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下午申時過後,街頭的人就少了許多。舒棠走了一截兒,見雲沉雅還跟著,不由氣悶。她撅起嘴,背著手,一邊走,一邊踢路旁石子兒。
石子咕嚕嚕四處滾動,雲尾巴狼看得好笑,越發跟得興味盎然。
舒棠思及待會兒要辦的事,心想這麼讓雲沉雅跟下去,終究不是辦法。她頓住腳步,深吸了口氣,回過身,悶悶地問:「你能不能別送了?」
見舒家小兔主動與自己說話,雲尾巴狼一喜。他走前兩步,合扇指了指天,溫聲道:「這會兒時候也晚了,你一人回家,我不大放心。」
天邊層雲舒捲,雲邊鑲著金輝,是黃昏將至。
舒棠聽了這話,火氣沒有消減半點。她埋下頭,憤憤然嘟囔了一陣,又瞪著雲沉雅說:「我往常都是自個兒走這條道,從沒出過事兒!」
雲尾巴狼一臉高深莫測地搖頭:「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舒家兔子氣急,跺腳道:「你走不走?!」
雲沉雅想起前幾天,司空幸逼迫司徒雪給自己倒茶的模樣,牙一咬,心一橫,乾脆指著路旁一棵翠梧桐,說:「此道非我開,此樹非我栽,若要趕我走——」說到這裡,他微笑頓住,見舒棠雙眼瞪得溜圓,方才接著道:「我就是不走。」
「你——」舒棠腦子嗡得一亂。她瞪著眼,看著尾巴狼一臉無賴相,不由抽了口氣,一字一句地道:「氣—死—我—了!!
兩人復又走大半個時辰。臨近城東,巷陌曲折。舒棠心知甩不掉雲沉雅。她在「寶脂齋」前面頓住腳,躊躇一下,又默默回過身,對雲尾巴狼道:「雲官人,棠、棠花巷子就在前面了,你不用送了。」
雲沉雅展扇笑道:「也不差這一小段路子了。」
舒棠眉頭一擰。她心道雲尾巴狼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轉頭朝「寶脂齋」再一瞧,將語氣放得柔和:「我、我要去寶脂齋選些物什,那是姑娘家的鋪子,雲官人你跟進去不好。你還是、還是回了吧。」
雲尾巴狼一愣。他心想,姑娘家的鋪子,賣得不過是些胭脂水粉,朱釵首飾。他尾巴狼再不濟,討媳婦兒應當財大氣粗這一點,他還是明白的。且又想到舒家兔子要去買釵環,雲沉雅不禁很高興。他搖了搖扇,愉悅地說:「小棠妹,你想買什麼,我陪你進去選選。」
舒棠聞言,心底驚慌,連忙擺手道:「不用不用……」知道雲尾巴狼的性子不容易打發,說罷這話,她只好又嘟囔著添了句:「今兒個不用了,下回、下回你陪我選。」
尾巴狼聽之大喜,往前跨了一步,欣悅道:「好!那你去買,我在這兒守著。」
說起來,這事兒委實丟人。但凡出挑點的公子哥,別的不會,對付姑娘家的招數卻是一等一。雲沉雅因一直累及己任,即便身份顯赫,這方面卻是個生手。他這廂頭一遭陪姑娘逛首飾鋪,即便杵在門口,心裡亦充滿著難以言喻的激動之情。
不一會兒,舒棠便提著個布囊,從寶脂齋里鬼鬼祟祟出來了。餘光瞥見布囊,雲尾巴狼訝異挑眉,微笑道:「去得不久,買得倒不少。」
舒家小兔一愣,抬眸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此時晚霞已褪,天地間是水藍色。再穿一個巷弄,過了大街,對面便是棠花巷子。雲沉雅見氣氛得以緩和,便問舒棠買了何物。誰想舒家兔子一副飽受驚嚇的模樣,眼神四處亂瞟,腳步越發快了些。
舒棠心底打著鼓,出了巷弄,也沒看道路,直接便要過街。這時,街那頭急匆匆駛來一輛馬車。馬夫見前方有人影,連連勒韁。長街上,馬匹嘶哮,揚起前踢,險些就要剎不住。
