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雨很輕,沾地無聲,像江南的梅子雨。


  舒棠送雲沉雅出門,本是撐著傘的,但是雲尾巴狼說酒後暖了身,在這等雨水中走一走,倒別有一番風味。


  兩人再走一段路,雨水便小得似有若無。雲沉雅正預備著跟舒棠道別,忽聽身後一陣偷偷摸摸的噠噠聲。他背影一僵,頓住腳步,然而這個時候,那噠噠聲又消失了。


  舒棠似也注意到那聲音。轉頭一瞧,卻見巷子不遠處,一對獒犬聳拉著腦袋,怯怯地看著他二人,想要上前,又似是不敢。得見雲沉雅的目光也落在它們身上,萵筍白菜便小心翼翼地吠了兩聲。


  雲尾巴狼一愣,沒有說話。萵筍白菜見他沒攔阻,便顛顛地小跑過來,在他腳邊蹭一蹭,又往舒棠的腿邊再蹭一蹭。它們也不是從前小小的模樣了,如今再做出這幅憨態可掬的諂媚像,便頗顯傻氣。


  雲沉雅起先心境不佳,這會兒瞧見萵筍白菜,臉上倒浮起笑容。他蹲下身,不輕不重地往它們腦袋上拍了兩巴掌,心裡頭就起一個困惑。


  尾巴狼問:「這兩隻獒犬品種名貴,在南俊更是少見,殊不知小棠姑娘是怎樣得來的?」


  舒棠在他一旁蹲下,見萵筍白菜與雲曄親近,也不由欣喜。這對獒犬,除了她,雲沉雅,以及小世子杜修,倒還未認過其他人。


  舒棠說:「萵筍白菜原先是雲官人養得,兩年前,它們只有這麼丁點兒大。」


  說著,她伸手比劃了一下,想了一會兒,又道:「雲官人是很好的人,萵筍白菜也喜歡他。不過他走以後,那個胡通便上雲府鬧事。所幸他沒能鬧成便被小世子制止了。小世子見萵筍白菜怪可憐,便將它們牽給我照顧。」


  聽了此言,雲沉雅訝異地挑起眉梢。他轉頭看了舒棠一眼,不禁笑道:「儲君小世子?小棠姑娘竟與他有交際。」


  舒棠撓撓頭,訕訕地道:「是因為、因為雲官人識得小世子。他是大人物,不認得我的。那日只是剛好撞見。」


  雲沉雅又是一笑。他拂了拂衣擺,直起身來,想了想,又問:「這對獒犬喚作萵筍白菜,不知小棠姑娘養得那對灰爪兔,又喚作什麼名兒?」


  舒棠也跟著站起來,聽了這問,不由愣住。須臾,她比劃了個手勢讓萵筍白菜回家。兩隻獒犬雖也不舍,倒也十分聽話。戀戀不捨地走了,一步三回頭。


  舒棠這才斂著眸道:「兔子沒名字。」


  雲沉雅一怔:「這是為何?」


  她微垂著頭,瑩澈眼角的淚痣色澤幽幽。


  「我、我等人回來給它們起名字。」舒棠說。


  雲沉雅心中一沉,立在她的身旁,靜靜地看著她。只見舒棠喉間動了動,又咽了三口唾沫,她像是有點兒尷尬,問說:「雲公子,我老在你面前提雲官人,你會不會覺得很煩?」


  過了好一會兒,雲沉雅才輕聲道:「何出此言?」


  舒棠仍是垂著頭,目光落在雨後濕漉漉的地面:「因、因我爹爹不讓我提他,阮鳳哥也不喜歡我說起他。就連、就連曹大哥也讓我忘了雲官人。他們都說他不好,可我還是覺得他很好,很、很想他。不過既然他們不喜歡,我就不說了。我怕雲公子你也……」


  「怎會?」雲沉雅輕輕吸了口氣,仰頭看著霧茫茫的天,「小棠……小棠姑娘肯將心事與雲某分享,是雲某之幸。」


  舒棠愣了一下。忽然一下子,她覺得還是不一樣的,哪怕身邊這個人與雲沉雅有著許多共同點,可他的疏離客套,卻與曾經厚臉皮叫他小棠妹的雲官人天差地別。


  她不知道,這樣的疏離客套,是他強忍著保持的距離。


  見她沉默,雲沉雅又溫聲道:「小棠姑娘若心境鬱結,可與雲某言說。雲某知道……有些事,憋在心裡,箇中滋味,並非好受。」


  舒棠默了一會兒,重重點了下頭。


  於是她道:「雲公子。我、我想,要是雲官人回來就好了。他從前總希望我能對自己好點,如果他能看見現在的我,一定很開心。」


  雲沉雅垂下眸子,兀自一笑:「嗯,他會。」


  舒棠又道:「雲公子,其實有很多事,雲官人都沒告訴我。我早就猜到他是大戶人家的公子了,他的身份也一定很不一般。這樣的人,其實離我很遙遠。」


  「今年入春的時候,曹大哥問我,是不是在心裡還惦念著誰,所以才不願嫁人。我後來想了想,覺得他說得對。不過、不過我現在沒奢望要嫁給他,也不用、不用跟著他。我要是能瞧他一眼,就能安安心心的了。」


