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踏著月色回府,雲尾巴狼臉上再不見風輕雲淡的表情。思緒沉沉杳杳,一忽兒憶及灼灼桃花色,一忽兒又想起小棠的話語。得到了臨江街,他才打起些微精神。展開摺扇搖了搖,雲沉雅正預備思量思量今日舒三易的話,卻見街頭不遠處一陣騷動。
騷動處是東門茶鋪。是夜已近亥時,尋常這個時候,臨江街早已消停。尾巴狼覺得狐疑,便挪了幾步去湊熱鬧。茶鋪外圍了一圈兒人,裡面有掌柜在訓話。梁家父子立在一旁,均是面露憂色,心急如焚。
雲尾巴狼今日本來很抑鬱,但因瞧見東門茶鋪一副倒大霉的模樣,便不由十分開心。他立在門口探頭探腦了好一會兒,待自己的心境明朗了后,這才幸災樂禍地回了雲府。
雲府里也點著燈。白貴與司空司徒均候在正堂。尾巴狼逛進去,頭一句便興緻勃勃地問:「你們今日趁我不在,默默無聞地將東門茶鋪給端了?」
司空等三人一愣,皆不知如何作答。
尾巴狼合了扇往手裡一敲,略顯沉痛:「我方才見梁家父子二人很是悲戚。你三人為何不給人反抗的機會,直接來了個痛快?嗯?」
此言出,白貴覺得冤屈,不由解釋道:「大公子,其實這樁事並非……」
話未畢,卻聽雲尾巴狼又長嘆一聲。撩了衣擺坐下,他端起茶盞小呷兩口,真誠地說:「殺雞,你得一根一根拔毛,宰魚,你得一片一片扯鱗。得罪人,也是同個道理。其間樂趣,就在於打壓與反抗,欺凌和掙扎。你們跳過這過程,直接一刀將人血放乾淨,忒乏味了些。」
聽了這話,司空三人一時間又沒了言語。
雲尾巴狼慢條斯理品完茶水,又往嘴裡塞兩塊綠豆糕。見他們仨仍愣著,便打了個呵欠,要回屋裡睡大覺。
方至此時,司空幸才反應過來。上前兩步拱了拱手,他道:「大公子,東門茶鋪的生意雖出亂子,但並非是我們所為。」
雲沉雅頓住腳步。
倒也是。他今日出門前,白貴還與他說因梁家父子人脈廣,做茶葉生意很有道行,所以買斷茶葉來源,端了東門茶鋪並非易舉。
雲尾巴狼回過頭來,掃了他們三人各一眼。尋了張凳子又坐下,清淡地道:「有事說事。」
這會兒,斂了調侃色的雲沉雅,散發出一種令人敬畏的氣息。白貴見此狀況,忙取了賬本遞與他跟前,一邊道:「大公子原是吩咐老奴尋一戶茶商合作,共同並了東門茶鋪。今兒下午老奴去打點此事,不想前不久已有個商戶,在暗中切斷東門茶鋪的茶葉源頭。」
司空幸道:「不錯,屬下今日查探南北買賣時,亦發現有間叫西臨的茶葉作坊買斷了原屬東門茶鋪的茶葉。更為蹊蹺的是,原先在茶葉市場上,西臨作坊並無名頭。屬下往深處一查,發現此作坊甚小,是今年春后才辦的。」
雲沉雅聽了此言,不由挑起眉梢。
其實這事兒要想通也容易。若是一個尋常的小作坊,怎可能有財力和人脈去切斷東門茶鋪的生意門路?唯一一個解釋便是,這小作坊背後,一定是個大人物。
另有一點值得一提。做生意,無論是開小作坊,還是經營大買賣,起初都以打基礎為主,斷斷沒有一來就花費巨大財力買斷旁人的基業的道理。可蹊蹺的是這間西臨作坊一開,便直接與東門茶鋪作對。
更何況,現如今在京華城,只要是個生意人,便曉得東門茶鋪和棠酒軒是死對頭。西臨作坊在此時與東門茶鋪作對,無疑是想助棠酒軒一臂之力。
雲尾巴狼覺得好笑。雖說在南俊近內,他認識不少大人物,卻不認為有哪個會閑得發慌,來摻和這民間的生意鬥爭。
故而,這樁事只有一個原因。這西臨作坊背後的人,定是知曉了雲沉雅的身份,這人此時賣他一個好處,之後卻要利用雲沉雅的真實身份來做交易。
想到此,雲尾巴狼臉上的神色便也和緩了。他覷了白貴一眼,笑道:「這不正好?我原本讓你尋個商戶合作,結果到了晚上,便送上門來一個,倒也省了你不少事兒。」
白貴憂心道:「大公子,西臨作坊能在不動聲色間,就切斷東門茶鋪的買賣,這等人脈與勢力,非尋常人而不可為之。老奴擔心他們是知道了我們的真實身份,才會選擇與……」
「不必擔心。」雲沉雅打斷他。
其實白貴所言無非就是一點——過早曝露他們的身份,導致日後行事舉步維艱。可是今日之後,雲沉雅也不再打算瞞著自己的身份了。
