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去六王府不遠,有一處靠山臨水的莊園。莊園外有碧湖,時值盛夏,湖岸濃蔭匝地,涼爽宜人。阮鳳沿湖而上,到了滿碧亭,不由放輕腳步。


  滿碧亭外,杜涼坐在藤椅上,手持釣竿,雙眼微闔。等了片刻,只見釣線那頭一動,杜涼斂衽提干,一條紅色錦鯉破水而出。隨即便又小廝過來,從釣鉤上去下錦鯉投入湖中,又替杜涼換上新的魚餌。


  阮鳳見狀,不由道:「父王心慈。」


  杜涼望著平靜無波的湖面,淡淡道:「釣魚一事,圖的只是閑情。」言罷,又引阮鳳在藤椅坐下,拿一個釣竿遞與他,道:「我們父子來比試比試。」


  阮鳳失笑:「釣魚考究耐性,孩兒的心性與父王相比,差之甚遠。」


  杜涼亦是一笑,他沒答話,手拿釣竿在一旁坐下。少時,水面便起漣漪,阮鳳杜涼互看一眼,同時提桿。


  湖面濺起水珠,然而兩個釣鉤上卻空空如也,沒有魚餌,也沒有魚。


  杜涼與阮鳳一愣,兩人一齊笑起來。


  杜涼道:「魚兒狡猾,同時來了兩條,將你我二人都騙了。」


  阮鳳沉吟一陣,笑答:「不過事有兩面,孩兒與父王比試釣魚,本是必輸無疑,多虧兩條魚為爭魚餌,吃得比平常快,我與父王便比成平局。」


  杜涼聽出阮鳳話裡有話,沉默片刻,抬手拂了一拂。立在周圍的小廝會意,朝杜涼二人躬了躬身,消無聲息地退開了。


  碧湖又復得一片寧靜。杜涼負手面水,淡聲道:「查出來了?」


  阮鳳點頭:「父王英明,那穆姓公子,確實是二皇子,英景楓。」頓了頓,又道,「且,孩兒還查到英景楓九歲離宮,十八歲以穆臨簡一名考取功名,官拜一品國師。任職國師大半年,他復又辭官,在年余后,再以景楓之名,領兵對抗窩闊國。」


  杜涼聞言,皺了下眉頭,轉頭看向阮鳳:「你的意思是……」


  阮鳳道:「歷來皇族兄弟間,奪嫡之爭,兵不血刃。然而在瑛朝,皇位的繼承人並沒有懸念。」


  「英景軒是長子,又是正宮所出。而他相比,英景楓只是個庶出的皇子,實是沒有能力與他的兄長一決高下。然而縱觀這些年,英景楓的作為,先是官拜國師,後有領兵打仗,亦文亦武,無不在建立功勛,擴大自身勢力。也由此,孩兒以為,英景楓是有心將英景軒取而代之。」


  杜涼點點頭:「若從建攻立勛這一點來看,英景楓確實有這樣的想法。」


  阮鳳接著道:「司空曾在大瑛禁宮做過護衛。孩兒問過他,說是多年來,英家兩兄弟的關係一直不和。因此……」


  杜涼轉過身,看向阮鳳:「你是想,拉攏英景楓來對付英景軒。」


  阮鳳道:「父王,英景軒城府太深,我們對付他,並無太大勝算。若能利用英景楓削弱他的勢力,無異於鷸蚌相爭,而我們也可坐收漁翁之利。」


  「英景軒此回來,是要將聯兵符的兵力連根拔起,可我南俊倘若不留得這聯兵符,日後又拿什麼來護國。說甚南國富庶,魚米之鄉。立國之根本,唯四字而已:兵強力壯。」


  唯有護得聯兵符,才能保證南俊有足夠強的兵力,才能保證南俊能在以後百十年間,安然立於這片神州之土。


  可是若要修復聯兵符,他們所要付出的代價卻是……


  想到這裡,杜修嘆了口氣。他抬目看向遠處一片湖光山色,淡淡道:「鳳兒,陪我走走。」


  夏日山間蒼翠,蟬聲交織。因林間曬不著太陽,青石台階水意泠泠。父子二人拾階而上,各想著心事。過了片刻,杜涼忽道:「我曾見過水嫿數面,那姑娘,老實巴交,淳樸至誠。」


  阮鳳腳步一頓,抬眸道:「父王?」


  杜涼轉過頭來,微微一笑:「舒棠的性子,是不是與水嫿一模一樣?」


  阮鳳遲疑半晌,點了下頭,一句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


  杜涼道:「若要修護聯兵符,便要非但要藉助北國之力,更要將舒棠是水嫿之女的身份宣告天下。屆時,北面數國也會參與其中,事態如何發展,就不是你我能控制。」


  「北荒以北的數國,土壤貧瘠,氣候惡劣,且一直對大瑛朝虎視眈眈。倘若我南俊要藉助北地之力修復聯兵符,北荒數國很可能提出要求,讓我南俊與他們南北夾擊,攻打大瑛。若此事發生,大瑛千萬里疆土便會淪為戰場,雖則他瑛朝如何,不是你我操心的事。但卻有一好一壞的兩樁事,我們不得不上心。」


