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火星子閃一閃,聯兵符一點即燃。陳舊的羊皮紙燒得噼啵有聲。滿溪亭里,除了雲沉雅,所有人都驚呆了。


  紙張化為炭灰,雲尾巴狼隨手扔了,朝正愣著的方亦飛笑了笑:「聯兵符,我現在不要了。」


  方亦飛臉早已蒼白無血色。


  雲沉雅隨意拂了拂衣角,又道:「我不要的東西,別人,也別想要。」


  話音方落,清香苑的假山湖石后,便出現了大片身著黃白盔甲的侍衛——禁軍侍衛。則見曲徑盡頭,步來一列人馬。打頭一個年級尚輕,略顯稚氣的臉上,已有了少年飛揚的英姿。


  此人是南俊王的獨子,年歲不滿十二的杜修。


  杜修身旁跟著一人。方亦飛乍一看,便猛地吸了口氣。難怪會一敗塗地,原來背叛他的,竟是一直以來合作無間的六王爺杜涼。阮鳳見得杜涼,也徑自後退一步,朝方亦飛拱手道:「方公子,你我之間的合作,便到此為止吧。」


  方亦飛恥笑一聲,再不言語。這時,杜修已然來至滿溪亭外。他看了雲沉雅一眼,目光再亭中眾人身上掃過,說了三個字:「抓了吧。」然而被侍衛押解離開的,除了方亦飛,還有秋多喜與唐玉。


  杜修道:「方亦飛,擁兵自重不成,押入大牢等候處置。唐玉,秋多喜,身為唐秋兩家之人,保護聯兵符不利,現禁足於禁宮,等候發落。」


  其實今日動蕩,原是方亦飛一人挑起的。只是南俊國境內,方家唐家秋家,三家勢力龐大,足以威脅皇權。因此,杜修有意說輕了方亦飛的罪名,又給唐玉秋多喜授以責罰。如此一來,方家不至於覆滅,三家勢力同時被削弱,又能相互制衡。


  拿一個聯兵符,換他杜氏父子江山穩固,卻也十分值得。


  侍衛押解著唐玉等三人離開。一場竹馬青梅就此離散。待亭中人相繼退下,杜修這才吁了口氣,與雲沉雅道:「景軒哥哥,父皇讓我帶句話給你。」


  雲沉雅眉梢挑起:「什麼?」


  「父皇說,這次利用聯兵符一事削弱三大家族,大皇子實在助我們良多。日後神州大瑛若有所需,我們父子二人,必定相助。」


  雲沉雅閑閑笑道:「我來南俊為奪聯兵符,說是助你們也不盡然,充其量各取所需罷了。」


  杜修沉吟一番,又道:「只是如今聯兵符已毀,神州大瑛水深火熱。我又聞這次的亂子,北邊窩闊與瑛朝朝中亂黨實有盟約,如若沒了聯兵符的兵力相助,神州大瑛恐怕會……遭受大劫。」


  「這倒無妨。」雲沉雅往石凳上坐了,以手支頤。風撩起髮絲,他的目光有些遠,像是憶起了什麼,繼而又道:「這也不干你南俊的事。倒是你林苑新辟出來的西林子,改日我需得去一趟。」


  杜修一愣:「這種關頭,景軒哥哥有閑情狩獵?」


  雲沉雅神秘一笑:「去逮兩隻灰爪兔子罷了。」


  雲尾巴狼是個雷厲風行的性子。也不過翌日,他果真從皇家林苑搗騰了兩隻幼崽灰爪兔出來。兔子入住雲府,日日被狼主子親自喂草唯蘿蔔。不過三天,便肥了一圈兒。


  近幾日清閑,方唐秋三家是在兩日後被發落的。方家被掀了老底,唯餘一個名號。唐家秋家的家主均被流放南荒三年。


  方亦飛原是天之驕子,如今卻要被禁足於穆東之地。而秋多喜,唐玉,也不得不隨家人遷至南方蠻遠之地。


  世事沉浮,人世冷暖。這些令當事人唏噓不已的變故,卻成為了京華城街頭,紅極一時的八卦。八卦傳開,加了些紅粉胭脂的旖旎味,說是其實秋多喜與唐玉是一對,方亦飛因情傷才毀了聯兵符。


  南俊國再呆不了幾日,雲尾巴狼遊手好閒沒事兒干,專愛湊熱鬧。碰上方亦飛等三人的風流韻事,便添油加醋地編造個旁枝末節引人遐思。不多日,情變又出幾個版本,人們爭相傳頌,分外歡快。


  兩隻灰爪兔原有一副精明樣,近來被尾巴狼餵食喂得昏天暗地,不慎肥了三圈,又呆又傻。


  這一日,尾巴狼蹲在樹下興緻勃勃地逗兔子,萵筍白菜在一旁紅著眼看著。老管家路過,不忍心便提醒了雲沉雅一句:「大公子,這兩隻——」他朝萵筍白菜努努嘴,「怕是醋了。」


  尾巴狼聞言不搭理。過了會兒,他又欣悅地指著那兩隻灰爪兔道:「管家,你瞧它們如今的模樣蠢不蠢?」


  此話出,兩隻灰爪兔像聽懂了似,也紅了眼。


  老管家一時不知如何答,便見雲尾巴狼慢條斯理地起了身。他抖抖袍子,莫名地說:「事情辦妥,兔子也長大了,我去瞧瞧她。」


  八月十五的中秋,是舒家小棠一人過的。那一天,她尚還欣喜,拿著一塊布衫子,縫了又縫,勢必要做出一件好看衣裳。


  可過了幾天,彷彿天下就起了大變故。秋家唐家被判了罪,雲尾巴狼不見了影。舒棠雖置身事外,可絲絲縷縷的牽扯,亦讓她嗅到幾分風生水起。


  後來,唐玉來棠花巷子與她道別,臉色釋然望不見情緒,只說兒時生來富貴,這幾年要出去看看天大地大。再後來,秋多喜來舒家客棧也與她道別,一臉微笑分明是故作輕鬆,說是要隨父出遊,踏遍江山。這二人提及雲沉雅,都欲言又止。


