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見兩隻獒犬撲來,雲尾巴狼朝一旁挪動幾步。萵筍白菜撲了個空,正預備著再接再厲,誰想上頭掃來一道清淡目光。


  雲沉雅看了它們兩眼,勾唇一笑。萵筍白菜即刻退了幾步,戒備地將他望著。


  舒棠從客棧里追出來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和諧光景——雲尾巴狼單手托著酒罈立在客棧外,萵筍白菜於不遠處,猶如乖乖兔一般溫順地蜷著。


  舒棠見了雲沉雅,不由詫然。她往前走了幾步,似是沒敢相信:「雲、雲公子?雲公子怎的來了?」


  她今日穿著粗布衣裳,這副模樣,就像從前那個小傻妞。


  雲沉雅一愣神,不由抬手摸了摸鼻子:「閑著無事,便將結好的賬目送來,你也好對一對。」說著,他又道:「上次你送來了三壇果酒,這小罈子不易買到,下人將酒水運出來,我便順道給你捎來。」


  舒棠聽他說罷,忙不迭接了小酒罈。尋了一處將罈子安放好,舒棠便將雲沉雅請進客棧。


  穿過小廊子,舒家客棧的後院還跟往常一樣。唯一的不同,便是多了幾株海棠花樹。


  午後的風拂過葡萄架,團團綠藤,翠色逼人。雲尾巴狼在葡萄架下的石桌坐了,看著舒棠對賬目。她本是聰穎,做事又專心,算珠撥的噠噠響,一副熟稔的模樣。


  雲沉雅看久了,便不由勾起唇角。淺淡溫和的笑意掛在臉上,他覺得這些年來,她像是變了,又像是沒變,幸而一直都在他心底。


  兩隻獒犬在後院打著圈,這會兒,又小心翼翼地靠近它們從前的主子。


  舒棠對好賬目,抬頭對雲沉雅一笑,說:「雲公子做得賬目都是對的。」


  說是雲沉雅做得賬目,也就是個泛指。可笑靨如花,一時亂了他的心神,雲沉雅怔了怔,愣然道:「不……不是我做的賬目。」


  此話出,他便覺察出不對勁。雲沉雅尷尬地咳了兩聲,又將語鋒一轉,說:「小棠姑娘好些日子沒來棠酒軒做客了。」


  但是,她又為什麼要來呢?她是小掌柜,下頭雇了小廝跑路。再者說,棠酒軒她統共就去了那麼一回,若非順道,她尋常也是不去的。


  一時之間,雲沉雅不禁覺得窘迫,像是說什麼都不對。


  誰知舒棠聽他這麼一提,也面露赧色。她垂下頭,咽了兩口唾沫,道:「因、因上次我將雲公子認錯了,以為雲公子生氣,此後我、我便沒親自送酒……」


  雲沉雅一愣,又不知該說什麼了。一向伶牙俐齒的他變得笨拙起來,片刻只道:「這樣啊……」


  舒棠重重點了下頭,抿著唇,也不知該如何接話。


  春深似海,花開如錦。方才萵筍白菜那般興奮地跑出去,她還以為是他回來,那麼開心。


  可惜……不是。


  因他說他不是。即便他真的和她的雲官人很像。


  舒棠也不知是該相信他,還是該相信自己的直覺。有時候她總會將這個雲曄認錯,如同那日他在臨江客棧不顧一切地牽著她走,如同今日他坐在葡萄藤下,沉靜地看她撥算珠子。


  但即便是這樣的似是而非,有他的到來,舒家小棠仍是開心的。像是等了這兩載余,終於等來了一絲晴朗。


  舒棠忽地抬起頭,亟亟道:「雲公子,你……你坐坐吧,先別走。」


  雲沉雅愣住。


  舒棠又道:「我、我新釀了果酒,你嘗嘗成嗎?」


  雲沉雅注意到她身後有海棠花瓣拂落,將她襯得像個畫中人。


  他眯了眯眼,目色迷離起來:「好,我嘗嘗。」


  這時,院里有門「吱嘎」一響,舒三易聽到院外的人聲,便出來瞧瞧,可卻在看到雲沉雅背影的一瞬愣住。如果不見長相,他真的很像那個人。


  舒三易驀地明白了為何舒棠近日來的笑容比往昔更明媚。哪怕這兩年來,她從未在他面前提及雲沉雅這三個字。可舒三易知道,她依然等著。否則,以她按部就班的性情,又豈會不急於自己的親事。


