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在下姓穆,非是官人,姑娘喚一聲公子便可。


  舒棠聽了這聲音,又是一怔。沉澈清朗的音線,竟與雲沉雅七分相似。她心間動了動,忽地又想起雲沉雅有一個小自己半歲的兄弟。


  其實她所料不錯。大瑛兩位皇子,因年少貪慕宮外生活,均起了市井諢名。大皇子英景軒,別名雲沉雅,二皇子英景楓,又喚穆臨簡。


  午過,太陽開始西移,天地間風聲細細。景楓一身青衫立於垂柳前,見眼前姑娘布衣樸素,眸光流轉,彷彿看到另一個身影,心中不由一沉。他垂眸沉默一陣,轉而又斂起心神笑道:「倒是姑娘,怎會來此?」


  就連這枚笑容,也與雲沉雅有幾許相似。


  舒棠再一愣,看著景楓的模樣,心中不禁有點慌。她吞了口唾沫,老實答道:「我在這兒種的桃樹結了果子,我就過來看看。」


  景楓一怔:「原來後園里的桃子,是姑娘所種。」


  舒棠訕訕笑起來:「桃樹是前年栽的,今年才結果。」想了想,又道:「我摘些桃子,穆公子……穆公子也嘗嘗?」


  言語間,兩人來到後園。花圃里的桃子前陣子還又青又小,到了今日,已是白裡透紅。舒棠摘了七八個,用裙子兜住,就著小池塘的水洗盡。景楓走過去,蹲在她的身旁,撿起一個桃子左右轉了轉,似是想起了什麼事,眼底露出笑意。


  他雖是布衫簡裝,可軒昂氣度渾然天成。見景楓不吃桃子,舒棠只當這等世家子弟凡事講究。她連忙甩了甩手上的水,起身道:「穆公子,你等等,我去搬張藤椅給你坐,再、再尋把小刀來削桃子皮。」


  景楓聽了,先是一愣,旋即一笑。他撩開衣擺,在池塘畔的鵝卵小徑坐下,將手中桃子拋了拋,咬了一口道:「不必了,我不講究這些。」


  他眉梢輕揚,英銳之氣乍現。舒棠見了,又怔了一怔。過得片刻,她回到小池塘畔,從袖囊里掏出手絹鋪在地面,將桃子挨個挨個地往上面擺,又聽景楓的聲音略帶笑意:「我上次摘桃子吃,還是很小的時候,與我兄長一起。」


  舒棠心中一緊,訝然抬頭道:「穆公子有兄長?」


  景楓聽出她的訝異,偏過頭來,「嗯,怎麼?」


  舒棠呆了呆,片刻又覺著貿貿然認人不大好,思量一番,選了個迂迴的問法,「我、我識得一人,與穆公子有些相似,不知……不知穆公子是哪年哪月的生辰?」


  景楓一頓,想起他兄長景軒的秉性,心中即刻有了數。


  雲尾巴狼表面隨和,卻甚少真正與人親近。眼前這姑娘又呆又老實,卻能在尾巴狼的地盤種了兩年桃子樹,真真匪夷所思。這狀況,思來想去也就兩種解釋,一是雲沉雅對舒兔子有算計;二是雲沉雅對舒兔子動了情。


  景楓這廂來南俊,是有求於雲尾巴狼。無論眼前這姑娘跟雲沉雅是哪種關係,先握一個砝碼在手,也多一分勝算。


  思及此,他不急於拆穿自己,隨口另說了個年份。


  舒家小棠忒老實,別人如何說,她便如何信。聽了這生辰,她「哦」了一聲,面露失望之色,想了想,又亟亟問道:「那、那穆公子今日又為何……為何要來雲官人的舊居呢?」


  「雲官人?」景楓一挑眉,「是這宅子原先的主人?」


  舒棠忙不迭點頭。


  景楓笑說:「我方至南俊,嫌客棧吵雜,想尋處偏靜的宅邸住下,聽說雲府閑淡寧遠,便過來瞧一瞧。」


  舒棠又垂下頭,失望道:「因、因我識得這雲府原先的主人,穆公子與他長得有些相似,所以……」說著,她又扁了扁嘴,嘆氣道,「不過我認錯人了。雲官人從前與我說,跟他親近的人不多,唯有一個弟弟與他關係不錯。我覺著他挺想念自己的弟弟的,見了穆公子,就幫忙問問,可惜不是。」


