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日行五百里的快馬,把老丞相折騰去了半條命。張三合來得急,見著雲沉雅,頭一樁事便作揖下跪。其實他也不全然為公,因在大瑛朝野若能論及真情誼,丞相張三合對二皇子確然青睞有加,視如己出。


  原本傳大皇子歸朝,只需昭和帝一封密旨即可。張三合不遠萬里跑來,一定有其他的懇求。


  雲尾巴狼心思縝密,早將張三合的計劃猜了個通透。因此,張三合的膝蓋甫一著地,尾巴狼便漫不經心地說了個「好」字。


  張三合一愣,直往地上磕頭,感慨落淚道:「歷來皇室兄弟間,奪嫡之爭,兵不血刃。而景楓二皇子能有如斯為他著想的兄長,真真叫人動容。」


  其實,張三合的計劃倒也簡單。只為防兩種最壞的可能。


  其一,雲沉雅回大瑛后,倘若北荒之戰還在持續,那他便利用大皇子之威,調動莫紹手裡的禁軍,直接趕赴戰場,協助景楓。


  其二,如若彼時,大瑛敗給了窩闊國,那麼景楓一定會有性命之尤。這種情況下,只有和親一條路可走,雲沉雅以迎娶窩闊公主為名,作為讓步條件,如此才不至於失了大瑛的威嚴。


  雲沉雅背身臨池,淡淡道:「倒也並非全為了楓兒。倘若這場戰敗,北荒便被拉開一道缺口。如若不能及時填補,憑著朝內亂黨的本事,定會將朝野掀個底朝天。」


  他回過身,又說:「我雖不懼這些雜碎,但國之大,安泰是為根本。」他默了一默,平靜道:「幾時走?」


  張三合道:「依大皇子的意思。」


  雲沉雅別過臉,樹枝頭,葉泛黃,秋色寥落。「兩日後吧,給我些許時間把聯兵符的瑣事打點打點,再跟一個人……道一回別。」


  阮鳳來找舒棠時,舒家小棠正坐在院兒里,眯了眼對著太陽穿針引線。她的膝上搭了一襲牙白衫,色澤如皓月。


  阮鳳同她招呼了聲,撿了個乾淨石凳坐了。舒棠見著阮官人,連忙起身相迎,卻被對方攔住。目光落在牙白衫子上,阮鳳愣了片刻。過了會兒,他道:「小棠姑娘若得閑,可否陪在下走走?」


  是秋來欲落雨的氣候。天邊雲厚,街旁起風。兩人默然走了一段路,還是阮鳳先開地口。他看了一眼身旁的舒棠,遲疑道:「小棠姑娘今後,可有甚打算?」


  舒棠聽得此問,腳下一頓。兩天前,也有人問過她同樣的問題。那時她一臉倔強,只說日後想跟著雲官人。也是了,阮鳳必是知道了雲沉雅要離開,所以才有此一問。憑阮鳳的身份和人面,知曉這一點並不困難。


  舒棠抿了抿唇,嘴角一動扯出一枚傻氣又勉強的笑:「沒、沒甚打算……」她道。然後她的笑容就撐不住了,「就想以後也跟在爹爹身邊。」


  阮鳳見她這般,默了一默,問:「小棠姑娘不開心?」


  舒棠一愣。


  阮鳳笑起來,骨扇放在手裡敲了敲:「若小棠姑娘有心事,可對阮某說一說。」


  有這麼個說法,說樣貌好的人之間,都有幾分相似。要說阮鳳與雲沉雅相像,其實也不盡然。雲沉雅恣意風流,而阮鳳卻嚴謹許多,一襲墨發在腦後挽了個髻,打點得分毫不亂。


  可是,他這會兒敲著扇子笑起來的樣子,不由地便讓舒棠恍恍然。


  舒家小棠揉揉眼,將心裡想法過了一遭,便道:「阮官人,我前陣子做了樁事兒,心裡挺悔的。」她垂下頭,赧然笑起來,「我給雲官人做了件衫子,本來他收下了。可我又給拿回來了。我拿回來的時候,看了他兩眼,他挺難過的。」


