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8章 寂寞宮廷
出偏殿的時候,雨勢小了很多。雪罌和無逸都站在殿前等著自己。
「雪罌,楊寧清肯走了么?」見雪罌已經回來,蘇挽月長長舒了口氣,想著等下可以安心下山了。
「楊將軍不肯,但被欽天監拽走了。」雪罌面無表情複述她看到的事情。
蘇挽月沒再問了,站在那思酌了片刻,「你們把裡頭的棺木好生埋在這片竹林。」朱佑樘的死訊還不能告知天下,所以不能葬入帝陵,只能暫時先委屈一段時間了,但或者,朱佑樘或許更喜歡這裡的情景和自由,沒有皇陵那麼冷冰冰的氣氛。
「事後,你們便是自由身了。」兩手平舉往前伸,掌心分別捧著一隻蠱蟲,「拿著。」
兩人皆不動,那是母蠱,蘇挽月以魂術救活他們,又用子母蠱牽制他們最開始的行為。而今施術的人願意解除契約,傀儡自然可以重獲自由。
「主人,我們不走。」兩人跪了下去。
「好不容易換來的幾年陽壽,還要跟著我做什麼?」蘇挽月苦笑,傀儡重生,已經幾乎於奇迹,但就算重新有了人格,也已經是半個身子被扯進了黃泉,能活幾年,全憑造化。
兩人不語,蘇挽月拂袖離去,回眼望了下敞開的殿門,彷彿可以看到那人一襲白衫站在那。
今生,他們不會再相見了,蘇挽月終於認輸,承認自己已經永遠失去那人了。
入土為安吧,斷了她那些異想天開的念想。好好去做別人希望自己做的事情。
回宮的時候,蘇挽月渾身都濕透了,嘴唇發青,目光渙散。
嚇得四喜和初八捂著胸口,像是自己要生重病了一樣。
「大人,小的叫人來伺候您沐浴更衣?」待蘇挽月臉色緩和了點,初八趴在門口問了句。
「好。」蘇挽月難得好說話,望了初八一眼,再吩咐了句,「讓人把欽天監請來。」
殿門前的兩人對望了一眼,以一種不可置信的表情。大人主動要求見欽天監?幾率比太陽從西邊出來高不了多少。
「是,小的馬上去辦。」兩人一溜煙跑了,生怕蘇挽月反悔似的。
被人伺候沐浴的時候,蘇挽月發了好一會兒呆,她有些發燒的跡象,但本就臉色蒼白,外人看不太出來。
換好衣服,再擦乾頭髮,長長披散下來,不遜色於當年的色澤。這麼多年,好像留得住的只有這一頭青絲,只有這三千煩惱絲,在沒心沒肺的瘋長。
「挽月,你找我?」雪若芊來得很快,對於蘇挽月終於肯見自己,臉上沒什麼欣喜的表情。
蘇挽月披了件青灰色的長袍,襯得她整個人都灰濛濛的,就像今日的天色。
只是那雙眼睛,依然鮮活,像最華美的寶石。
「我想明白了。」杏眼一抬,望了雪若芊一眼。面無表情側身,走出去站在屋檐下,看著雨水順著琉璃瓦落下來。
「什麼?」雪若芊有些不解,白衣飄飄走到她身側。
「我便如你所說,安心待在宮中。」蘇挽月沒回頭,懨懨的神情,「我已經讓他入土為安。」
雪若芊大為震驚,當初好說歹說不肯鬆口的事情,如今這人竟然會主動去做。
「為什麼忽然想通了?」沉默良久,雪若芊忽然有點傷心的感覺。
「想不通又如何呢,我們都有太多的事不得不放。」蘇挽月笑了笑,在雨幕之下,有些出塵的超然之感。
「楊將軍的事,你準備怎麼處理?」雪若芊聽著自己問,她不願意做傷口撒鹽的事情,但有意無意,她是那個冷不防會捅蘇挽月一刀的人。沒有辦法,人活於世就存在未知。
「成全他和蘇柔。」幾乎沒有任何錶情,所以雪若芊看不出她內心的起伏。
「你心裡沒有不舍么?」雪若芊皺眉,她不忍心看蘇挽月這麼孤寂,「恕我直言,楊將軍心裡仍是只有你的,你就不能再給他一次機會?這只是中了獨孤十二的計,本不是他的錯。你都沒見到他今日失魂落魄的樣子,若不是被我拽回來,在野外等你十天半個月是很可能的。」
蘇挽月抬手止住了雪若芊的話,而後手伸過去,摸了摸她的眼睛,無不感慨,「真是一雙好眼。」
雪若芊眨了下眼睛,不明所以。但被碰到的皮膚有種特殊的觸感,挽月的手,也涼得太過詭異了。
