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公儀堂外,流水斜橋。盛夏的荷花早已枯萎,但荷葉猶存。
午過時分,天際灑下雨絲。水岸旁,輕舟搖曳。
若不是幾個宮女撐著傘,搖著櫓,盪去湖心餵魚,不知道的人,還以為置身於暮春江南的雨絲風片中。
這裡不是江南,而是南俊禁宮,瑄合城中的一隅。
然而,與公儀堂外悠遠淡泊的景緻不同的是,公儀堂內卻暗機四伏。
堂內不大,上座南俊王。他的身旁立著小世子杜修。
堂中左側是雲沉雅,景楓等人;右側是杜涼,阮鳳一干人等。
有一小太監托著玉盤,立在雲沉雅的面前。雲尾巴狼清淡一笑,閑閑將手中薄卷往玉盤上一撂,說:「便以此物,跟南俊王做樁買賣。」
那份薄卷是何物,杜祁不用看也曉得。
日前,雲沉雅在明荷偏苑將計就計,借用杜涼的圈套,令自己被行刺。如此一來,大瑛朝便有了攻打南俊的理由。只不過,雲尾巴狼此番,並不為攻打南俊,而是想借著這個由頭,解決聯兵符這一顧慮。
果不其然,那份薄卷上,的確記載著大瑛皇子被行刺的過程,旁又有國師的佐證,玉璽之印。
只要這份東西交到大瑛皇帝手裡,哪怕瑛朝明日出兵,整個天下,也莫敢置喙半句。
杜修站在杜祁身後,看清薄卷上的內容,不由輕吸一口氣。
「敢問大皇子,是何買賣?」杜祁默不作聲地將薄卷收下,問道。
雲沉雅輕撥茶蓋,氤氳水汽重,碧綠茶葉曲展沉浮。
「好說,這份卷宗歸南俊王,我只換兩個條件。」
「是何條件?」
「第一,南俊與我大瑛結為邦交之好,五十年內,封印聯兵之符,兩國之間,不得起干戈,不得起戰亂。凡若南俊有修復聯兵符之意,我大瑛必視為違約,即刻出兵。」
杜祁略一沉吟,答道:「好。」
「這第二嘛……」雲沉雅放下茶盞,直看入杜祁雙眼,「這份契約,非但南俊遵循,南地其他八國,也需遵循!」
此話出,在場所有人俱是一驚。
一份契約,在兩國之間生效容易。可南俊一國,如何保證其他八國也會遵守這份約定?
這第二個條件,實在有些苛刻。
杜祁眸光一緊,半晌不語。杜修緊蹙著眉頭,心裡頭,竟似有些不甘。
「荒唐!」
忽然間,有人呼喝而出。眾人循聲望去,只見杜涼拂袖站起,一字一句地道:「恕我直言,大皇子的條件,字字句句對我南俊不利。」
「南地九國,我南俊並非最強。若要壓制其他八國,必得藉助聯兵符之力。可你大瑛先封印南地聯兵之符,又要我南方九國一同遵循這份契約。兩個條件相悖,簡直強人所難!」
話畢,杜涼再不看雲沉雅一眼,而是走到杜祁面前,恭敬行了個大禮。
「皇上,此事皆因臣而起。是臣急功近利,一心想修復聯兵符,才傷了大皇子。皇上如何責罰,都不無不可。便是將臣押送大瑛,受千刀萬剮,臣也莫敢有半句怨言。只是,大皇子的條件,實在太過分,懇請皇上切莫答應。」
杜祁聞言,沉吟片刻。他的臉上仍舊是一份清淡從容,淡到看不出太多情緒。
端起茶盞微微呷了一口,杜祁道:「你先起來。」
杜涼垂眸,並不應答。
杜祁又看向雲沉雅:「六王所言不錯,大皇子的兩個條件,確實令朕為難。不若大皇子給個建議,我南俊一國,在聯兵符被封印之後,如何做到讓其他八國也遵循這份契約?」
姜還是老的辣,杜祁隻言片語,又將此難題拋回給雲尾巴狼。
雲沉雅笑了。
「那是你們的事,我如何得知?」
這便是大瑛的作風,仗勢欺人也罷,卑鄙無賴也罷,可那份氣勢,那份實力,睥睨神州天下,真真無人能敵。
公儀堂內,再次靜了下來。
杜祁輕而又輕地嘆了口氣。
杜涼眸色更黯。今日的談判與他所預期的相差太遠了。
其實雲沉雅早已看出,在南俊,執著於修復聯兵符的,無非是他六王爺父子二人。
杜涼本以為,今日雲沉雅會針對他,將他六王爺治罪。而自己,也早已做好了這個心理準備。誰知雲沉雅竟直接甩出兩個條件,從根本上杜絕南地與大瑛抗衡的所有可能性。
想到這裡,杜涼也嘆息一聲。他默了一下,終是把話攤開了說。
「日前明荷偏苑,的確是我布的局。可大皇子棋高一著,以身犯險,二皇子又以國師身份,反將一軍。如此步步為營,臣甘拜下風。只是,當日在明荷偏苑,大皇子你暗使計謀,放走我南俊罪臣,此事,又該那什麼來做交換?」
「你南俊弄丟了人,與我何干?」過得半晌,雲沉雅慢條斯理地道,「再說了,你把話說得再開,我說我把此事忘了,你又能奈我何?」
「你——」
「六王爺,這個時候劍走偏鋒,卻是行不通的。」景楓道,「若王爺想要一力承擔罪名,這個如意算盤,便是打錯了。」