  阮鳳沉默一陣,頓住腳看著她:「是方才,你在院里縫補的那件?」


  「做得不好,我想再改一改。」她不好意思地道,「那衫子原是我的嫁妝,現在、現在沒法答當嫁妝了,可我還是想送給雲官人。」


  阮鳳愣了片刻,沒說話。


  舒棠接著道:「那日……那日也是我不對。其實我老早以前,壓根就沒想要嫁給他。只是他後來跟我一提,我就鬼使神差地應了。如今他要走,我估摸著也是不得已。可是那天我還是……還是跟他發了脾氣。總之我挺對不起他的。」


  阮鳳的眉頭皺起來。他看了眼遠天積厚的雲,道:「不嫁了也好,日後好好兒留在京華城,只是別難過就行。」


  舒棠聽得此言,兀自想了一陣,忽地問:「阮官人,雲官人是個大戶人家的公子吧?一定、一定不單單隻是個商人吧?」


  阮鳳一怔,點了點頭。


  於是舒棠就樂呵呵地笑起來:「那樣我就不難過了。你看,我是個貧寒的姑娘家,雲官人是神州大瑛大戶人家的公子。我本來就配不上他。他這麼了不起,又對我很好,這樣就行了。」


  阮鳳笑了一笑,像有點無奈:「不問問他到底是誰嗎?」他道,然後他的聲音又放低了些,「其實你的親娘……」


  「不問了。」舒棠忽然篤定地說,「我爹跟我說的,該知道的便知道,其他的事,不該我管,也管不著。既然雲官人不願與我提他的背景身世,我記得他的名字他的樣貌就好了。」


  「雲沉雅……」阮鳳輕聲嘆,然後笑了:「他真是何德何能啊……」


  舒棠詫然地看著他。


  「小棠,我日後喚你阿棠好嗎?」阮鳳又說,他頓了一下,將扇子放在手裡摩挲著,有點緊張,「阿棠,我認你做個妹妹吧。」


  舒棠又愣住了。也有個人,從前興緻勃勃地與她認了個乾親,日日喚她小棠妹,可是這個人,忽然地,就要走了。


  「好。」舒棠說,她垂下頭,喃喃地道:「我挺喜歡別人認我做妹妹的。認我做妹妹的,都是大好人……我……得去瞧瞧他。」


  舒棠還想著要回客棧換件好看的衣裳,可方到了棠花巷子口,便撞見倚在牆根上的雲沉雅。


  風聲沙沙的。雨水還沒落下來,街頭便沒甚行人了。


  雲沉雅的腳邊放了個竹筐。筐子上搭了一塊布,瞧不出是什麼。見了她,有點尷尬,因不知該說什麼,像是無論說什麼,都很不對。


  終究還是舒棠喚了聲:「雲官人。」


  雲沉雅覺得她的聲音也是好聽的。他點了點頭,有些不知所措。目光落在腳畔,這才忙道:「我來……帶點東西給你……」


  舒棠認真地看了他一會兒,蹲下來,指著那竹筐。「是這個么?」


  雲沉雅愣了愣,在她旁邊蹲下,「是這個。」他將布幔掀開,裡面是兩隻長得很肥很呆的灰爪兔子,「我前些日子尋到的,將它們喂肥了,想著你喜歡,便帶來了。」


  舒棠將手伸進竹筐旁,兩隻兔子似有靈性,湊過來舔她的手。


  雲沉雅在一旁看著,看她臉上漸漸浮起的笑靨。


  「喜歡嗎?」雲沉雅小心翼翼地問。過了會兒,他又低低地說,「我弄不明白你喜歡什麼。只道是你喜歡這等自然而然的東西。我原先還……還在後院種了桃樹,可是時節過了,沒能開出花來……」