  舒棠不笨,曉得這裡頭有因果。因果變故,更會令她始料未及。可她不知如何應對,索性老老實實替唐玉秋多喜送了行,又拿著一塊牙白衫子慢慢縫著。


  這一天,秋色更蕭瑟了些。雲沉雅來棠花巷子沒尋到舒棠。回府路上,剛折過巷弄,卻見離雲府不遠的湖水畔,徘徊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也不知從何時開始,如今每回見她,心跳都會漏幾拍。


  雲沉雅失了神,半晌才喚道:「小棠。」


  舒棠身形一僵,回過身便傻兮兮地笑起來:「雲官人。」


  她還是這樣,一見到他,便興緻勃勃地跑過來,然後再喚一聲「雲官人」。


  此刻是黃昏,又是黃昏。緋色的霞,彤色的雲,流金的湖水。她站得近,可雲沉雅還是不由自主地將她往身前拉了拉,溫聲地問:「怎麼在這兒?」


  默了一默,他又說:「我方才去尋你,沒尋著,還在想你會去哪裡。」


  舒棠低低笑了。她將布衫子放在手裡幾番摩挲,然後往前遞去,看著他,又獃獃地笑道:「雲官人,給、給你的。」


  這樣的長衫,雲沉雅有許多,月白色的,紫檀色的,錦衣華服,不勝枚舉。眼前這件,縫合得不好,做工也委實拙劣。可雲沉雅看著,心中便開始疼,因為這個時候,舒棠對他說:「雲官人,我那日,就是八月十二那天,接到你管家送來的聘禮的單子,我覺著……那些聘禮太貴重了。」


  聘禮單子……當日情急,他忘了讓老管家不要送去。


  但其實,也不一定是忘了,因他私心裡,仍是想著盼著,惟願他二人有花好月圓的一日。


  舒棠接著又說:「我爹……我爹也去給我辦嫁妝了。可我覺得那些嫁妝都不好,我便自己給你做了件衣裳,你別嫌棄。」


  雲沉雅沉默地接過牙白衫子。他抬起頭仍是笑著,說話的聲音卻沙啞了:「不嫌棄,我很喜歡。」


  舒棠一愣,因在他眼裡瞧出了幾許惘然。隨即她又卻笑了,覥著臉道:「這衣裳原該合在嫁妝里一同給你。可我就是耐不住性子,做好了便想拿給雲官人看。」


  雲沉雅垂下頭,神色十分牽強,只「嗯」了一聲。然後他靜靜地問道:「小棠,這些日子沒有我,你過得好不好?」


  舒棠聽得此問,心底漸漸涼了下來。她抬起頭,認真地看了他一會兒。


  「不好。」她說,沉默一陣子,她又搖搖頭,「多喜和唐玉走了。他們前陣子來跟我道別了。」


  舒家小棠側目看了看遠處。暮色染了大片天,黃昏的霞色已所剩無幾。


  「雲官人,我、我不會挽留人。我雖討厭唐玉,可他起碼是我認識的人。我認識的人本就不多,所以個個都放在心裡。他們要走了,我其實不開心,但我還是給他們送行來著。」


  舒棠說這些話,有點兒費力。說完后,她就定定地看著雲沉雅。眼神有點緊張,真怕他也離開。


  雲沉雅無力地笑了笑,他問:「那你呢?他們走了,你日後打算做什麼?」


  他沒有說要娶她,也沒有說要帶他走。


  其實這些日子風生水起,舒棠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其實今日來雲府,提前將這縫好的衫子給他,就是怕他若真要走,不能帶上自己,起碼也要帶上自己一份精心縫得衫子。日後貼身穿著,也好記得她。


  但是這會兒,當他站在眼前,笑得蒼白無力時,歷來不爭不搶的舒棠不知哪裡來的勇氣,忽地說:「我想跟著雲官人。」


  雲沉雅怔住。


  舒棠的唇角顫了顫,可她又說:「我日後……想跟著雲官人。」


  雲沉雅愣愣地看著她。繼而他垂下頭,沉默須臾,低低笑起來:「小傻妞啊……」


  然而此刻,舒棠忽地上前一步,從他手裡將那牙白的衫子拿了回來。柔滑的緞子如流沙,越想抓緊,逝去得越快。雲沉雅手中一空,心裡也空了。


  他抬起頭,失神地看著舒棠。喉結上下動了動,說不出話來。


  舒家小棠一臉倔強。她扁著唇,有點難過的樣子。「做得不好。」她對他說,「我知道,這衫子做得不好,你不喜歡。」


  雲沉雅恍惚上前一步,說:「沒有,做得很好,我很……喜歡。」


  可舒棠搖了搖頭。她看了他一眼,將衫子裹在懷裡緊緊抱著,然後說:「不給你了。」過了一會兒,她又說,「雲官人,我走了。」


  不等他答,舒棠便將衫子默默地收起來。一個人,弓著背,在暮色里漸行漸遠。


  雲沉雅看著她的背影,忽地想起有一日,他們鬧了彆扭。彼時京華城裡萬家燈火,那小傻妞一聲不吭地跟在他身後。他搖著扇,用餘光覷她,見她也是弓著身,背著手,一臉難過,像個小老頭。


  其實那樣的一刻並不開心,可如今雲沉雅想起來,卻覺得回味無窮。


  他失神地笑了笑,倚著身後的樹慢慢滑下來,跌坐在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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