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入夜,景楓枕著手臂,躺在榻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沈小眉一邊四處搗鼓,一邊回頭看了他兩眼。
擱下手邊的東西,沈眉又跑回去,幫景楓掖了掖被角,這才放心回到桌前,點數她的小銀票。
過了會兒,景楓翻過身,望向沈眉,問:「到底是什麼法子?」
沈眉數銀票正數得起勁,並未搭理這話。她講小銀票塞入自個兒的錢袋子,又將錢袋子擱得離景楓遠遠兒的。
景楓見她這副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
沈眉回到榻前,掀起被角,一邊往床上爬,一邊道:「你方才也忒不厚道了。明知我去浮生堂是為了你大哥,你卻摸了我得錢袋子來折損我,壞胚子。」
景楓將沈眉攔腰一包,推入床榻內側,用被子將她裹住,笑道:「倒也是。你這個人,容易生些小亂子,可大事上,卻件件妥當,時時清醒。今兒晚上,那一個要吃甚南國佳肴的幾口,破綻百出,不是你的風格。」
沈眉聞言,內心歡喜,遂積極解釋道:「英景軒曉得我愛逛青樓,我那麼一提,不過是想讓他憶起浮生堂這地方罷了。」
「嗯?」
「我早先就打聽過了,小阿棠為人好,在這京華城,四處都很吃得開,唯獨有一個對頭。」
「浮生堂?」
「浮生堂裡頭,有個叫蘭儀的姑娘,從前是個花姑娘,如今卻做了老鴇。早些年,這蘭儀給小阿棠使了不少絆子。小阿棠雖不與她計較,蘭儀卻是個愛記恨的人。」
景楓思索一陣,笑著看了沈眉一眼:「難怪了,原來是個激將法。」
沈小眉抖擻著精神爬起來,盯著景楓問:「你琢磨琢磨,我這法子妥當不妥當?」
景楓想了想:「這天底下,怕是沒人能糊弄大哥。你這法子倒好,便是被他瞧出端倪,他也沒奈何。」說著,伸出手,將沈眉攬過來,「前些天,你日夜在心裡搗鼓,沒想到真搗鼓出來一個不錯的。」
沈眉道:「也就是踩人軟肋,大哥的軟肋,可不就是小阿棠嘛……」
景楓一挑眉:「你是個素來閑散慣了的人,我卻沒看出,你對大哥的事倒這般上心。」
沈眉一驚:「你莫不是連你大哥的歪醋也要吃吧?」
景楓盈盈一笑,並不作聲。
沈眉伸出爪子,拍拍他的胸口。過了會兒,卻斂了嬉笑的形容,一本正經地道:「要說呢,英景軒確然是個比你還壞的壞胚子。可若說我沈眉這一生有什麼大恩人,他卻能排上頭一個。我即便再不靠譜,知恩圖報這個理兒,我卻是明白的。」
也是了。單說前一年,景楓墮崖,沈眉自昏睡中醒來,心如死灰,全沒了念想。
後來,還是英景軒救了景楓。得知景沈二人,只願做對平凡夫妻,他又將重傷的景楓送去沄州,遠離永京城,自個兒擔待了整個江山。
景楓聽了此言,頭枕著手臂,眼神愣愣地望向房梁:「大哥這一生,將擔當看得極重。我與你,都欠他良多。」
沈眉想了一會兒,又道:「你還記得前一陣兒,我們在沄州時,接到司空寫來的信。信上說,小阿瑟如今會叫娘了。大哥看了信,表面沒什麼。可那些日子,他整夜整夜地睡不著。」
景楓淡淡一笑:「怕是在想,自己虧欠小棠姑娘吧。」
「便是這個理兒了。大哥雖壞得沒個底限,但到底是一個極重擔當的人。」
「我聽你說,他從前跟小阿棠分開過一回。但那一回,兩人之間,有的不過是情,所以大哥一去一回,心裡頭,便沒甚太大負擔。」
「這一回不一樣了。小阿棠已然是他的妻,卻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南俊,又十月懷胎,替他養了個公崽。他與小阿棠之間,就不單單是情,且還有責任。」
