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7章 江山未老

  蘇挽月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像是聽到了極為好笑的事情。天上陰雲密布,雷聲大作,滾滾翻飛的烏雲,好像彰顯著她的心情。


  「我這輩子最做不來的事情,就是一女侍二夫。當年對朱佑樘如此,現在對你也如此。」與其後半輩子同人分享自己的丈夫,還不如一個人來得清清靜靜,蘇挽月想起那樣的處境,就覺得生不如死。


  「挽月,何必這麼倔呢……」楊寧清再想去抱她,卻被躲開了,「你要怎樣,才肯原諒我?」


  「你帶蘇柔回塞外吧,我不想再見到你。」蘇挽月背過身去,她願意把自己留在一個殼裡,誰也進不來,自己也不走出去。這樣挺好,起碼不會有期盼,就不會有失望。


  後面的人沉默了許久,久到蘇挽月都以為他走了,再回過身去,卻看著楊寧清仍站在那。


  那麼高大的一個男人,怔怔無助,他向來嘴拙,處理不來這類事。見蘇挽月回過頭來,嘴唇瑟動了下,卻終究沒發出聲音。蘇挽月忽然想起朱佑樘提醒自己的,楊寧清是正人君子,遲早要吃虧。一語成讖,果真是吃了大虧。


  無論哪種選擇,除了蘇柔,沒有人會是贏家。蘇挽月有些傷感,無能為力的感覺。


  「不要再逼我了,你就讓我一個人吧。」蘇挽月像是特別煩躁,像動物受傷后的反應。


  楊寧清朝她走過去,外頭開始下雨,除去這小小的涼亭,一伸胳膊把她撈進懷裡,掙扎中蘇挽月渾身僵硬,「乖,讓我抱一下,我好想你。」蘇挽月只覺得自己腦子裡的一根弦,被崩斷了。


  夏天的雨下得很快,電閃雷鳴的聲勢,讓蘇挽月覺得影響了自己心跳。


  而後蘇挽月,越過楊寧清的肩膀,看到了亭外的兩人。即便撐著傘,狂風鄹雨中也淋濕了半邊身子。


  「哥。」其中一個女子先出聲了,一腳踏進了涼亭,再回過頭去拽蘇柔,「嫂子,外頭雨大,你也進來。」但蘇柔有些害怕一般,只肯站在外頭,肚子挺大了,她臉色也圓潤了許多。


  楊寧清反應過來之前,蘇挽月就先把他推開了。


  「楊柳,你怎麼來了?」


  「不能來么,大家當面說清楚比較好。」抬了下眉毛望著蘇挽月,有幾分挑釁的意味,楊柳應該同蘇柔關係不錯。但也說不準,楊柳一直看不慣蘇挽月,沒有理由。


  「急成這樣?怕多待一炷香時間,就搶了你男人么?」蘇挽月沒搭理楊柳,直勾勾看著蘇柔。


  蘇柔臉一下子紅了,站在那不知所措,只得看著蘇挽月,一下子又哭了,「對不起……」


  蘇挽月嘆了口氣,她也知道蘇柔的苦衷,懷了孩子,自然是要爭取的,而且是一定要爭贏,否則就什麼都沒了。


  「你就退出吧,我哥有蘇柔給他生孩子就行了。」楊柳斬釘截鐵,小小的涼亭里,氣氛驟然很僵硬。


  「楊柳!閉嘴!」楊寧清額頭上青筋都暴起了,看樣子氣得不輕。


  蘇挽月只是心裡被磨了下,但臉上沒什麼反應。蘇柔仍然站在外頭,兩手緊緊拽著傘柄,裙子都濕了。


  「你先進來。」蘇挽月輕聲說了句。


  「對不起……」蘇柔哭得不行,「我對不起你,你一直待我恩重如山,我還這樣……但請不要拆散我們。」


  「你先進來。」蘇挽月重複了句,語氣仍然無悲無喜。


  蘇柔邁進了涼亭,收了傘垂著雙肩站在一旁,偶爾抬眼看了看楊寧清,一副害怕被遺棄的貓犬之類的表情。


  蘇挽月望著楊寧清矛盾的神情,忽然覺得疲憊。那人總願意所有人都好,希望他妹妹開心,希望自己也不辜負任何人。既然如此的話,比起蘇柔,蘇挽月還是要強悍許多,起碼沒了他,不會去死。