舒棠被突然奔來的馬車嚇傻了眼,正發獃,忽有一手臂從身後攬來。
雲沉雅挾住舒棠的腰間,腳步輕點,退入方才的巷子之中。舒棠身形不穩,手裡一松,布囊便掉在地上。
那馬夫跳下車來,見舒棠無事,仍是掏出一錠銀子與她遞去,賠罪道:「姑娘見諒,我家公子今日有急事,所以老奴行車行快了些。」
舒棠看了看那錠銀子,卻是不接。她擺擺手,老實道:「怨不得你們,是我自己沒瞧清路,橫衝直撞。」
雲沉雅卻走上前來,看著舒棠溫聲問:「沒事吧?」
此話出,馬車內的人不由怔住。
舒棠垂下頭,低聲道:「沒事,謝、謝謝雲官人。」
雲沉雅淡淡一笑,回頭見方才的布囊落在地上,又揉揉她的發,轉身去幫她拾揀。
馬夫見舒棠執意不收銀子,也不強求,再賠一聲不是,就要趕車走。這時,卻有暮風拂來,帶著些許初夏的溫熱,掀起車簾一角。
舒棠順勢抬頭,與車內人目光相接,不由驚呆了。
馬車裡的公子著青衫,眉如修竹,眸似冷玉,一副樣貌如丰神臨世,連山河都失色。
見車外姑娘直愣愣地看著自己,青衫公子向她點點頭。他的目光一移,又落在正在撿布囊的那個背影上。青衫公子愣住,訝異地抬起眉頭。
馬夫在車外喊了聲:「公子?」
「走吧。」他咳了一聲,壓低聲音道。
直至馬車消失在街口,舒棠仍舊愣愣地注視著。好半天,她才緩過神來,思及青衫公子的樣貌,舒棠心中一動,轉身喚道:「雲官人,剛剛那個……」
話未說完,舒棠倏然呆了。
此刻,雲沉雅正蹲在地上,忙不迭的將散落出來的物什收回布囊。見著舒棠瞪著自己,他尷尬笑道:「布囊的結鬆了,我方才一提,東西都落了出來。」
舒棠聽得這話,心猛地狂跳起來。她正欲走前幾步,奪過那布囊,卻見雲沉雅又彎身拾起一塊長布條,上下左右打量了一下,困惑地問:「小棠,這是什麼?」
舒棠瞪著眼,驚慌地瞧著尾巴狼手裡的月事帶,吞了口唾沫,耳根子一下便燒起來。
雲沉雅見舒棠這副神色,心底一個念頭忽起,「騰」的一下他的臉也紅了,手裡一抖,長布條「啪」得又落在地上。
雲尾巴狼心下幾顫,一時想要將功補過。他抬眸看了舒棠一眼,咬咬牙,又默默伸出手,將那月事帶拾起來,笑得極尷尬:「那個,髒了,要不我給你另買吧。」
舒棠睜大眼,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雲沉雅笑得發苦,卻又苦口婆心地道:「還是另買吧,畢竟這、這玩意兒,弄髒、弄髒以後,用起來就不大、大好……」
舒棠腦中轟然一炸。一時間憤怒與羞澀在腦子裡交織。她氣鼓鼓的走上前,憤然將布囊和月事帶奪了。走了兩步,不解氣,舒棠又倒回來,將愣在原地發獃的雲尾巴狼狠狠推搡了一把,大聲吼了句:「氣—死—我—了—你!!」。
雲尾巴狼被這麼一推,仍是蹲在地上,過了會兒,他撓了撓頭,又撓了撓頭。
夜裡回棠酒軒,雲沉雅一臉鬱卒。往鋪子里坐了,便不願動彈。白貴是個八卦的主兒,知道尾巴狼白日里捉兔子去了,叫上司空幸,亟亟趕過來問成效。
雲沉雅本不欲說,但他一肚子苦水實在憋得慌,白貴這麼一問,他便一五一十地將事情的始末道來。白貴聽了,笑得發顫,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點評道:「大公子,說句不好聽的,您這廂做得,忒有些過了,簡直有點不要——」他說著,伸手點點麵皮子。
雲沉雅一愣,問:「那三字箴言,不就是不要臉嗎?」