  「傻丫頭。」他笑道,「何以執著於一眼……」


  舒棠吸了口氣:「他走得那個清晨,我去送他,我躲在巷子後頭看他上馬車,沒勇氣叫住他。後來馬車走了,我才追出去。我當時很後悔,我想我哪怕能再看他一眼呢?再道別一聲呢?然後這個念想,便一直在心裡頭留著了。」


  雲沉雅臉上的笑意漸漸散了。可過了一會兒,他忽又笑起來。


  他歸來后,笑容里一直有傷色,只是舒棠看不見。


  如同她看不見在他離開的那個清晨,他掀起馬車的后簾,一直沉默地看著她。如同她不知曉,同樣的那個清晨,在她離開后,他不顧丞相與司空幸的阻攔,又縱馬回來過,一個人立在秋聲蕭瑟的空巷,徹底失了神。


  那是他一生至今,唯一一次不計後果地去做一件事,唯一一次失算。倘若那時她還在。


  舒棠說著,忽地沉默一笑:「雲官人走了以後,我便時常去他從前住的地方瞧一瞧。」


  「不過深秋入冬,花圃里的花都枯敗了。家丁散了許多,留下的也不精心打理園子。第二年春還沒來,我送他的雞仔染了病,都去世了。當時,萵筍白菜還很傷心,跟我一起刨坑將它們埋了。」


  「幸而那一年,我買了許多桃子,桃子爛掉了,桃核還在。我聽原先雲府的老管家說,雲官人從前想著種桃樹,因下種太晚,之後又沒打理,所以種子便沒發芽。所以我將桃核在雲府種了,這一年也開出花來。我想,倘若雲官人能回來,我就能看看他,領他看看我從前種的桃樹。」


  桃樹喜光,若好生栽種,於兩年後,才能開花結果。這是雲沉雅回了大瑛永京后,尋了書卷翻得的。


  離了舒家客棧,雲沉雅依舊有些恍惚,腳步子管不住,便往從前的雲府而去。


  雨水漸漸收了,天邊又有艷陽如金。得到他至從前的雲府,已是黃昏了。


  這座偌大的府邸,長久沒人好生打理,已略顯荒棄。夕陽下,只有從前的老管家坐在前院兒藤椅上,眯著眼睛似在養神。


  聽得有人叩門。他還以為是自己聽錯。待將門打開,則見眼前立著的俊秀公子,長身玉立,似是從前的雲沉雅。可,這張臉,又分明比不上那絕色的雲官人。


  老管家一愣,道:「這位公子……」


  雲沉雅極目朝府內一看,果是有些荒蕪,所幸並非滿目瘡痍。


  雲沉雅拱了拱手,道:「老人家,在下雲曄,是打大瑛而來。聽聞此處乃在下好友雲沉雅雲公子的舊居,便來探望。還望老人家行個方便。」


  這個地方除了舒棠,也是太久沒人來瞧一瞧了。老管家接待雲曄,便多了三分熱情。


  他一邊將雲沉雅迎入院內,一邊嘮嗑道:「雲公子你卻不曉得。從前大公子還在時,這處可是個繁華地兒,不過後來大公子離開,便無甚人願意打理。」


  雲沉雅笑道:「怎得老人家還守在這兒?」


  老管家道:「這也是小世子吩咐的,說是這處府邸得給大公子留著,倘若日後大公子,抑或者大公子的親人來了,也好有個落腳處。」


  雲沉雅一愣,笑說:「小世子倒想得周到。」


  老管家嘆了一聲:「不過下人還是散了不少。雲公子,我與你說句不好聽的話,那大公子雖有時古怪些,但還真是個待人和氣的好主子。我人也老了,樂個清閑,也就留下來幫他看著這地兒了。」


  雲沉雅默了默,點了一下頭道:「有勞老人家了。」


  說著,兩人便要去到後院。


  是時天邊有雲緋,奪目的霞是紅梅色,而過渡到天地相接處,卻是一派天藍淺碧,淡若潔玉。


  後院的小徑,雜草叢生。道旁的樹枝因不曾裁剪,藤蔓垂下,似形成一道翠色的帘子。分花拂柳而行,雲沉雅抬頭一望,卻倏然愣住。


  荒園中,碧色里,桃花灼灼,朵朵如煙霞,更勝天際黃昏璀璨。


  那是他離開后,舒棠來種下的。到了這一年,生根發芽,開花結果。朵朵桃色掛在枝頭,如春意熱鬧,可饒是開得難管難收,卻依然簡靜。


  雲沉雅忽地想起兩年多前,自己為了一顆桃核,反覆灌溉,終不得其果。


  原來世事可以往複,從前夭折的,興許會在彼年的今時盛放。或許只要堅守,便能生生不滅,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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