  「蘇挽月,我要你保證離開我哥。」楊柳站到了蘇挽月面前,勢在必得的樣子。


  「楊柳!你給我滾回來!」楊寧清暴跳如雷,拽了楊柳一把,但也沒捨得真打她。


  蘇挽月臉色很陰鬱,抬了抬手,但仍是放下來了,「這裡是京城,容不得你撒野。」


  「你有什麼本事管我?」楊柳一點都不服氣,她忘了這裡不是她的塞外。


  蘇挽月一點猶豫也沒有,一巴掌扇過去,速度快到楊寧清也來不及阻擋,「我再說一遍,這裡是京城,惹惱我,後果自負。」


  她身上的暴戾氣息,和那種隱忍苦楚的眼神,相得益彰。楊柳怔怔看了看她,隱隱覺得她同以前不一樣了,但又說不出哪裡不一樣。捂著臉,一邊臉腫了起來,力道大得她腦子都發昏。


  「挽月,你別這樣。」楊寧清想伸手去抓蘇挽月,卻被她躲開了。


  「別碰我。」蘇挽月有些受夠了的表情。


  抬了手起來,指甲濃黑,手中黑瘴湧現,朝著亭外一指,冷冷喝了一聲,「雪罌,出來接令。」


  地上騰起一團黑霧,幻化出一個烏衣人的身形,跪在了雨中,「主人。」


  蘇挽月拂袖,出了涼亭走進雨里,雨水迅速沾濕了她的頭髮和長袍,濕了的衣服裹出她修長清瘦的身形,背影很倔強,「送客。」她只這麼說了一句,就邁上了石階朝山上走。


  楊寧清追了出去,雪罌鬼氣森森擋在他面前。


  「挽月,我知道你心裡仍是有我!」楊寧清不想傷了蘇挽月的人,但又不忍心放她走。


  蘇挽月停了下腳步,側了下身,看著蘇柔費力得跑過來,用整個身體抱著楊寧清。


  雨下得很大,楊寧清讓蘇柔回去,但對方不肯,抱著他一直哭,楊寧清只得解了外衣披在她身上。蘇挽月站在石階上頭,中間隔著雪罌,覺得這場面無比可笑。


  「有她就沒有我,你敢不敢選?」蘇挽月冷冷問了句。


  蘇柔哭得更大聲了,滂沱大雨中,蒼白著一張臉哭得幾乎昏厥,「挽月,求求你不要拆散我們,我也是真心喜歡楊將軍,為奴為婢都沒關係,不要趕我走。」她懷著身孕跪在雨里,一下一下磕頭。


  蘇挽月望著楊寧清把人打橫抱起,臉上儘是不忍和心痛的神情,蘇柔哭得昏過去了,楊寧清抱著她回到了亭里。


  「主人。」雪罌回過身,望著蘇挽月嘴角溢出了鮮血。


  她一直很強悍,再重的傷也不會殺了她,再難的處境好像也能化險為夷。直到後來才發現,對男人而言,堅韌敵不過柔弱。就好像她現在,一樣身處苦雨之中,一樣心如刀割,但別人只看得到更脆弱的蘇柔。


