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後記:夏之墓碑銘(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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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司,立夏,之昂,遇見,段橋,青田。你們知道嗎,在我心中,你們都是那麼可愛的人。我甚至都覺得自己曾經陪你們走過了一個完整的十年。
看過了十年的夏至。香樟繁盛地蔓延過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看過了十年的大雪。淺川一中冷得不像話。每個人都拿著水杯在開水房的門口排起了長長的隊伍,在三個熱水龍頭前面,在騰騰升起的蒸氣里,我們開心地聊天,或者互相打鬧,甚至被飛濺的水花燙得跳腳。
看過了十年的成長。陸之昂早早穿起的XL的校服。平凡的學生制服被挺拔的你穿出了軒昂的氣質,可是你又那麼地愛鬧愛玩,哪怕是在你從日本回來,變得安靜成熟后,在那些不經意的瞬間,你還是會穿著西裝突然跳坐上路邊的欄杆,惹得傅小司皺起眉頭。
看過了十年裡大大小小的哭泣。立夏的眼淚每次都讓我覺得真實而不做作。那樣安寧的一個女生,那麼樸實的一個女生。用她單薄的青春,去幫小司撐起一片低矮的天空。是很低矮的,很低矮的天空。卻是立夏全部的力量。儘管你知道,小司的天空在無窮高遠的地方,那裡浮雲都無法攀越,可是你還是安靜地努力著。在夏天的時候幫小司把襯衣熨燙得格外挺拔,在冬天的時候幫他準備好溫暖的羊毛襪子。
看過了十年裡咬緊的牙關。遇見挫折的路程,那些坎坷的日子裡,你依然倔強的臉。我有時候輕微地想起你,都會覺得難過。不是因為你曲折的命運,而是因為你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肯認輸。這樣倔強的人生,像極了我曾經的樣子。
你們都老了吧。你們在哪裡呀。
那些唱過的詩經,在日光里緩慢地復活。蘆葦流連不斷地覆蓋了流沙和瞳孔,只剩下你們在墓碑上刻下的傳奇,在風裡擴展成無調的歌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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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之墓碑銘。莉莉周唱過的歌。
在多年後,在你們的世界里,重新發出新鮮的枝葉,穿梭成一整幅流光溢彩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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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的日子過去之後,你又會帶著怎樣的心情來回憶我呢?
這些都是在這個冬天裡被我反覆想起的問題。
大片的時光如浮雲樣流過。我們的青春單薄地穿梭在藍天之上。
以前寫過的句子,放在這裡就顯得殘忍:我們都忘記了,以後的歲月還有那麼漫長,漫長到我可以重新喜歡上一個人,就像當初喜歡你一樣。
可是,真的可以像喜歡你一樣地去喜歡他嗎?
我不相信呢。
那些記憶深處的痕迹,只有你一個人可以用雙腳踩出來。
那些漫長的黑夜,只有你一個人的笑容可以把它照亮。
那些寒冷的風雪,只有你的大衣可以讓我安然地躲藏,像一隻松鼠一樣,完全不知道樹洞外的風雪。
那些軟弱的時刻,只有你的擁抱可以給我力量,在你的手臂里,所有那些看上去無法抵抗的重創,都會慢慢平復。
那些傷感的歲月,只有你可以給我。
那些繁盛的香樟,只有你可以陪我一起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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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川是一個我虛構出來的城市,那個城市裡,放著我所有的記憶。
而現在,這個城市也出現在你的眼裡,從此留下記憶。
我並沒有奢望你們會在很多年之後依然記得這些善良的人,和他們之間的故事。可是,只要你們在那些陽光燦爛的夏天裡,在走過一片香樟樹的陰影的時候,在抬起頭看到陽光碎片的時候,在看到車窗外一個穿著白襯衣留著乾淨的碎發的男孩子騎著單車停在紅燈前等候的時候,在看到兩個女孩子手牽著手衝下樓梯,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的時候,在看到一個男生在游泳池裡沉默地游著一個又一個來回的時候,在看到兩個英俊的男生拉著一條高大的牧羊犬在大街上閑晃的時候,在看到兩個男生躺在陽光如水銀般流淌的草地上,身邊放著他們的畫板的時候。
在這些時候,你們會想起曾經在書里看到過的一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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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我們曾經以為慘烈的青春,那些我們曾經認為黑暗的歲月,那些我們曾經以為委屈的事情,都在別人的故事裡,成為可以原諒的故事。
可能是我以前年少輕狂,總是覺得世界黑暗,一切都不可原諒。可是在日光安靜流轉的日晷上,在雨水滂沱的山路上,在野火綿延不斷地燒過荒原的時候,在季風一年一度地帶來雨水的時候,一切都像是貝殼在歲月的累積里褪去了硬殼,露出了柔軟的內部,孕育出散發光芒的珍珠來。
這是成長嗎?