「我一生只傾心過兩段感情,但都不得善終,到後來我明白,這些都不是巧合,是我應得的罪孽。擁有時不知珍惜,瞻前顧後永遠不懂享受當下,我辜負了太多人,也終究得到了懲罰。」蘇挽月垂了手下來,被雪若芊捉了過去細看,這次她沒有反抗。
「若是時光倒流,我不會同佑樘耍脾氣,不會賭氣去西北,不會做很多事情,只要他好好的。」蘇挽月仍然在念念叨叨,她好像有很多苦楚,壓抑了很久。
「過去的事我從不後悔,但若是可以重來,我絕不那樣做了。」
「而今我也只願意楊寧清能好好的,去廣闊的塞外,有他的妻兒,幸福美滿一生。我不是他的良人,註定要兩廂廝殺。」
「那你愛過楊將軍么?」雪若芊兩指搭上蘇挽月的脈搏,輕聲問了句。
蘇挽月有些晃神,「愛過吧……我的確鼓足勇氣想要重新開始……」到底是種什麼樣的情緒,感情里沒有先來後到,若是真命天子是后一個,前頭的所有人都將是浮雲。但蘇挽月卻不會有這種感覺,那種愛意,沒有濃烈到讓她否定以前。
這樣對楊寧清是非常不公平的,但指天發誓,蘇挽月曾經真心相待。她以為可以用幾十年的時間,愛他如以前歡喜朱佑樘一樣,但老天爺,明顯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挽月,你的身體……」雪若芊欲言又止。
「頂多再活十年,或許還撐不到。」蘇挽月先行回答,任由雪若芊卷了她袖子,看見青筋凸起的小臂,瘦到了皮包骨,隱隱約約,還能看到血管中異常涌動的東西,那是她體內的蠱蟲。
「很醜吧。」蘇挽月抽了手回來,放下了袖子。
「你怎麼把自己折騰成了這樣?!」雪若芊的聲音都變調了,太過氣憤。她知道蘇挽月蠱術魂術雙修,但沒想到,她不折手段到了這個地步。
「我以為,魂術到了一定境界,就可以起死回生。」蘇挽月苦笑一聲,雨聲嘀嗒,像是捶打到了心裡。
「你太傻了!」雪若芊搖頭,臉上仍是不忍的神情,「是不是這個原因,讓你怎麼也不肯給楊將軍機會?」她有些了解蘇挽月的辦事方式,永遠在扛大包,永遠不低頭。
蘇挽月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我的直覺,他應該有更好的人生。但他要娶別人時,想到以後幾十年,陪伴他的不是我,我也沒有壽命去陪伴他時,我仍是傷心。只是不管怎樣,我心力憔悴,不想再問感情之事了。」
雪若芊扶額,「挽月,你應該自私些。」
「我以為我已經足夠自私了。」
「還不夠。」雪若芊搖頭,「你的心腸一點都不狠,殺一個人能讓你難受好久,就算損了自己魂魄和陽壽,也要去救無逸和雪罌。對先帝,你以命護之,對楊將軍,你寧願自己孤苦,也不想他日後為難。」
雪若芊抓著蘇挽月的手,後者太瘦了,十指尖尖冰涼無比,有種不來自人類的氣息蔓延開來,「我當初騙你逼你,你雖生氣,也沒有把我怎麼樣。外人都說你殺伐狠決,但我知道,你一直在做自己不喜歡的事……」
說了長長一段話,雪若芊卻彷彿輕鬆了許多,十指連心,她像是碰到了蘇挽月顫抖的心臟。
「那又如何呢?全天下都以為我殺人不眨眼,我亦不介意。」蘇挽月苦笑,像是破碎開來的傀儡,嘴角勾勒,臉上肌肉卻沒辦法笑意。
「你會得到幸福的。」雪若芊不知如何安慰。
「下輩子吧。」蘇挽月認真說著,她有種更強烈的感覺,已經改變不了任何事情的無助感。即便位高權重,也阻擋不了歷史的洪流,也控制不了人心的相背。
有的時候你不得不信命,命里無時莫強求,蘇挽月註定是孤獨終老的命格,也註定紅顏薄命。她才二十六歲,卻至多還有十年陽壽,那就是剛好到弘治十八年。預感很強烈,她知道自己是歷史的銜接者,連接大明這一段空白的帝位。
朱佑樘也許不知道,無論她如何努力,無論推她到一個什麼樣的高位,結果仍是一樣。而當事人,也不見得會快樂。
外頭的雨仍在下,蘇挽月眯了眯眼睛,有些乏力,瘦削蒼白的一張臉,卻莫名有種不動聲色的力量。只是再深邃的眼神,也掩蓋不了她的病容,她像是處心積慮,要把自己耗到油盡燈枯一樣。生命在流逝,而她平靜接受。
雪若芊看了看她,長長嘆了口氣,「我總覺你今日,是在同我交代後事一樣。」
