣的。你雖然拿的是劍,但剛才的那一擊,卻是用拔刀的方法抽出了劍,且你的攻勢不是刺,而是劈。"我邊蹙眉思索邊說道,"而突厥人慣用彎刀,那刀很有特點,刀身厚重,刀鋒卻如剃刀輕薄,所以握的姿勢和別的武器都不同。應該說你棄刀用劍,為的是掩飾身份,可惜卻是欲蓋彌彰,適得其反。"
"還有呢?"他這時也平靜下來,定定地看著我。
"還有……你一定是那群突厥人中身份最高的人,所以他們才會不惜以身抵禦侍衛,好掩護你逃脫。"李世民對突厥很有研究,他的房間里有很多介紹突厥的書稿和資料,我在李家的時候,整日閑著無事,就把這些書和資料都看了個遍,所以對突厥並不陌生,"突厥人以狼為圖騰,喜歡在兵器和服飾上繪製狼頭。剛才你轉身躲避時,我看見你腰中所系的一條狼紋腰帶,這帶飾是黃金所造,為突厥貴族所佩帶,所以你的身份一定不低。要怪就只能怪你太愛顯擺,出門辦事時都不忘把黃金腰帶繫上,這才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那人愣了一下,居然抿唇笑了:"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那你不妨再猜猜我此次入宮的目的。"
我捻起一縷髮絲,放在手裡把玩著:"你當然是來江都刺探軍情的,入宮是為了尋機刺殺楊廣。因為楊廣一死,中原必然大亂,到時你們揮軍南下,不費吹灰之力就可平定天下,從此便可駕馭中原,建立千秋大業。我說得對不對呢?"
他上前一步,逼視著我:"你究竟是何人?為何會知道得如此清楚?"
我沒有理會他的問題,兀自往下說:"可惜你們錯估了形勢,如今群雄並起,各路反王割據一方,天下早已四分五裂,就算楊廣死了,對中原的局勢也起不了多大的影響。"
"你.……你真的是楊廣的侍衛?以你的能力,留在這裡太可惜了。"他又踏前一步,距我只有一臂之遙,"你願不願意和我走?你若肯助我一臂之力,我保證你以後榮華富貴享之不盡。"
"呵.……多謝你的好意了.……"我忍不住笑了起來,一有機會,我就會逃離皇宮,遠離這些是非爭鬥,當然不可能跟他走了,"但我是粗人一個,要的是閑雲野鶴的生活,榮華富貴我恐怕是無福消受了。"
"也罷。"他頗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也不再多說,拱手道,"如此,後會有期了。"說完,他輕手輕腳地推門出去,隨即消失在夜幕中。
我回身望著牆上那幅老舊的畫,緊盯著那婀娜地立於泛黃畫紙上的長發女子,她如絲的媚眼透過時空,溫柔蝕骨地笑望著我,似乎在對我婉轉地講述某一段逝去的歲月。我甚至可以感覺到她心中所承載的那分永遠也抹不掉的凄楚與沉重。美到極處,能傷人心神。我與她,恍如前世,也許邂逅過;恍如隔世,也許相望過。熟悉、親切,但又陌生。好奇怪的感覺,她究竟和我有什麼關聯呢?
最終宮中的侍衛也沒能抓住那個突厥人,宇文成都就把先前殺的那幾名刺客拿去向隋煬帝交差,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立春過後,雪終於停了,但不下雪比下雪還冷。天空清晰而明亮,悠悠的白雲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出現的,也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會消失。
"白雲千載空悠悠.……"我靠著樹,悵然望天。有風掠過,那雲慢悠悠地移動了,或許它並沒有動,只是我看得太久所以產生了錯覺。這段日子宇文成都估計是忙著籌劃謀反的事,並不常來找我,但對我的盯梢卻一點也沒放鬆。
身後忽然傳來一陣鶯啼燕語,我轉頭看去,原來是幾個來打掃庭院的宮女。
因為我背靠著長廊,那大樹剛好將我擋住,她們是不會瞧見我的。
她們邊打掃邊說笑著,順帶著還聊些宮中的八卦。我不聲不響地站了一會兒,正打算轉身離開,"風護衛"這幾個字忽然從她們的嘴裡蹦了出來。
我不禁愣了一下,什麼時候我也成了宮中的熱門人物,成為宮女太監們茶餘飯後的談論焦點了?
人就是這樣,總控制不了好奇心,凡是和自己有關的事情就忍不住想聽聽。伸出去的腳又慢慢收了回來,我重新靠回柱子上聽著。
只聽一個宮女說道:"哎喲,說起那風護衛,他不管何時何地總是一副令人心口發疼的俊俏模樣。"
另一個尖嗓子的宮女也附和道:"是啊,風護衛的確是個罕見的美男子呢。那秀氣精緻的臉蛋,清澈明亮的眼眸……倘若不是他眉宇間散發出一種率性瀟洒的英氣,舉手投足間又十分豪邁,我還真以為他是個絕色的女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