  像一個小孩邀功似。他說了停,停了又說。


  兔子不會叫。舒棠探手去拍拍它們的頭,兩隻灰爪兔都作出心滿意足的表情。


  舒家小棠有點難過,有點開心。她想了想,答了句:「雲官人,對不起。」


  雲沉雅笑著揉了揉她的發,提起那竹筐,說:「我幫你把它們搬回家。」


  他沒問她為何要說對不起,只將竹筐提了,一手扶了扶她。他的步調依然恣意,依然洒脫,可舒棠跟在他身後,看得難過。


  舒家客棧漸近了。雲沉雅回望她,將竹筐放在客棧門檻,笑了笑,說:「進去吧。」


  舒棠看著他。


  雲沉雅垂眸時,喉結動了動:「我……明日走。」


  舒棠一愣,重重點了點頭。她「哦」了一聲,彎下身去抱那竹筐子。抱了幾下才抱起。往客棧里走了兩步,忽地又跑出來。


  「雲官人,你等等我行不?」她有點急切,「我送送你。」


  雲沉雅笑起來:「好。」


  舒棠將牙白衫子精心包了,又重新送給雲沉雅。兩人走了一段,雨水便落下了。淅淅瀝瀝的,一滴一滴像敲在心上。雲沉雅拉著舒棠在一處房檐下避雨。遠處茫茫一片,隱約有湖水橋頭,有白塔青山。


  站得久了,兩人便蹲下來。雲沉雅說:「其實這麼一望,這裡的景緻倒像江南沄州,泛舟水上,烏篷船身低,搖搖晃晃,裡面點著昏黃燈火,可以沽酒,可以睡覺。」


  舒棠聽得心嚮往之。她問:「沄州?是雲官人的故鄉嗎?」


  雲沉雅偏過頭來看著她,笑了一笑,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舒棠也望著雨帘子。她想了想,說:「雲官人,我日後將銀子攢起來,攢夠了,我就去沄州瞧你。」


  雲沉雅眸色一傷,他垂下頭,低笑起來:「小傻妞,姑娘家要捨得花銀子,買胭脂水粉,買好看的衣裳,這樣,才有如意郎君來娶你啊。」


  不知為何,舒棠聽了這話卻不開心起來。她頓了半晌,才問:「那雲官人呢?雲官人長得這麼好看,日後鐵定會娶個好媳婦兒吧?」


  「不會。」雲沉雅道,「其實我也說不清。」


  他轉過頭來,認真地看著舒棠:「小傻妞,公子娶妻,無關於色,一切不過惟心而已。」


  說罷這話,他又自嘲地勾了勾唇:「不過公子無色,唯求意中人。只是個願望罷了。」


  雨水漸收,遠天有氤氳多彩的光線。便是這避雨的屋檐下,也待不了多久了。舒棠看著雨水漸止,心裡忽地慌起來。雲沉雅拍拍衣擺,正要站起來,忽地被舒棠一把拉住袖口。


  舒棠說:「雲官人,你再陪我待一會兒吧,我挺喜歡跟你在一起的。」


  雲沉雅一愣。笑如清風。他又俯下身來,單膝跪在舒棠眼前,調侃地道:「小棠,你知不知道什麼才叫做喜歡?」


  舒棠啞然地看著他。


  雲沉雅慢慢斂起心神,搖搖頭,對她說:「喜歡這兩個字,是不可以亂用的。你不要喜歡我,也不要喜歡跟我呆在一起,我不值得。」


  其實這年的舒棠,並不知道什麼是喜歡。可她聽雲沉雅這麼說,忽然很慌。


  她道:「我不知道什麼是喜歡,可我知道雲官人對我很重要……」她有些急切,許多話還來不及說,眼眶便紅了,「我是真喜歡跟雲官人在一起,我一點、一點也不想跟你分開,我……」


  一隻手覆上了她的雙眼。手心溫潤暖和。


  「小棠,別哭。」雲沉雅說。


  但他的手心漸漸濕了,是小傻妞的眼淚。舒棠吸了口氣,哽咽著聲音問:「雲官人,你日後還來不來南俊?我日後……攢到足夠的銀子,會是很久以後了,到時候我應該去哪裡找你……」


  「你忘了我吧。」雲沉雅忽地說。


  你忘了我吧,我記得你就好了。


  其實不是不想給承諾。可與其給一個不知能不能實現的承諾,不如什麼都不說。因為生活本就是要一個人走下去的,無論誰離開,都要自個兒撐住。與其這樣,不如讓她忘了自己,拋下包袱,才能一往無前。


  畢竟從很久很久以前的初遇起,她在他眼裡,就是一個沒有負擔的小傻妞。能活得自在恣意,多麼好。


  雲沉雅輕輕地攬過舒棠,在她耳邊溫聲道:「你忘了我。倘若、倘若有一天,我們還能相遇,就把我當個陌生人吧。」


  「從陌生人開始,從相知,到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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