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這年入夏,風大日頭盛。老百姓趕著這天氣,連八卦都傳得格外順溜。時值五月,南俊京華又出幾樁不大不小的事兒。一是名噪一時的東門茶鋪被一小作坊吞了。小作坊背後何人,不得而知。二是風靡一時的俏公子云沉雅又回來了。他「回來」之後,風平浪靜地從「雲曄」手裡接了棠酒軒的生意。至此,臨江街兩大商鋪均換了主子。
然則所謂八卦,若不帶些桃紅柳綠,那便沒滋沒味。且說雲尾巴狼又至南俊的消息一傳出,京華城的各路美人紛紛動了旖思,成日搖著絲帕,帶著丫鬟,有意無意地來臨江街走走,聞著酒香,思念酒味了,便去棠酒軒里坐坐。於是乎,棠酒軒的生意一時熱乎如燒開的沸水,銀子嘩啦啦地往裡流。
只是,這一趟來南俊,雲沉雅卻一改昔日高調的作風。任憑鋪子外頭花花姑娘伸長了脖子,唱破了嗓子,他依然窩在雲府里,該吃吃,該睡睡。一個巴掌拍不響,各路美人用盡心思沒得到回應后,除了少數幾個死心眼的,其餘人士紛紛撤退。
盛夏日光更濃些的時候,另有則八卦引起了老百姓的好奇心。卻說近三年前,雲沉雅與舒棠訂親之後,不辭而別。兩人姻親不了了之。那之後的日子,舒家小棠再未到處相親,唯獨跟小王爺阮鳳走得近。阮鳳明裡將舒棠認作義妹,私下裡,眾人卻對二人關係頗有揣測。
依原來的勢頭,倘若有朝一日,阮鳳將舒棠收了做個如夫人,倒也並非不可能。只是這廂雲沉雅回來,接手棠酒軒生意勢必要與舒棠打交道,兩人若是舊情復燃,也未可知。一時間,三人關係撲朔迷離,之前種種,之後種種,成了京華城人們閑暇之餘的一則談資。
五月初時,雲尾巴狼新得一條三字箴言,本想即刻一試。不過後來諸事繁瑣,無暇他顧,只得將此計劃推后。白貴與狼言,將三字箴言推后實行,好處甚多:一來,他們曝露身份后,街頭巷陌風生水起,這個關頭,不易有大動作;二來,舒家兔子如今仍在氣頭上,若能待事態緩緩,再施計策,反見奇效。
尾巴狼深以為然。於是,五月上中旬,狼與兔子相安無事。兔子也曾來送酒三兩次,因尾巴狼以禮相待,甚是無辜,她便勉強與他說上幾句話。
到了五月下旬,狼兔關係緩和了些,街頭傳言消停了些,雲沉雅又蠢蠢欲動起來。
這一日,晴光萬里,綠蔭匝地。雲沉雅在雲府後院兒轉悠了幾圈,招來白貴,與之商議大計。二人嘀咕小半個時辰,又喚來司空幸,將餿主意分享與他聽。司空幸聞言,頃刻黑了一張臉,本欲甩手走人,但礙於尾巴狼的淫威,只得留下,任其擺布。
少時,白貴熬好一碗葯,端給司空幸,囑咐道:「這葯對你身子沒影響,只是喝過之後的兩個時辰內,人會疲乏無力,額出虛汗,臉色蒼白,與中暑相似。屆時,我會找借口將小雪喚到後院來,待她一來,大公子安排送酒的一個小廝會故意失手,將酒罈子打碎。你的任務,就是強撐著病重的身體,在酒罈碎片要飛到小雪跟前之時,幫她擋那麼一下,受一點小傷。你可明白?」
司空幸額角青筋一跳,抬頭看天邊飛鳥,默然不語。
雲沉雅知他心有不甘,又從袖囊里取出一物,上下拋兩拋,笑嘻嘻地道:「那塊碎片之事,你不用擔心,屆時酒罈子一摔壞,我會找準時機擲出此物。你武藝絕佳,那手臂將它擋一擋,不成問題。」