  景楓聞言,眸色深了些。須臾,他又笑道:「舒姑娘對這位雲官人,倒是很上心。」


  舒棠一聽這話,眉頭擰緊,撅起嘴憤憤然嘟囔了一句:「沒有,我……我對他不上心,我才懶得上心……」


  景楓失笑,見她這模樣,頓覺好奇,正要往下詢問,不想花圃里卻傳來一聲細微的貓叫。他心中詫然,循聲望去,只見一棕毛小貓掩在樹叢后,正探出個頭看著他們。霎時間,景楓手間一顫,目光竟有些發滯。


  舒棠解釋道:「這宅子廢久了,前年冬天來了只母貓,小棕貓是它今年春生的,另還有七八隻小貓,不過它們怕生,若有人來,都自個兒躲起來,只有老管家餵食的時候才出來轉轉。」


  景楓默然。猶疑片刻,他將手中桃子掰下一塊,與那小棕貓遞去。許是因他目光柔和,小棕貓遲疑一陣,竟從樹叢后小心翼翼地跑出來,沖景楓細細叫喚兩聲,銜了他手裡的桃子,又慌忙躲去樹叢后。


  舒棠驚訝道:「穆公子養過貓?」


  景楓眸色一黯:「在下的髮妻曾經養過一隻灰貓。」他拂了拂衣擺,站起身來。


  舒家小棠隨之起身,四處張望,又問:「穆公子成親了?怎麼沒見……」


  「她去世了。」景楓道,說著,他喉間一澀,仰頭看遠天,半晌沒了言語。


  舒棠愣住,道:「穆公子,對不起……」見景楓面有傷色,她又慌忙將話題一轉,說:「再等幾日,這裡的桃子就熟透了,穆公子……穆公子若尋好了宅邸,知會我一聲,我摘了熟桃子,就給公子送些去。」


  景楓聞言,目光落在舒棠眉間的硃砂,心中一頓。片刻,他點了點頭,問:「舒姑娘家在何處?」


  舒棠笑道:「在城東的棠花巷子,舒家客棧,我家是賣酒的。」


  景楓道:「好,若尋好住處,我找人給舒姑娘送信。」


  申時左右,牆頭的花被太陽曬得焉然。兩人一前一後出了雲府。舒家小棠與景楓招呼一聲,便駕著騾子車走了。車輪轆轆,景楓若有所思地看著那車影,半晌,又叩開雲府的門,尋了老管家,問道:「老人家,可否向你打聽一樁事?原先住在這宅邸的雲沉雅,與方才那姑娘之間的關係是……」