此話出,司空幸嘴角一抽,白貴一口茶噴出來:「怎是不要臉?老奴說的是厚臉皮,稍稍耍點無賴,收放自如就成。小棠姑娘是個老實性子,您撿了人的月事帶,就該裝作沒看見,合著您還問她要不要再買一個,還自告奮勇去買……」
聽得這話,雲尾巴狼覺著心底無限苦悶。他悶聲坐了會兒,又端了茶水來喝,本想說些什麼,可又覺得這廂實乃自己的錯,不由沒了言語。
白貴覷他一眼,道:「大公子,老奴再直言一句。您胸中有丘壑,論城府,論韜略,這天底下無人能及您。可有句話說得好啊,人無完人。討姑娘喜歡,哄姑娘高興,這麼簡單一事兒,到了您身上,怎得就回回都搞砸呢?」
今日一事,已然讓雲尾巴狼沒了脾氣,再被這麼一打擊,他獃滯片刻,又嘆一聲。
到了這個時辰,棠酒軒已關了門,只余尾巴狼等三人坐在鋪子里。燈火惶惶的燃著。
須臾,鋪子后的門帘一掀,司徒雪手拿賬本走了進來。見了雲沉雅三人,她不由一愣,依次招呼,又走向白貴,指著賬本上一不明之處,小聲詢問。白貴看了一眼,一一指點。司徒雪邊聽邊點頭,明了之後,與白貴道:「這也是今日最後一筆賬,我在此算了,算完后,還勞煩老先生幫我看看。」
說罷此話,司徒雪便走至櫃檯前,取出算盤,撥起算珠來。
算珠聲嘈嘈切切。雲沉雅看了司徒雪一眼,湊到白貴跟前問:「她怎麼開始學算賬了?」
白貴小聲回說:「大公子您不是將沉棠酒的事交給唐玉了嘛,小雪又不是個肯白吃喝的性子,說是沒事做,索性學學算賬,幫襯一下鋪子。」
雲沉雅「哦」了一聲,再又看了司徒雪一眼。司徒雪,人如其名,膚如雪,眼如墨。雲沉雅看著,便不由想起有一日,他去舒家客棧,也是看著舒棠這麼撥算珠。
想起舒棠,尾巴狼就不由鬱悶。他又喚了司空幸,低聲道:「你去,讓她快些算完,早點去歇著。」
司空幸一愣,抬頭見司徒雪垂著眸,長睫葳蕤,一副認真模樣,耳根子又紅起來。他咳了兩下,這才走到櫃檯前,低聲道:「司徒,大公子說,這筆賬、這筆賬你不用急著算,早些歇息吧。」
司徒雪聞言,也不抬頭,徑自回了句:「沒事。」
司空幸怔了怔,一時愣在櫃檯前,不知說什麼才好。過了會兒,只見司徒雪蹙起眉來,她撥了幾下算盤,手又慢慢頓住,想了想,將賬本一推,指著一處道:「你看看,這裡是怎得回事?」
司空幸心底一跳,連忙接過賬本,看了幾眼,便耐心解釋道:「這蓼花酒的差價應是沒錯,只因這酒水的壺嘴要特地訂做,另算在一筆賬中。」說著,他又將賬本翻了翻,指著一處推給司徒雪看。
司徒雪仔細一看,又撥了撥算珠,見果真沒出錯,不禁抬頭,對司空幸淡淡一笑。
她素來冷冽,笑容鮮少。即便這一笑只是轉瞬之事,映著惶惶燭火,也烙在了司空幸心上。
司空幸一呆,臉騰地一下紅到了脖子根。
雲尾巴狼抑鬱時,最見不得人好。他本在一旁冷眼看著,看得這一幕,不由憤然起身,掀了帘子便往後院兒走。白貴連忙跟上,路過司空幸,搖頭嘖嘖兩聲。司空亦曉得做錯了事,與司徒雪招呼了一聲,也跟了去。
後院兒里,明月一彎,繁星數點。尾巴狼想起今日自個兒的遭遇,再看向司空,覺著無限傷悲。白貴將他的神色看在眼裡,心中不忍,想了想,又進言道:「大公子,若厚臉皮不行,老奴……老奴其實另有一三字箴言,乃是一條連子孫都不傳授的法決。」
雲沉雅聽了此言,回頭道:「果真?」
白貴堅定地點頭,說:「大公子如若不信,可以找人一試。這一招倘若再不成,老奴願意將頭割下來給大公子當凳子。」
此話出,雲沉雅大喜。他與白貴相視一笑,同時轉頭,默契地看向司空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