「西臨作坊這番作為,無非是有所圖之。我們不如坐享其成,待他們得手后,定會上門提條件,屆時,我等再做打算,倒也不遲。」
白貴聽了這話,心裡頭仍隱有隱憂。可轉念一想,此刻的法子,也只有靜觀其變。
這會兒,卻是司徒雪又反駁道:「大公子所言雖不無道理,但我等吞併東門茶鋪,是為了擴張自己的勢力,從而查起聯兵符的下落,也更加方便。」
「現如今,我們已經曉得查聯兵符,要從南北買賣入手。而釀製沉棠酒的青稞,便涉及到一筆大的南北買賣。既然沉棠酒之事還未明朗,而釀酒的方子大公子又並未取得。我們此時便曝露自己的身份,難免會打草驚蛇。」
言罷這話,司徒雪想了一想,又解釋了句:「屬下並無苛責大公子的意思。只是司空曾對屬下說,讓大公子問舒棠討釀酒方子,是樁很為難的事。因大公子曾經做過對不起小棠姑娘的事,所以這一回,您也不願再利用她,傷害她。屬下以為,大公子的想法,乃人之常情,可倘若要不來釀酒方子,我們便需暫不曝露身份,以暗中探查為主。」
司徒雪性情耿介,說出這話,不含半點引申意義。可這話被旁人聽了去,便咀嚼出一些不尋常的意味。
白貴聽罷一愣,轉而將炯炯有神的目光落在雲沉雅身上。
雲尾巴狼做賊心虛,咳了兩聲,漫不經心地看向司空幸。
司空幸捏了捏額角,垂下頭來。
一時之間,雲府正堂的氣氛十分古怪。
過了會兒,雲沉雅將茶碗蓋撥兩撥,忽地說:「不必瞞下去了,身份曝露后,日後行事艱難些便艱難些吧。」
司徒雪愣住。
卻見雲沉雅又將茶盞往一旁放了,站起身來就往裡間走去。走了兩步,他又頓住,背身說:「如此一來,我們便將身份全然曝露了。這樣做,恐會冒險,非但是我,連你們也會。你們可有異議?」
聽了這話,司徒雪等三人面面相覷,須臾,他們齊聲道:「屬下謹聽大公子吩咐,絕無異議。」
雲沉雅聞言,笑了笑,拂了一下袖子,悠哉樂哉地走了。
司空幸在原地愣了一瞬,忽地想起了什麼似的,又亟亟跟了上去。
從正堂繞過裡間,便是一處迴廊。迴廊曲折,月色淡泊。雲沉雅摘了易容的面具,仰頭看月。
司空幸立在不遠處,少時,他不由地問:「大公子這麼做,可是因為……小棠姑娘?」
雲沉雅身形一滯。沉默片刻,他兀自勾起一枚淺淡的笑,笑意溶了月華:「司空,我做事向來步步為營,以爭勝為樂。可方至今日,才覺得這般做,並非那麼有趣。」
「神州千里在手,江山萬鈞在肩,但心眼裡,卻滿是懊悔。對得住天下,對不住自己。」
這話說得清淡,可司空幸聽了,心中卻是一沉。他不由得想起兩年多前,他們剛回神州大瑛的事。
那時每至夜裡,雲沉雅便不易睡著。披衣而起,也如今夜一般,靜靜地望著庭前月色。有時倘若司空幸瞧見了他,便會勸他歇息。這時候,雲尾巴狼便興緻勃勃地跟他提一些事。一樁樁,一件件,細細數來,無非是關於小棠,關於景楓。
其實雲沉雅呢,隨和也罷,狡詐也罷,一生活至今日,也充其量是個落寞可憐人。心裡頭的大片天地要裝著一座江山一場社稷,唯余那麼一小塊留給了自己。那一小塊里,滿滿放了兩個人。一個,是自己的兄弟。一個,是自己這一生,唯一喜歡的那個人。
於是也只有在夜深時候,他才能肆無忌憚地憶起他們。那時他身邊沒有小棠,景楓生死不明。每夜都將往事數過一遍才睡,其實呢,也是生怕會真的失去。
雲沉雅悠然道:「從前,我總說景楓衝動。今日想來,覺得他那般作為,並非全不可取。我想冒險一次,江山我要保住,自己的心愿我亦要遵循。哪怕這兩者之間背道而馳,不試一次,我會後悔。」
也是啊,連那片廢園子也開了灼灼桃花,自己又怎能不試一次呢?
司空幸沉吟一番,忽地抱拳道:「大公子能如此想,屬下亦感欣慰。」
雲沉雅一愣,挑眉看向他。
司空幸道:「大公子此番決定,雖會直接曝露我等身份。但司空跟隨大公子多時,從不曾見大公子失算。饒是此次會有險阻,司空身為大公子的護衛,亦是肝腦塗地,在所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