「大哥這麼一個重擔當的人,自始至終,只辜負了小阿棠。也難怪他生了那麼厚一張臉皮,長了那麼聰明一個腦瓜子,卻不知怎麼去面對小阿棠。」
景楓又看沈眉一眼見她說得興緻勃勃,不由一笑:「所以,你便琢磨著將小棠姑娘帶去浮生堂,讓大哥擔心擔心,刺激刺激他,這樣一來……」
「我是這麼打算的,」沈眉說到興味濃處,又往景楓身上攀了攀,「過幾日,我去找小阿棠,與她一塊兒上浮生堂。到時,你和大哥莫要易容,也跟著我們,我……唔……」
話未完,便被堵了嘴。景楓伸手勾了她的后脖子,舌頭如靈蛇,撬開齒關,探了進去。
唇齒纏綿,呼吸漸急。景楓又一個翻身,將沈眉壓在身下,手伸入她的衣襟內。
沈眉一愣,一驚,忙道:「你莫要著急。」
景楓沒理會她,只淡淡回了句:「想要你了。」說著,又以膝蓋頭分開她的雙腿。
沈眉連忙扯過被衾,隔開兩人,忙中抽空地道:「你莫著急,我跟你打聽一樁很要緊的事。」
景楓頓住。
沈眉訕訕一笑:「我方才與你說話時,便覺你有些反應,後來往你身上蹭了蹭,果不其然,你就火燒火燎了,莫不是你如今的定力如此不濟,竟經不起這般輕微的挑逗……」
不等她說完,景楓不耐煩地扯開她擋在胸前的被衾,繼續動作起來。
沈眉又道:「或者容我揣測,你得知小阿瑟已有一歲之齡,不甘於落在你大哥後頭,是以,你才急著趕著,也想與我打造一隻公崽?其實你大可不必猴急,我昨個兒粗略算過日子,下月初五,乃是一方好時機。誠然,你若想夜夜努力,我亦不大介意,不知今夜可能夠換個姿勢否……」
隔幾日,一番雨洗清秋。
舒家小棠收拾妥當,斜挎著她的小布包,便帶沈眉往浮生堂去。
路上,沈小眉作感恩狀,道:「若不是阿棠妹願意帶路,憑鄙人的認路本事,不知要在這偌大的京華城中迷失多久。」
舒棠厚道地點頭:「與親人失散的滋味不好受,希望沈楓小哥能找著自己的妹妹。」
沈眉持摺扇拱手:「借阿棠妹的吉言。」
舒棠猶疑了一會兒,又道:「沈楓小哥,待會兒我們尋人時,得動作快些。浮生堂里,有個人……有個人與我關係不好。」
沈眉聽了這話,自然連連稱是,私心裡,盤算的又是另一番主意。
兩人繞過街頭,街口處,便又出現兩個公子。
公子均是精雕細琢的樣貌,乍一看,還當是天上的神仙。
雲尾巴狼摺扇一轉,眉峰微蹙:「她究竟意欲為何?」
嘴上雖是這麼問,可心裡頭,已猜出七八分因果。
景楓看他一眼,只道:「跟去看看吧。」
沈眉說,她的妹妹,叫做沈小軒。浮生堂內,自然沒有沈小軒這號人物。
沈眉作愁苦態,拉著舒棠借酒澆愁。她的酒量本是不錯,三杯下肚,卻開始裝醉。吐了一肚子苦水,說甚大江南北尋了個遍,就是不見小軒軒。
舒家小棠先是耐心安慰,豈料後來,「沈楓小哥」徹底失了控,掀了人家的酒桌子,嚇跑人家嫖客花姑娘。
浮生堂的老鴇蘭儀在二樓看著,見到與「沈楓小哥」同路的人是舒棠,心生一計。
這二年,舒家小棠今非昔比,招惹不得。可此一回,舒棠自個兒送上門來,還砸了浮生堂,這便怪不得她蘭儀了。
蘭儀嚷了兩聲,浮生堂內,便竄出一群黑衣打手。「沈楓小哥」陡然清醒,抓了舒棠的手腕子就開逃。可她不辨路。別人逃跑,都往門外逃,她卻可勁兒地王浮生堂內跑。一干打手都被她跑懵了,一時沒能跟上。
兩人逃到後院,見打手已跟來。沈眉又掛出一副情急的嘴臉,與舒棠慌慌張張道:「阿棠妹,咱們這麼逃,不是個辦法。」
舒棠十分著急:「那可怎麼辦?我雖會些功夫,但我打不過他們。」