這是我一直覺得黑暗的成人世界嗎?
怎麼會有如此善良和美好的面容呢?
所以我在完稿后的好長一段時間裡,都覺得,這些出現在我書里的人物,其實不是我創造出來的,他們早就在那裡,真實地存在於世界的某一個茂密的叢林深處,或者白雪皚皚的山峰頂端,而他們,有一天不約而同地出現在我的生命里,教會我原諒和寬容,教會我,哪怕遇見再大的挫折,再大的失落,最後,都可以在歲月的手掌里,在時光的變遷里,被完完全全地治癒。
這是件神奇的事情。
也只有傳奇中的你們,可以教會我這些在我以前的生命里,從來不曾學會的事。
只是現在你們都離開了,像是天使,回歸遙遠的天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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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forever」是最後加上去的。本來結尾是停留在前面最慘烈的時候。
可是,經過這麼多年,經歷了這麼多的事情,我已經不是那個不想長大的小孩了,我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喜歡流淚的軟弱的人了,我也已經不再會因為一些無關的人無關的事情而傷心了。
因為在內心的深處,有太多溫暖的事情。它們順著四季里不同的風向,綿延不絕地吹進我的身體,在血液里流淌出一種叫作寬恕和原諒的東西。
這也是我第一本反面人物沒被人發現的小說,就算七七做了很多對不起立夏她們的事情,到最後,我也沒忍心去揭穿。
像是一個遲暮老人,帶著「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心情,於是,所有曾經認為慘烈的事,到最後,都化成了一種淡淡的心痛。
沒有人哭,沒有人怒吼,沒有人像林嵐靠著墓碑想念陸敘一樣悼念逝去的亡者。所有的人都是帶著海嘯過去后的寧靜。
站在一個寧靜而久遠的夏天裡。用深邃得穿越季節的目光,刻下更為深邃的夏之墓碑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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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出現在夢裡的情節,卻沒有寫到書里去:
陸之昂靠著監獄冰冷的牆壁,手中是傅小司寫的信。那些熟悉的整齊的字體,帶著熟悉的夏日的味道,在眼睛里暈染出一層一層的光暈。
抬起頭窗外已經是深深的秋天。無數的候鳥成群結隊地從天空飛過。他知道它們都將飛向南方廣闊的水面。蘆葦柔軟地在水面拔節,出海口在深深淺淺的木樁后露出安靜的面容。它們將在那裡棲息過整個漫長的冬天。而候鳥離開時帶走的思念,綿延在水面上,波光粼粼。那樣漫長的夏季終於還是過去了。氣溫飛速下降。似乎冬天已經衝破夏日炎熱的封閉,緩慢地行走在日晷的陰影上面。
陸之昂閉上眼睛,一顆眼淚無聲地打在紙面上,暈開一小片鋼筆字跡。
小司,很多想對你說的話,卻再也找不到機會對你說了。四角的天空下,我很多時候都是一個人看著昏黃的落日沉下去,監獄里的人們都有著自己的群體,一起活動,一起吃飯,可是我還是習慣一個人。這並不是所謂的孤單,而是一種孤獨的世界。以前總是覺得你像是活在一個誰都進不去的世界里,無法想象,可是現在我終於能清晰地感受到了。那是一個只能自己站在曠野里,看著浮雲飄過天空,從頭頂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的世界。很多時候我對自己說,我並不難過。可是,在看著天光逃竄的深秋降臨的時候,我心裡還是微微地發酸。會有那麼一天,突然出現什麼奇迹,時光逆轉,或者命運重來,我們會再一次躺在草坪上,讓軟草在脖子里撓出癢來,讓青草的香味微微地熏得人昏昏欲睡,讓夏天的太陽把閉著的眼皮照出血紅色嗎?
你說會有這麼一天嗎?
郭敬明
2005年1月29日 於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