  舒棠駕著騾子車沒走多久,弄牆后,忽地繞出一黑衣人。黑衣人定睛看了騾子車一會兒,驀地縱身,消失在巷弄里。


  六王爺府,高閣迎風,銅鈴錚鳴。阮鳳聽了黑衣人的稟報,猛地回過頭,驚道:「果真?!」


  黑衣人抱拳:「回小王爺,那穆姓公子的眉眼,氣度,都與瑛朝大皇子英景軒有幾分相似,極有可能是二皇子。」


  阮鳳皺眉:「看來前陣子,父王接到的消息沒有錯。大瑛二皇子英景楓,並未歿於北荒之戰。」沉吟一陣,又道,「只不知他此回來南俊,卻是為何。」


  黑衣人聽了這話,抬眸看一眼阮鳳,欲言又止。


  阮鳳見他神色,道:「若有何看法,但說無妨。」


  黑衣人道:「小王爺,屬下曾在大瑛禁宮做護衛時,曾聽聞大皇子與二皇子關係不和,總也吵鬧。倘若此事當真……」


  一陣風從閣外襲來,廊檐鐵馬錚錚鳴響。阮鳳眸光收緊,沉聲將他的話接了下去:「你是說,倘若此事當真,我們大可以拉攏英景楓來對付英景軒?」


  「是。」黑衣人抱拳,「小王爺英明。」


  阮鳳長吁了口氣,嘆聲道:「英景軒城府極深。若能拉攏英景楓來對付他,倒不失為一計良策。但你可曾想過,倘若英景楓使一招反間計,你我又當如何,父王又當如何?」


  「這……」黑衣人大怔,單膝跪地,「是屬下考慮不周!」


  阮鳳道:「倒也並非不周,你起來吧,先靜觀其變,如若有動,再來與我稟報。」


  黑衣人答一聲「是」,剛要走,阮鳳忽地又喚了一聲:「司空。」


  黑衣人頓住腳步,回頭道:「小王爺還有何吩咐?」


  阮鳳一笑:「當年你兄弟三人,入大瑛沉簫城做護衛,如今回來兩個,另一個……也是時候用上了。」


  黑衣人面露難色:「二哥他……」


  阮鳳道:「司空幸確實衷心,可這衷心二字,既是優點,也是缺點。他能對英景軒衷心,又如何不能對他的救命恩人,手足兄弟衷心呢?」


  黑衣人拱手:「屬下不日便去尋二哥,定當竭盡全力說服他回王爺,小王爺身邊。」


  六月初,臨江街頭新開幾簇木槿。雲尾巴狼閑得慌,招來白貴。兩人弓著腰,拿小鏟,在鋪子門口刨土坑。土坑刨罷,移來木槿種上。棠酒軒本是酒鋪,酒鋪外新添如雪花色,看得雲尾巴狼是神清氣爽。


  時值正午,雲沉雅忙活完,一邊哼小曲轉小鏟,一邊逛去雲府內尋摸吃食。


  他剛走不久,鋪子外便傳來騾子車丁玲聲。舒棠從車上跳下,理理衣襟,就要搬酒。門口白貴見了,連忙招呼鋪里夥計幫把手,問說:「小棠姑娘怎得來早了幾日?」


  舒棠道:「這月多訂了七壇,我分兩次送來。」說著,又一五一十地數起酒罈子。待數完,她又從車內取出一個布囊遞給白貴,說:「白老先生,我種的桃樹結了果子,這包你拿著,與、與司空公子,小雪妹妹分一些。我過幾日再送些來。」


  白貴眼神兒往鋪子后一瞟,見雲尾巴狼還沒來,便欲將舒棠留下:「小棠姑娘不坐坐?」


  舒棠跳上騾子車,搖頭道:「不了,我還有點事兒。」話畢,她再與白貴招呼一聲,揚鞭趕騾子,叮鈴鈴地走了。


  少時,雲尾巴狼才酒足飯飽地轉悠回鋪子,見得柜子上新添的酒,他一怔,探頭探腦地問:「小棠妹來過了?怎麼不見人影兒?」


  白貴一邊打算盤,一邊漫不經心地答:「來了,又走了。」


  尾巴狼「哦」了一聲,悠閑地在太師椅上坐下,拿了賬本來翻。可才翻了兩頁,他便將賬本合上,探過頭去,又問:「怎麼沒給留下?」


  白貴抬頭覷他一眼,又繼續打算盤:「留了,沒能留下,說是有事兒。」


  雲尾巴狼失望地再「哦」一聲,回太師椅上坐下,閉目假寐。可假寐不到半盞茶,他又睜開眼,轉悠到白貴身邊,追問:「她能有什麼事兒啊?」


  白貴手中動作一停,抬起頭,默默無言地看著雲沉雅。


  這時,在鋪子里數酒罈的小廝見白貴答不上來,便順道添了句:「還能有什麼事兒,給人送桃子去了唄。」


  這小廝與舒棠相熟,棠酒軒和舒家客棧的生意,幾乎是他在跑腿。


  雲尾巴狼耳朵頓時一豎,轉過去便問:「送桃子?給誰送桃子?」


  那小廝數完酒罈,將汗巾往肩上一搭,抹汗笑道:「還能有誰?俏公子唄。前幾日我去舒家客棧送酒單子,正巧遇上一長得極好的公子,說是住處定下了,邀小掌柜過去聚一聚。小掌柜當下就答應了,還說等桃子熟了,摘些給那俏公子送去。」說著,又朝櫃檯上的桃子努努嘴,「大公子瞧,這桃子不正是熟透了么。」


  小廝說完這話,抱著兩壇下架的酒,往後鋪子里去了。


  這會兒,棠酒軒里卻是一片寂靜,沒人打算盤了,沒人說閑話了,沒人叫囂著要刨土栽木槿花了。白貴抬著眼,小心翼翼地覷著雲尾巴狼的臉色。


  雲沉雅面色鎮定,只一雙眸子,深不見底。片刻,他勾起唇角:「俏公子?」抬手在櫃檯上敲一敲,尾巴狼甚是悠閑地說,「去查查,這位俏公子,姓甚名誰,家住何方,良田幾畝,妻妾幾人,可曾無恥,可也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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