沈眉四下一望,當機立斷道:「這樣,我暫且引開他們,你趕緊尋處地方貓起來。等到夜裡,你糊髒了臉,再溜出來。」
說著,便甩開舒棠的手,腳步一溜,便一路高調地往園子的另一側跑去。
沈小眉自不可能引開所有的打手。舒棠在原地呆了半刻,花圃內,又閃出幾個黑衣人。
黑衣人互看一眼,喝了舒棠一聲,正要一擁而上。就在此時,只見一個人影快如疾電,挑扇勾走一個人的短刀子。
刀子在扇尖轉幾圈,再借力飛出,不等黑衣人反應,他們身上便各開一道血口子。
那人將摺扇一收,聲音淡淡:「滾。」
黑衣人審時度勢,連滾帶爬地跑了。園子內,又慢慢靜了下來。
舒棠怔怔地看著前方的身影。牙白衫子,修長挺拔。她心裡有個揣測,可又不敢相信。
只怕這是一個夢,所以放輕了呼吸,怕夢被驚擾,人又散去。
好半晌,兩人都沒有言語。之間隔了一段路,像是六年時光,總不能團圓。
舒棠小心翼翼往前邁了一步,輕輕喊了聲:「雲、雲官人?」
「雲官人,是你么?」
前頭那人,忽地笑了一下。悠遠的聲音,像是隔了許久才傳來,卻依然這麼熟悉。
「六年多前,也是這樣的。那時,胡通帶了一幫打手來攔我們。你說要保護我,我卻騙你說我不會武功。後來……將你打暈了去,用同樣的招式趕跑了那些打手。結果那日打手走了,你卻睡得香甜。」
「當時,我將你抱到稻草席上,突然想起小時候,你問我是不是要討媳婦兒的事。你小時候不比現在,真是膽肥了,還親了我一口。所以六年前,我就想啊,老天讓我再遇上你,讓我把小時候債討回來。所以我一時玩心起,便……便趁你睡著,回親了你一下,算是還給你。」
「可我怎麼能想到,有的緣分,一旦開始了,就再也算不清了呢……」
雲沉雅說著,回過身來,因不知如何解釋,所以有些語無倫次。
「沒什麼沈楓小哥。她是沈眉,我的弟媳婦兒。今日這一出,也是……也是她的主意。我雖看了出來,可我……其實她亦是為我好,曉得我不知如何面對你,便用這個法子,將我激出來。對了,景楓也來了,他很好。我看見他們在一起,很,很想你,我……」
舒棠呆住。她又往前邁了一步:「我也很想雲官人,可我怕北邊的人找你麻煩,沒敢給你寫信,你別怨我。」
雲沉雅搖搖頭:「不怨。」
其實他們是一樣的,一直牽挂,卻從未怨過。
像是有許多話,卻不知如何說起。舒棠又急忙道:「雲官人,那個,萵筍白菜個頭又大了,它們現如今學會幫我爹守院子,我每天出門,都很放心。」
「嗯。」
「今年過年的時候,灰爪兔死掉了。大夫說灰爪兔壽歲不長,只能活五年。不過我最後還是給它們起了名字,一個叫阿灰,一個叫阿爪。」
「嗯。」
「雲官人,我、我還給你生了個兒子。我不會起名字,因記得你從前總念叨公子無色,所以就想叫他雲無色。後來我爹說,不如用蕭瑟的瑟,可以多一個一生平穩安樂的意思。」
舒棠說這些話的時候,瞪大了雙眼,淚水從眼眶裡滴滴滑落,可她卻未曾眨一下眼睛。
怕這一合一開間,又相隔天涯兩端。
雲沉雅聽了這話,卻沉默了。過得半晌,他低低地說:「雲無瑟,這個名字,很好很好。」
舒棠往前一步:「雲官人,小阿瑟會叫娘了,會說一些簡單的詞兒,可他不會叫爹。我、我們,始終都……等著你。」
雲沉雅聽到這裡,猛然抬頭。眼裡儘是水光,睫稍一動,淚珠滑落,打在手背上。
然後他仰起頭,閉上眼。
南國的風悄然拂過,攜著許多經年往事,在這片土壤塵埃落定。
雲沉雅嘴角抿出一枚極淡極輕的笑,像是終於釋懷。
張開眼,又是那隻大尾巴狼。一臉安泰,滿目恣意:「小棠妹,我回來了。再也,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