司空幸一愣,目光不禁落在雲沉雅上下拋著的東西之上,額角青筋又蹦出兩根。那東西非是其他,乃是尾巴狼早就準備好的兇器。
不多時,司徒雪便應白貴之邀,找來後院。
後院園子里,紫薇如霞,開遍枝頭。司徒雪一身雪衣,與桃粉色的花枝相映成趣。司空幸站在另一角,看得呆住,過了會兒,他才走上前,喚了聲:「司徒。」
司空幸的年紀與雲沉雅相仿。幾人身份曝露后,他摘了從前稍顯凶煞的人皮面具,一張臉上,五官端正俊逸。
司徒雪見了司空,點頭招呼,又道:「白老先生喚我來後院,說是有新酒送來,讓我幫忙點數記賬,可來了半晌,卻不見他的人影。」
司空幸將方才白貴的囑咐在心裡頭默記一遍,回說:「我來之前,見大公子有事尋老先生,想必老先生是耽擱了。新酒不久便送來,我與你在這一塊兒等,你不必著急,只管記賬便好。」
司徒雪聽了這話,安下心來。她等了一會兒,忽覺身旁司空幸的氣息吐納不如以往綿長,一時起疑,轉頭看去,卻見司空臉色蒼白,額角有汗,似是中暑之兆。司徒雪心中一頓,不由道:「你……」
這時候,林間倉庫處傳來一陣動靜。須臾,便有一列小廝搬出酒來。
司空幸一笑,對司徒雪道:「酒來了。」語罷,他便走上前去。
司徒雪看著他的背影,眸色閃動,這才跟了上去。
搬酒的有十數個小廝,一人抬一壇,因後院小石曲徑,枝椏紛亂,眾人皆走得十分小心。司徒雪一邊點數一邊記賬,並未察覺到異樣。雲尾巴狼安插的人走在最末,這人見司徒雪沒注意,腳步一蹣跚,「哎呀」一聲,酒罈子便轟然落地。
眼見碎片飛來,司徒雪沒來得及躲閃,司空便要閃身將她護住。司徒雪一愣,腦子裡恍惚掠過司空蒼白的臉色。說時遲,那時快,她伸手將他一個狠拽,側身往前一擋,那枚鋒利碎片徑自扎入自己的手腕。
司空體壯,被司徒這麼一拽,兩人皆失去平衡,摔向地面。一切始料未及,司空幸倒地一剎,身後將司徒一托,一推,穩住她的身形后,自己卻單膝著地,腳踝小腿處似磕著什麼,竟悶哼了一聲。
兩人這廂摔的與原計劃大相徑庭。雲沉雅在林間瞧見,眉頭微微一擰,正欲騰身出去看看司空的傷勢,卻被白貴一把拉住。白貴眼神往司空處覷了覷,說:「大公子,你看。」
司空心知這是個計謀,又見司徒雪的手臂因計謀受傷,心生愧意,正說要帶她去敷藥,不想司徒將他一攔,默默從腰間取出一白玉小瓶放在一旁。
司徒雪一邊拿小刀割開傷口處的衣袖,一邊道:「當年我為影衛時,拚鬥受傷是尋常的事,久而久之,便養成了隨身帶跌打傷葯的習慣。」
說著,她又單手拿起白玉瓶,用嘴咬開瓶蓋,將藥粉撒於傷口處。
司空幸垂眸一瞧,吁了口氣:「還好,傷得不深。」見司徒要拔碎片,他又將她的手摁住,輕聲道:「我來。」語罷,將藥瓶接過,點了她的穴道封住血流,轉而迅速將酒罈子的碎片拔出,又將藥粉重新灑在傷處。
一系列動作行雲流水,果斷剛絕。司徒雪心中一頓,不由抬頭看了眼司空幸。
司空一邊扯了衣袂為司徒稍作包紮,一邊聽得她道:「我從前做影衛,很看不起你們護衛。凡有暗殺危險之事,全由我等接手,而你們護衛,不過是在王孫公子遇險遇難時,出一份力,很多時候是坐享其成。」
司空幸聞言,點頭道:「事實如此,你有此看法,也無可厚非。」
司徒雪看入他的雙眼,須臾,卻慢慢搖了搖頭,「然我這次隨你們出行。大公子肩負江山,以天下為己任。白老先生足智多謀,博古通今。而你……」她一頓,抿了抿唇,說道:「而你盡忠職守,宅心仁厚,行事利落,果決理智。」