「有么?」蘇挽月笑了下,「你難道想我真的永遠不再見你?」
「你賭氣的話,我向來不放在心上。」雪若芊搖搖頭,好像比蘇挽月自己還要了解她。
「也許吧……」笑了笑,不知道語義何指,「讓我一個人靜一會,你先下去吧。」
「楊將軍在宮外,你打算一直不見?」
「不見,你替我打發走。」擺擺手,異常疲憊,「你們都放我一個人待著就好。」
雪若芊點了點頭,再輕輕拍了下她肩膀,「那我走了。」
在接下來的兩個時辰里,蘇挽月維持著雙臂環胸的姿勢,站在屋檐下一直沒動。外頭雨勢不絕,一掃夏日的悶熱,刷得院里那塊太湖石乾淨無比。這也是蘇挽月這大半年來,最為舒心的一個下雨。
什麼都不必去想,也什麼都不必去期盼。
猛然回過頭,覺得後面有人在看著自己,但殿內黃昏中一片蕭瑟之景,其餘什麼都沒有。
蘇挽月有種幻覺,覺得朱佑樘剛剛就站在後頭看著自己。但唯有清風,不再會見他白衫翩然。再回過頭去看天,蘇挽月從未有現在這麼一刻,深刻明白自己是被拋棄了。擁有他的江山,擁有他的皇宮,擁有除去他以外的所有東西。
那麼然後呢?仍是被拋棄在六百年前的異世,世間無人再值得她用真心。
這場雨下了三天,細雨柳風中,頗有些煙雨江南的感覺。
在哪裡都無所謂,什麼樣的風景也無所謂。蘇挽月現在看任何東西,都是一灘死水一樣。
戲台上的人唱著曲兒,偌大的金園今天只有她一個人。聽得昏昏沉沉的,蘇挽月現在看任何把戲,也聽不起勁來。
聽雨,聽曲。
本是無比愜意的好消遣,也終究被她折騰成百般聊賴。
打了個盹,醒來時那曲西廂記已經快要唱到尾聲了。崔鶯鶯身穿嫁衣,本要另嫁他人,最後時刻考取功名的張生,以河中府尹的身份歸來。兩人終究,有情人終成眷屬。
一出合合美美的好戲,卻讓蘇挽月看不出一點溫馨的感覺。太假了。
台上的戲子過來請安,穿著紅嫁衣的崔鶯鶯也跪在了旁邊,蘇挽月支著下巴,看濃妝艷抹的臉,「你叫什麼?」隔著雨幕,細雨下的人面顏有些模糊,她也不過是一時興起,問了那個戲子名字。
「回大人,奴才名叫蓉兒。」
蘇挽月隱約覺得這名字有些熟,愣在那裡半晌,杏眼眨了幾下。跪著的人又小心翼翼說了句,「奴才以前是牟統領的貼身侍女。」
這麼一說,蘇挽月倒是想起來了,多年前自己被萬通打得下不來床,牟斌叫她來照顧過幾日。想到此處,笑了笑,「你後來怎麼唱戲了?牟斌把你辭了么,下次見了,我必要訓他。」
在金園能唱上紅角的人,京城裡也是數一數二的戲子了,但戲子終究是戲子,女人拋頭露面多了,也就不容易嫁個好人家。蘇挽月著實有些不理解,牟斌那麼有情有義的人,為什麼會讓自己婢女來了戲園。
「不是的,奴才從小在戲園長大,本就是戲子。十三歲逃難到京城,多虧牟老爺子收留,十八歲和師兄重遇,」蓉兒說到這裡時,望了望旁邊的張生,一臉嬌羞,「後來奴才就出了牟府,接著和師兄唱戲了。牟統領去年給我們做了見證,奴才已經嫁給師兄了。」
蘇挽月仍是支著下巴,眼神有些慵懶,但閃爍著不經意的光。多好的緣分,從青梅竹馬到喜結連理,中間雖有波折,但好在結局圓滿。望著那張濃墨重彩的臉,看不清蓉兒本來的樣子,但眼角眉梢,都是甜蜜。
「以後要唱一輩子么?」蘇挽月輕聲問了句。
「嗯,然後教娃娃們唱戲。」蓉兒篤定般點了點頭,張生在厚重的戲服下,偷偷拉了她的手。
蘇挽月笑了笑,好像蓉兒和她師兄現實中的故事,比台上那出「西廂記」更要奪她歡心。
「綢緞千匹,白銀五十萬兩。初八,等下把這兩樣東西送過來。」蘇挽月起了身,對著旁邊的初八吩咐了句,四喜撐開傘,恭敬舉著。蓉兒詫異望著蘇挽月的背影,都美來得及道謝,她只是在想,那女子,有什麼能力給予這麼大的賞賜呢?
若是沒有得到幸福,那就是還沒有到最後。蘇挽月走在雨里,一直在想,那什麼才是盡頭,到底有沒有一種可能,讓她過得稍微舒服一點。
回應她的,只有天際飄下的無邊雨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