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春夜寒,又有蚊蟲。舒家小棠一直睡不好。腦子裡糊糊的,一忽兒是小阿瑟的笑,一忽兒又是承軒帝棄江山的傳聞。
此則傳聞,已是路人皆曉。舒棠雖知道雲沉雅素不會按理出牌,可突然上演這麼一出,連她自個兒都有些懵了。
倒是小阿瑟,頗具尾巴狼遺風,沉著得跟個沒事人。睡夢裡咂咂嘴,揮舞兩下小拳頭。蚊子圍他轉,就是不敢咬。
這天,舒棠早起,沒去酒肆,反是繞去了平陽王府。
在正堂侯了盞茶功夫,阮鳳便掀簾進來。一身暗紫對襟袍,風流自如。
他看一眼熱氣騰騰的茶盞,笑道:「上好的敬亭綠雪,你來了也不品一品。」
見舒棠站著沒動,眉宇間隱有憂色,阮鳳又添了句:「這敬亭綠雪,是三日前,從大瑛朝送來的。」
聽到「瑛朝」二字,舒棠猶疑了一下,還是端起茶來,小啜一口。
阮鳳笑問:「怎樣?」
舒棠搖頭老實道:「我不會品茶,就想嘗嘗這滋味。」頓了下,將茶盞擱在几案,遲疑道:「阮大哥,我向你打聽個事兒。」
阮鳳在椅上閑閑坐下:「你問。」
舒棠將這些日子聽到的傳聞在心頭理了理,說了一遍,遂問道:「阮大哥,雲官人他不做皇帝了,這事兒……到底是不是真的?」
阮鳳默然片刻,走到欄杆前,看向院內一蓬海棠。
花開如明霞。
沉了口氣,他回過身,笑起來:「棄皇位,棄江山,這等離經叛道的事,換了旁人,興許做不出來,可既然是英景軒所為,倒也不必驚訝。」
阮鳳說這句話的時候,還是暮春。
彼時,杜鵑極盡綻放,荷花才含了苞,小阿瑟成日睡得雲里霧裡,不知今夕何日夕。
待到小阿瑟能張嘴喊娘,已是殘夏雨落時節了。
彼時南俊凈土,京華繁盛,街巷酒樓,賓客滿堂。
唯一的缺憾是,小阿瑟發音含糊,那一聲「娘」,被他喊得像「狼」。
這一日,陽光不厚不薄,堪堪落在一家小樓的窗沿上。小樓里,欄杆旁,坐了三位公子哥。除一人樣貌極好以外,其餘二人,皆是平凡長相。
可不知是否因氣質出眾,旁桌的人,總忍不住朝那三人看過去。
過了一會兒,那樣貌極好的俏公子說:「我以為,這事兒不好辦。她等了你兩次,替你下了個公崽子。你若直接去見她,便是她真沒怨氣,也難免會冷落你幾日,不愛搭理你。」
說這話的時候,俊俏公子左側的錦衣人本在搖著扇。這話音一落,錦衣公子將摺扇一收,蔑笑一聲,「你以為她是你。」
桌上的青衣公子,倒是一直靜默。聽到這處,一邊以茶盞蓋撥著茶葉,一邊問:「那你以為應當如何?」
俊俏公子愣了一下,卻沒答這話。
她伸手摸了摸自個兒的茶盞,被燙了下手,又去摸青衣公子的茶盞,討好一笑:「你的茶水溫吞些,咱倆換換?」
青衣公子也一笑,將兩人的茶盞做了對調。
俊俏公子抿了口茶,對錦衣公子道:「其實,這事兒說難也不難,重點在一個知己知彼。你見她前,先尋一個她不認得的人,去打探打探她的心聲,比如她怎麼看你這個人,怎麼想你乾的事兒。到時你心理有個準備,見了她,也好隨機應變。只是……」
俊俏公子一頓,嘆了一聲,將茶盞放下,「如何去找這樣一個小阿棠不認得,你又信得過,又會辦事,又聰明伶俐,且口風有很緊的人,便是個大問題了。」
錦衣公子也放下茶盞,手指在桌上敲兩下,慢騰騰道:「毛遂自薦,還留三分口德。你卻把自己捧上了天。」
俊俏公子呆了一下,不理他,又看向青衣公子,說:「你怎麼想?」
青衣公子道:「你若想去,那便去吧。別耽擱太久了,我與大哥在酒肆三條巷外等你。」
俊俏公子咧嘴一笑:「好說好說。」
言罷,站起身,便朝樓外走去。夏暉清淡,照在俏公子一張俊秀逼人的臉。可她走路的姿勢,卻有些跛,像是腿上受過傷。
那道傷,其實是前一年北荒之戰,景楓在她腿上划的。
而這個俊俏公子,女扮男裝得出神入化,非是他人,正是大瑛尚書沈府的閨女兒,沈眉。
景楓發愣地看著沈眉的腿,目色黯淡下來。
雲尾巴狼再呷一口茶,抬起摺扇在桌上敲了敲,淡淡道:「回神了。」
景楓怔了下,低聲道:「當年她在我面前裝過跛子,沒想到現如今……」嘆了口氣,又端起茶。品茶如酒,一飲而盡,復笑說:「依小棠姑娘的個性,你就是直接去見她,她亦不會怨你。」
「可隔年不見,她又為你添了個兒子,便是你這等個性,怕也是近鄉情怯了。」
雲尾巴狼挑眉道:「這又如何?我非聖賢,不過大千世界一閑人俗輩。七情六慾,該有的我都有。」說著,又狡黠一笑:「倒是小眉兒的腿,我看她跛著挺好,人也能安分點,省得她成日有事沒事,便在心裡搗鼓些小九九……」