  舒棠老實單純,旁人對她好,她便對旁人好。其實這是個不容易動心的性子。可有朝一日,她若真的喜歡上誰,也會是死心塌地的。


  而如花的年齡已快過去,長這麼大,她只對雲沉雅一人如此特別。


  舒三易不知雲曄到底是誰,他想要做的,只是保護水嫿的女兒。


  「紅妞,來人了哇?」舒三易道。外衫披在肩上,他一瘸一拐地從屋內走出來:「估摸著又是要下雨的天,水汽重,我這膝蓋骨又疼起來了哇。」


  舒棠聽了此言,連忙上前將舒三易扶住。她看了看雲層積厚的天,老實點了頭:「爹,雲曄公子來了,我去給他拿酒。下雨了你進屋裡歇著。」


  這時,雲沉雅卻從另一旁扶住舒三易,與舒棠道:「先去溫一壺水來吧,我扶老先生進屋歇著。」


  屋外風更大了些,一枝海棠花枝從鏤空窗探進屋,帶著幽香。雲沉雅扶著舒三易在桌前坐了,又抱了棉被,幫他蓋在腿上。


  舒三易沉默了一會兒,忽地說了一句話。


  他說:「紅妞好久沒這麼開心過了。」


  雲沉雅動作一滯,頓了一下,他又迴轉過身,淡淡道:「老先生患了風濕,待會兒怕是要落雨,不若雲某去讓小棠姑娘將酒水也溫了,老先生也好喝幾口來保暖。」


  舒三易嘆了口氣,沒應聲。


  雲沉雅轉而凝眸去看窗外開得極盛的海棠,默了一會兒,道:「舒老先生,那年我送小棠一枚海棠花的簪子,怎得這次回來,一直不見她帶著?嗯,還有……」說著,他斂起眸子,話音有些啞然,「還有一隻白玉鐲子。」


  舒三易一愣。


  雖是明知故問,卻是相思入骨。


  須臾,舒三易又嘆一聲:「唉,你這又是何必呢?」


  「既已離開,不如放下。她念著你,是隨心而為,並非太過煎熬。而你如此,苦的卻是你自己。」


  雲沉雅垂著眸,沒有答話。


  「你走了以後,紅妞難過了很久。第二年的夏天,她把攢著的銀錢用來買桃子,買了很多桃子回來,不知道給誰吃。」


  「後來有一晚,她來問我,是不是你嫌棄她。倘若你嫌棄她,她已不奢望嫁給你了,只想留在你身邊,給你做個丫鬟就好。紅妞打出生以來,從沒在一樁事上這麼任性過,當時我讓她不要再念著你了。」


  「我知道你並非嫌棄她。紅妞雖單純,卻也不傻,因你當初是真心對她好,所以她才會這麼記掛著你。但是,我雖不知道你是什麼身份,可你既然舍她離開,想必你知道你與她不可能有結果,你還有不能逃避的責任要去面對。」


  「你給不起承諾,亦不願再傷人一次。寧肯選擇不相認,不遠不近地看著,也不願再如當年一般重蹈覆轍。」


  舒三易曾無數次想過倘若有朝一日再見到雲沉雅,一定要將他罵得狗血淋頭,一定要斬釘截鐵地將他舒家小棠棠嫁給其他人做媳婦兒,一定要氣死他悔死他懊惱死他。


  可是這一刻,當這個如玉如畫的人再次站到舒三易面前時,往昔的怒氣忽地就煙消雲散。


  這麼驕傲的,高高在上的一個人,卻無法選擇地,只能以一種小心而自持的方式,不遠不近地看著他的女兒。


  他是時而狡詐的尾巴狼,是高高在上的大皇子,可他現在的這副樣子,連她為何不帶一支自己送的海棠花簪也不敢問,充其量也只是個可憐人罷了。


  舒三易也轉頭看著屋外海棠,雨水絲絲片片地落下,花枝搖曳。


  「那幾株海棠,是小王爺送來的。紅妞的娘親喜歡海棠花,紅妞自個兒也喜歡。」


  「阮鳳……」雲沉雅忽地笑起來,有點自嘲,「真是對她不錯。」


  「是不錯。」舒三易說,頓了一下,他似是下了決心,「小王爺也不曾娶妻。既然你不能跟紅妞在一起,而紅妞也不小了。我預備著琢磨個日子,便跟小王爺提一提這門親事。」


  雲沉雅呼吸一滯,忽地抬起頭來。「可是……阮鳳與小棠……」


  「不是。」舒三易道,「他們不是親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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