「不錯,在南俊,想要修復聯兵符的的確是六王爺你。可不瞞六王爺說,南地的聯兵符之力,在我大瑛心頭,始終是一塊心病,若不從根底解決,而是單單針對一個人,一樁事,那麼,我們這一趟,也算白來了。」
聽景楓將話挑得如此明白通透,南俊王的臉上,浮起一絲不可名狀的情緒。
看著瑛朝的兩個天之驕子,杜祁心疼裡頭的感覺有些異樣。不是無奈,不是忿恨,而是一種隱隱的期待。想著有朝一日,他南俊也能這樣的帝王將相之才,有朝一日,也許南俊也能國運昌隆,盛世無疆。
「好。」忽然,杜祁說道,「兩位皇子的條件,朕全都應下。」
「父皇?」「皇兄——」
同一時間,杜修和杜涼喚道。
然而,杜祁只是擺了擺手,頃刻間,卻笑起來。他又將方才的話重複了一次。
「封印聯兵符之力,與大瑛結為邦交之好,且讓南地八國,都遵循這份契約。」
「兩個條件,朕都應了。」
這一年,大瑛的兩位皇子在公儀堂與南俊王杜祁定下的契約,在南俊史上,一直是備受爭議的一樁事。
有人說,這份契約,給南俊國帶來是史無前例的恥辱。也有人說,若非當年的契約,南俊之國,根本不可能有後來的盛世繁華。
眾人各執一詞,爭論不休。
只是,在契約簽訂的數年以後,南俊王杜祁,曾對小世子杜修說過這樣一段話。
「這世上,許多至關重要的事,都是雙刃之劍。關鍵的是你如何去對待。誠如這份契約,表面上看,的確不平等。可反過來說,這何嘗又不是在激勵著我南俊之國不可裹足不前,要富國強兵,立於南方不敗之地呢?」
「今有大瑛,雄霸神州而不可欺。有英景軒,英景楓,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然而這份氣勢的背後,何嘗不是瑛朝數百年的努力,何嘗不是這些皇子龍孫兢兢業業換來的。」
「世人總叫囂於不公。卻不知那些立於巔峰之國,立於巔峰之人,他們付出的心力,肩上的擔當,也是他人的百倍千倍。」
「惟願有朝一日,在你杜修治下,南俊也可得這樣一位明君,也能有這樣一場盛世繁華。」
出得公儀堂,雨已經停了。
瑄合城的明華殿前,廣袤無垠,四處涌動著秋風。
南地聯兵符的事情算是徹底解決。接下去,只需要等宇文朔的到來,將聯兵符與北國之間的糾葛一併化解了。
雲沉雅長吁一口氣,心裡頭的勢頭,算是放下一些。
輕鬆過後,便以及一樁無聊的事。抬扇敲敲景楓的肩,雲尾巴狼問道:「對了,我日前跟你說了,我得了一樁柳遇的消息,你怎麼也不問我?」
風吹著國師袍往後翻卷,景楓雙目一滯,垂首不答。
雲尾巴狼見狀,似是了悟了什麼。
「你這是……在害怕?」
景楓仍舊不語。
「怕如果是不好的消息,平白無故損毀了一線希望?」雲尾巴狼挑起眉梢。
景楓的默不作聲肯定了他的猜想。雲沉雅心頭一驚,半晌卻饒有興味地笑起來。
南聯兵符的事解決了,景楓也該回大瑛了吧。
也罷,在他臨走之前,送他一份厚禮。
「你那個髮妻,倒是命大,戰場上,刀劍無眼。可她幫你擋了幾劍,都沒傷著要害。」
景楓猛然抬起頭來,眸色里全是難以置信。
腦海里閃過自己尋遍北荒后,只找得一張染血的七弦琴,景楓心裡頭一陣鈍痛,傳遍四肢百骸。
他張了張口,卻不知該說什麼。彷彿這個時候,說什麼都不對。
「小遇……」半晌,只能喚出這一個名字,微啞的聲音帶著一絲慌亂,彷彿怕這一線希望會轉瞬即逝。
雲尾巴狼懶洋洋地道:「對啊,她沒死,只不過她如今在哪裡,我就懶得管了,你自己找去吧。」說罷此言,雲沉雅抖抖袍子,也不理會僵在一旁的景楓,徑自下了台階,往瑄合城的南門走去。
南門畔,守在一旁的白貴亟亟迎上來。見眼前只有雲尾巴狼一人,又瞧見景楓仍立在明華殿前,仿似動彈不得,不由問道:「大公子,二公子他……」
雲沉雅往明華殿前一瞟,無所謂地道:「隨他吹會兒小風,不然一時也冷靜不了。」
瑄合城外,左右兩條大道。白貴備好的馬車停在右邊。
然而,雲沉雅頓了一下,卻往左側漫步走去。
白貴一愣,連忙跟上前,說道:「大公子,走錯方向了,棠酒軒在那一頭。」
雲尾巴狼說:「沒錯啊,你回棠酒軒辦你的事,我去城西辦我的事。」
白貴又一愣,好奇道:「大公子去城西,有事?」
「我啊。」雲沉雅一笑,滿面春風得意,「我去娶媳婦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