  「其一,攻打大瑛時,我們見好就收,令北地的勢力與瑛朝相互制衡,如此一來,我南俊亦可趁機鞏固國力,立足神州,並且不必擔心外憂。這是好事。」


  「其二,倘若借北地之力修復聯兵符,首先要做的,便是公開舒棠是水嫿之女的身份,將她交還給北荒數國。水嫿走時,央求我與水瑟一定要保護舒棠,可若逼到死角,我卻不得不利用舒棠的身份。這樁事,背信棄義,為人之所不齒。」


  阮鳳聞言,眉頭緊蹙。半晌不出一語。


  父子二人在山間停住腳步,杜涼往樹榦上一倚,長吁一口氣,「難啊,就像方才比試釣魚一般。聯兵符是魚餌,英景軒與英景楓是搶魚餌的魚,我是持有聯兵符的北國,而你,則是意欲與我合作,卻又想利用聯兵符之力,讓天下制衡的南俊。幾人各持立場,各作打算,互不相讓。」


  阮鳳道:「所以兒臣才建議,修復聯兵符是其次,對付那條想要摧毀聯兵符的魚,才是要緊。先用聯兵符引誘英景楓上鉤,再將這條魚放入水裡,去對付英景軒,如此以來,兩條魚兩敗俱傷,而我們也可保得聯兵符。」


  杜涼搖搖頭,淡淡一笑:「可若那兩條魚達成共識,同仇敵愾了呢?」


  阮鳳大怔。


  「雖然百年間,不乏有拉攏外來勢力來爭奪皇位的皇子皇孫,但你憑甚以為英景楓也會這樣做?就憑……他與英景軒表面不和?」


  在皇家,歷來有個奇怪的現象。越是暗地裡斗得死去活來的兄弟,表面上越是兄友弟恭,反之亦然。


  阮鳳聞言,遲疑道:「可若是英景楓這條路子走不通,那阿棠……」


  杜涼明白他的顧慮。


  當年水嫿臨終前,唯一一個心愿,便是請求他與水瑟保護舒棠,讓她作為一個最平凡的女子,在市井間長大,一生平凡,並且一生快樂。


  只是如今,大瑛,南俊,北地,三方勢力僵持。南俊若被逼至死角,只有修復聯兵符這條路可走,若修復聯兵符,舒棠是水嫿之女的身份,就再也瞞不住。到那時,又有誰來保護舒棠?英景軒嗎?但是,此人陰狠,做事果決,哪裡肯容許兒女私情左右天下大勢?

  杜涼頹然一笑,說:「一諾千金,江山萬鈞。承諾與江山之間,孰輕孰重,你應當很明白。」


  阮鳳抬起頭,怔怔地望著杜涼,驚道:「父王?!」


  杜涼道:「我曾答應皇上,替他守護南俊江山,共治盛世繁華。因此,若然英景軒執意毀了聯兵符,那麼我們犧牲舒棠一人,換來南俊疆土數年安穩,我以為值得。」


  「可是倘若到時……」


  「到時的事,到時再說。南俊是小國,受制於北面。若要安邦,保疆土,固兵力,重民生,養生息,這些事,樣樣比當初的一個承諾,比水嫿舒棠兩個異國之人重要許多!」


  阮鳳眸色一黯,不由後退了一步。


  杜涼再看他一眼,淡淡道:「英景楓的事,你暫且不必理會。從司空幸入手吧。」


  「當年我北上永京,曾救過司空三兄弟一命,如今老大和老三都已回來,唯司空幸一人還在英景軒身邊。他若願為我們效力,何愁對付不了那位大皇子?」


  雲沉雅這幾日,倒是忙得不可開交。俏公子不知何許人也,竟能徹底與他杠上。


  派去暗探的人,脖子腿回來了。派去明察的人,歪著胳膊也回來了。尾巴狼奇了怪,又讓司空幸去探探風聲。司空早上走,半夜才回來,苦著一張臉,半晌不說話。尾巴狼問何故。司空躊躇須臾,答曰:「大公子,屬下不是他的對手。」


  尾巴狼驚了,說:「明的不行,你來暗的?」


  司空又說:「屬下的暗器功夫,也不及他。」


  於是乎,查了三五天,那俏公子連名帶姓,沒被查出半個字。白貴敬言曰:「大公子,其實目前這狀況,並非我們不敵此人,而是因他在暗,我們在明。俗話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我看不如消停幾日,再作打算?」


  白貴說這句話時,是六月二十七的大清早。彼時雲尾巴狼嚼著根細山參,一臉煩躁地坐在鋪子門口,聽了白貴的話,他眸光一頓,不由自主打量了白貴兩眼。白老先生被他看得不自在,退後兩步,一臉戒備地回望他。


  正此時,街口忽地又傳來騾子車叮鈴聲。尾巴狼將山參一吐,抖抖衣袍,說:「來了。」


  白貴探頭去望:「大公子這是……在等小棠姑娘?」


  雲尾巴狼勾唇,扇子在手心敲兩敲,忽地說:「你信不信,我今日便有法子讓小棠妹帶我去見這個人。」


  白貴一愣,一驚,說:「什麼法子?」


  尾巴狼神秘地看他一眼,不理,抖抖袍子,轉而朝街頭駛來的騾子車迎去。


  白貴見雲尾巴狼胸有成竹一副模樣,在原地呆了一會兒,腳步一溜,也朝鋪子里跑去。然而他沒看見,在他轉身地這一剎,尾巴狼也回過頭來,對著他的背影,饒有興味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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