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棠花巷子還是老樣子。梧桐樹老了些,秋海棠綻放如霞。


  雲沉雅跟著舒棠回家。


  舒家客棧門前寂寂,門內卻有一陣騷動。雲尾巴狼一愣,下意識躲了躲,爾後,他便頓在了原地,安靜地看著萵白二狗撲來。


  何必要躲開呢?反正這一回,他是真地回來了,再也不走了。


  萵筍白菜頭一回順利撲到狼主子,得瑟得直叫喚。


  雲沉雅笑著伸出手,要去摸摸它們的頭,可手卻在半空停住了。


  萵筍白菜的後頭,跟了一個矮小的身影。他蹣跚著步伐走過來,黑眼珠似深潭,正愣神地看著雲沉雅。


  雲尾巴狼張了好幾次口,最終才不確定地,沙啞著嗓子喚了聲:「……阿瑟?」


  小阿瑟盯著尾巴狼看。過了會兒,他忽地偏過頭,跑到舒棠腿下,張開手脆脆地說:「娘親,抱。」


  舒棠蹲下身,將小阿瑟牽到尾巴狼跟前。


  她垂頭抿著唇,嘴角的笑意有點憨厚,有點赧然。然後她說:「阿瑟,這是……你爹。」


  雲沉雅從未這麼緊張過,連呼吸都放輕。生怕哪一口氣吸得急了,吐得慢了,就會嚇到他的小狼崽子,就會惹小狼崽子嫌棄。


  可是呢,雲無瑟到底是尾巴狼的兒子。他偏頭盯了尾巴狼許久,最終還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碰尾巴狼的眼稍,碰了碰他的嘴角。


  舒家小棠在雲無瑟耳邊輕聲道:「阿瑟,叫爹。」


  但云無瑟只睜大眼,怔怔地看著尾巴狼。


  過得一會兒,他將手攤平,像是索取認親信物一般,伸到雲沉雅面前。


  雲尾巴狼心跳得極快,還有點發懵。他沒跟小娃娃打過交道,頭一回上陣,彼方便是自個兒家聰慧過人的狼崽。


  尾巴狼四下望去,目光最終定在腰間的錦囊。


  這個錦囊,他帶了好幾年了。誰也不知道裡面放的是什麼。只因大瑛朝的承軒帝寶貝得緊,不少人便將它當做無價之寶。


  尾巴狼取下錦囊時,還有點不舍。他將錦囊放在狼崽子的腰間比了比,覺得有些大,便翻出裡頭裝著的荷包。


  舒家小棠一瞧見荷包,便呆住了。這是六年前,她親手縫製的。


  多久以前的事了呢?久到她都快忘記了。


  那時候,他們相識不久。尾巴狼還是個心狠手辣的主兒,表面誆小棠妹給自己求平安符,實際卻在琢磨給舒家客棧安放炸藥。


  但是小棠妹一直老實,非但頂著大太陽為雲沉雅將平安符求來,還親手縫製了個荷包,一齊送給她的雲官人。


  荷包做工粗糙,平安符也不一定靈驗。彼時他未動情,她也更未動心。可莫名奇妙的,這個平安符就被雲沉雅放在了錦囊里,帶在了身邊。


  一如多少年來,他在心中深藏之深,久日未能言說的情,不見天日。


  小阿瑟好奇地接過荷包,左右翻了翻,很是喜歡。須臾,他又學著尾巴狼的模樣,將荷包往腰間掛。可他人小手笨,總是系不上。


  狼崽子抬頭,無助地看向尾巴狼,指了指荷包,脆生生喚了一聲:「爹——」


  很後來,很後來,尾巴狼常常對舒家小棠說:「當年小狼崽第一次叫我的時候,我看見他嘴角歪了一下,笑得壞透了。我當時就想,這崽子日後一定是個壞蛋。太會裝了——」


  可說完這話,尾巴狼又會沉浸在回憶中,先一思索,再一笑,喜滋滋又添一句:「不過這也挺好,臉皮厚,不吃虧,還能欺負人。」


  不過彼一年,雲無瑟確然長到可以欺負人地年紀了。


  偏生他裝模作樣很討喜,街坊鄰居都喜歡他。


  而雲尾巴狼呢?