酒肆的生意不錯。午過落了雨,不少人進城后,便在舒家酒肆歇腳。
舒棠正在櫃檯上打算盤,一邊撥著算珠子,一邊將賬目喃喃念出,不經意間,心裡頭一動,舒棠抬起頭,正好瞧見門口的俊俏公子。
客棧里有不少人都被那俊俏公子吸引住了。
俏公子眉目生得極好,雖有些女氣,可舉手投足間,風流瀟洒。
沈眉在酒肆門口張望了一會兒,見舒家小棠迎出來,眼神兒不由亮了一亮。
舒棠老老實實地與她道:「這位客官,外頭坐滿了,但裡頭還有位子,我帶著您去。」
沈眉點了下頭,跟著舒棠往裡擠。一邊走,一邊又跟舒家小棠套熟絡:「這酒肆,地段選得不錯,南來北往的客人,走得累了,難免會在這處歇一歇。便是進賬不多,也可旁聽一些八卦,聊以慰藉,甚好甚好。」
沈小眉說話,向來易得罪人。可興許是緣分,這話一出,卻對了舒棠的胃口。
舒家小棠將沈眉引到一張方桌前坐下,點頭道:「我也覺著,銀錢多少,進賬多少,我不太在乎,就想聽聽這南來北往的事兒。」
又道:「這位客官,想喝茶,還是吃酒?來些什麼小菜?」
沈眉胡亂點了一氣,舒棠挨個記下,挨個送來。
末了,舒棠看了沈眉一會兒,又問說:「這位客官,您不是南俊人吧?」
沈眉聞言,趕緊將茶放下,拱手道:「與姑娘一見如故,我也忘了介紹。敝姓沈,單名一個楓字,乃是大瑛永京人士,不知……」
「沈公子是永京人?」舒棠愣住。
沈眉探過頭來,語氣十分驚訝,「怎麼?姑娘跟永京,莫不是有些淵源?」說著,又撫了撫跟前的凳子,說,「姑娘,不要與我客氣,坐下說。」
舒棠往酒肆看了一眼,見小廝們尚能忙活過來,便坐下身,遲疑道:「沈公子,你、你與我講些大瑛永京的事兒吧……」
沈小眉生在永京,長在永京,大瑛禁宮沉簫城,她也沒少去,一頓天南海北東西扯,便與舒棠徹底成了朋友。
兩人相談甚歡,直到黃昏至,夕陽西下。
沈眉見天色已晚,面露遲疑。
舒棠見狀,不由道:「沈楓小哥,你是有啥難事兒?」
沈眉四下張望,見無可疑人等,便將板凳拉近了些,說:「阿棠妹,我向你打聽一樁事兒。」
「哎,你問。」
「我聽說……」沈眉頓了一下,「京華城中,有一處浮生堂,是京華城最大最好的,咳咳,青樓,可對?」
舒棠一怔:「這事兒……我不太曉得。不過京華城裡的青樓,我就聽說過三兩間。這一間,是聽說過的。」
沈眉又問:「那你可能夠為我引引路?」
舒棠一呆。
「沈楓小哥,你……」
沈眉胡謅道:「阿棠妹千萬不要誤會,我此去青樓,乃是去尋一位失散多年的妹妹。若能找到,那便最好,若不能找到,唉……」
從舒家酒肆出來,暮色已四合。雲尾巴狼和景楓知曉沈眉的性子,吃過了夜飯,才來酒肆旁等她。
沈眉竄出來,大致將情形一說,得知雲景二人已用過膳,不由作出悲嘆狀,道:「如此,便委實可惜了。我方才與小阿棠一場長談,一見如故。末了,她還為我舉薦了些南國佳肴。我聽聞有一間不錯,便想與你們一道去嘗嘗。既然你們已吃過了,而我素來又是一個善解人意的人,不如今日就由我身先士卒,前往一嘗。若然味道好,色澤佳,明日,我們便一道去吃個遍。」
說著,腳步一拐,便往城中燈火長街走去。
還沒走幾步,沈眉忽覺腰間一輕,她伸手一摸,呆然轉身。
長街頭,雲沉雅言笑晏晏地立著。景楓面色漠然,手裡拎著的,正是她的錢袋子。
沈眉一怔,復有顛顛地跑回去,要從景楓手裡將錢袋子拿回。
景楓高她大半個頭,又將錢袋舉高,任她怎麼踮腳都夠不著。
雲尾巴狼道:「我倒是聽說,城中有一家青樓,名為浮生堂,樓里的姑娘甚好,小倌也不錯。」
景楓一頓,面露薄怒之色。
沈眉大驚,趕緊道:「我絕未曾想到那竟是一座有小倌的樓子。想我以往,逛遍永京青青樓,喝遍大瑛花花酒。此來南俊,兩國之別,定能從青樓可見一斑,我前去浮生堂,只為長些見識,非是為了那小倌,更不是為了那些花姑娘——」
說著,又去奪那錢袋子。
景楓板著一張臉,將錢袋揣入胸口,漠然道:「回客棧。」
雲尾巴狼摺扇一展,搖兩搖。一邊往前走,一邊慢條斯理地笑起來:「尋常人家,都是相公去青樓,媳婦兒攔著。你們倒好,媳婦兒非要去青樓,卻被相公收了錢袋。」
戲謔完畢,他已走出好大一段路。
沈眉與景楓同時一怔。
可是,月色蒼茫,燈火華光。
此一時,彼一時。
沈眉望向雲尾巴狼的背影,又憶及今日與舒家小棠的約定,不由地便樂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