「我如今才知,在其位,謀其事。每一個心有擔當,肩有重任的人,都不似我想象般輕鬆。」說了這話,司徒雪忽然單膝著地,雙手抱拳,垂眸道:「司空,司徒曾因短於見識,對你言語冒犯,今日想來,懊悔不已。還望……還望你不要計較,司徒日後,定會好生改之。」
細風揚起她的發,拂過如雪臉頰。長睫似蝴蝶撲翅,盈盈閃動。
司空幸怔住,心跳先是漏了幾拍,后又快了數拍,半晌不能言語。直至樹間傳來一聲清脆鳥叫,他才恍然回神,扶了扶司徒雪,卻不敢直視她:「沒、沒有的事。我從未……介意過。」
兩人默了一會兒,司徒雪將藥瓶收起,忽又見司徒額頭直出虛汗,不禁道:「你的樣子,似是受了暑氣,不若回前院尋得白老先生,讓他看看。」
司空又是一愣,忙不迭答應一聲,正要起身,小腿處卻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他一個踉蹌,幸而扶住身旁的樹,才穩住身形。
司徒雪見狀,想起方才兩人跌倒,司空似悶哼一聲,連忙上前,撩開他的衣擺要看傷勢。夏日褻褲絲薄,司徒雪的指尖在司空小腿處輕輕一觸,饒是隔著布料,司空心底也不由顫慄,一種異樣之感頓生。
他的臉霎時紅到了脖子根,將腿縮回,結巴道:「不、不礙事,想是磕著筋骨,但傷得不深。」
司徒雪一愣,見司空幸面有尷尬色,頃刻反應過來,雙頰也微微一紅。她頓了頓,又起身扶了司空:「也好,我是女子,為你看傷終不方便,我扶你回屋,尋白老先生來替你看看。」
樹蔭花影間,一白一藍兩道身影漸漸遠去。良久,樹叢中忽有人「嘖嘖」了兩聲。
白貴這次的三字箴言,正是苦肉計之策。依今日所觀,這一策略,哪怕出了意外,猶能化險為夷。然而這會兒,雲沉雅眸光閃爍,卻像在琢磨著另一些事。白貴見狀,也不打擾,等了片刻,忽聞尾巴狼嘆了一聲,對他道:「司空的腿,雖傷得不重,但你還是替他看看去。」
白貴應聲后,遲疑片刻,問:「大公子,那小棠姑娘……」
雲沉雅垂眸,輕聲道:「許是我從前……嗯,這事兒得好好想想。」
白貴聞此言,先是一愣,復又欣慰一笑。
近些日子,舒家小棠因忙碌,去雲府舊宅的次數便少了些。五月中旬去看了一次,原先的燦燦桃花已落土為泥,取而代之的是枝頭青桃。老管家與她說,這桃子再長大些,便可以吃了,味道雖不會如專門栽種的甘美,定也可口。
這一日,舒棠趁著空閑,與舒三易打了招呼,便趕著騾子車,往雲府舊宅而去。
長街寂靜,道旁有夏花探出牆頭。舒棠將騾子車栓到樹旁,叩門兩聲。老管家來開門,見得舒家小棠,不由一喜,笑道:「舒姑娘也來了?今兒個可真熱鬧。」
舒棠猜出宅子里另有他人,探頭望去,只見庭前綠柳下,立著一道修挺的身影。
那人見了舒棠,也不禁一愣。他走前兩步,點頭招呼道:「姑娘,又見面了。」
舒棠「啊」了一聲,隨即認出這人正是那夜馬車裡的青衫公子,連忙施禮招呼,又問:「這位……這位官人,怎麼會來這兒?」
青衫公子聽她不知如何稱呼自己,淡淡一笑,說:「在下姓穆,非是官人,姑娘稱一聲公子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