  雲尾巴狼時而在酒肆,時而在客棧,時而與舒棠一起釀釀酒,閑散的時候,便坐在院內的小竹凳上曬太陽,不時給小尾巴狼傳授一些為禍之道。


  京華城又添一道風景——


  有一對父子,大的小的都像神仙。他們經常一起走在大街上,悠哉樂哉,散漫又閑適。


  後來呢,這對父子漸漸有了變化。大的依舊挺拔,小的逐步高大。兩人一人挑著一柄摺扇,四處張望,指指點點,端的是俗世風流。


  當然,時而還有一個姑娘作陪。姑娘模樣好,眉心一點硃砂,眼角一顆淚痣,笑起來,像只老實憨厚的兔子。


  誰說狼是兔子的天敵?

  南俊國,市井間,有這麼一個傳說。


  說是舒家有隻兔子,嫁給雲家一隻大尾巴狼。他們一起經歷了分分合合,後來生了一隻小尾巴狼,又生了幾隻小尾巴狼。往後數十年,狼給兔子找吃的,將兔子照顧得平安又幸福。


  而他們一起,平安又幸福地渡過了許許多多年。


  這麼多年裡,若要單挑一日出來說,那便回到南俊長陽帝繼位的那個春天吧。


  長陽帝元年的暮春,小尾巴狼三歲有餘,能跑能跳。景楓與沈小眉抱著剛得的二閨女兒,跑來南俊國跟哥哥嫂嫂炫耀。


  於是四人在樓台上沽酒。


  樓台下,是如煙籠寒紗的湖水。


  淡酒過三巡,說起當年事。景楓提及小時許願的木牌,打趣說那時許願成了真,英景軒娶了個好媳婦兒,英景楓娶了個壞媳婦兒。


  雲尾巴狼卻厚臉皮地從懷裡摸出一塊,背面寫著「願家兄長安,世無干戈」。


  看著這木牌,想起當年烽火殺伐,那時生死離合,四人都沉靜下來。


  過了一會兒,還是沈小眉先打破沉默。


  「南俊也有許願牌子,規矩跟永京不大一樣,夫妻倆可以共寫一個,若是有兒女,又需另寫一個。上回我與景楓來,去試了一試,也是許好願往樹上掛。」


  於是雲沉雅就想,既然木牌子許願這般有用,不如帶著小棠妹和狼崽子也去一趟。


  一家三口去許願的路上,舒家小棠問雲沉雅說,景楓跟沈眉到底能許什麼願?


  雲尾巴狼笑起來,一臉無所謂,說八成是什麼萬水千山,歲月久長云云。


  三人許願前,尾巴狼給小狼崽買了一把摺扇。大狼搖著扇,小狼機靈地也跟著搖扇。


  大狼就又笑了,說小子頗得你爹真傳啊。


  兩個許願木牌子。尾巴狼幫小狼崽寫一個。舒棠為自個兒和雲沉雅寫一個。


  寫完了,往樹梢一掛,又是一場功德圓滿。


  卻說當日黃昏暮色起,天邊一道霞光流緋,如靜默開放的海棠。


  近一些,是三個人並排遠去的身影。


  雲尾巴狼走左邊,舒家兔子走右邊,中間還有小狼崽,他跟他爹一般,搖著扇,勾著笑,閑散有餘,清歡有餘。


  而他們身後,兩個木牌子淬了夕陽最後一縷金暉。隨風搖動,於枝頭輕晃。


  奇怪的是木牌子上,一個字跡蒼勁瀟洒,一個字跡方方正正,寫著的,卻是同樣四個字。


  公子無色。


  這是雲沉雅一生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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