  蘇挽月捂著胸口半跪在了石階上,雨落下來,周圍樹木搖曳,滂沱大雨把她淋了個通透。嘴裡吐出的血流在石階上,很快就被雨水沖刷乾淨。蘇挽月覺得很難過,但已經沒有眼淚。


  「不準任何人上山。」蘇挽月吩咐了句,緩緩起身,最後望了眼亭子里的楊寧清,覺得特別遙遠。


  「遵命。」雪罌領命,目送蘇挽月有些單薄的背影。


  一炷香后,楊寧清眼睛發紅要從雪罌這兒過去,但雪罌只是抬了濕漉漉的衣袖,「主人有令,不準任何人上山,將軍請回。」她聲音比起以前,沒那麼僵硬了,有几絲人氣。


  「讓開。」楊寧清要拔劍。


  「雪罌有主人一魄,才活到現在。恕雪罌直言,將軍剛剛傷了主人的心了。」


  「我知道。」


  「將軍其實不知道。」雪罌面無表情,只是站在那擋著唯一的上山道路,「真正的痛苦,不會展露在您面前。」


  楊寧清一時沉默不語。


  「將軍請回吧。」雪罌做了個請的動作。


  楊寧清仍是沒動。


  「請回吧,不要逼雪罌動手。」雖是如此說,但伸了手出來,鬼魅之氣纏繞在她尖尖的手指頭上,同蘇挽月一樣的黑指甲,膚色青白。本質上說,雪罌是蘇挽月的一魄,她的招式和手段,都源自於蘇挽月。


  「哥,我們走吧。」楊柳走了過來,撐著傘,一點也不想留在這裡。


  「你先回去。」楊寧清越過雪罌,遙遙望著上頭的石階。


  「哥,她不搭理就算了,你為嘛要作踐自己呢?」楊柳要幫楊寧清撐傘擋雨,但卻被他一把推開。


  「你帶蘇柔回去。」雖然語氣仍然柔和,但也有著不容抵抗的意味。


  「哥……」


  「別再說了。」楊寧清低喝一聲,「今日你自作主張,回頭我再罰你。」若不是楊柳慫恿,不會鬧到現在這個地步,蘇挽月那麼驕傲的一個人,肯定恨死自己了。


  楊柳自知理虧,也怕她哥哥真的發火,扁扁嘴就退開了。


  雪罌直挺挺站在雨里,嬌小的身影像有無窮盡的毅力一般。楊寧清撿了顆樹,盤腿坐在下面,意思是要和雪罌長久對峙。


  「將軍是不走么?」雪罌問了句。


  「不走。」


  「那雪罌只能奉陪到底了。」


  「有勞姑娘。」


  蘇挽月回到山上時,卻見短短時間裡,竹林已經開出了花。竹子開花並不好看,密密麻麻,有些恐怖。待走到偏殿前的時候,天上的雨下得更厲害,竹林盛開著詭異的花,愈加繁盛。


  地上黑氣翻滾,低低淺淺的水窪,肆意濺起著水花。泥土沾污了她的長袍,長發貼著臉,有些狼狽,但一雙杏眼,仍然銳利無比。


  「主人。」無逸出現在眼前。


  蘇挽月抬眼望他。


  「我聞到花香了。」


  蘇挽月眼皮子動了下,手抬起來,指著那一片竹林,「這種花的味道?」語氣淡淡,但略微詫異,因為她都聞不見那種微乎其微的味道,竹花到底有沒有味道,她一直以為是沒有的。


  無逸點了點頭,傀儡得了主人的一魄,若是可以感應萬物靈氣,便可重歸新生。想了一想,似在思考怎麼樣的措辭,「有種很悲傷的味道,像地底的瘴氣般。我本以為花香會讓人愉悅。」


  「竹子開花后便死亡,但生死循環,來年會在這片地方重新長出竹林。」


  無逸聽著蘇挽月的話,若有所思。


  「等下你們幫我做完最後件事,便可重獲自由。」蘇挽月朝著偏殿的方向走去,地上黑霧往旁邊散去,給她讓出了一條道。竹林里開出的話,並不美麗,但很震撼,一種死亡之前的肆意之感。


  「主人,我和雪罌都不走。」無逸在後頭說了句,蘇挽月沒有回頭,腳榻上了偏殿的台階,每走一步,都好像要用盡全身的力量。


  等到再開了殿門那把繁複的鎖,推開厚重的門,站在門口,卻又遲遲不敢進去。


  雨越下越大,不覺讓蘇挽月想起千年前的那個雨幕,她最後死在了漫天苦雨中。這一世好像還不是那麼凄慘,起碼是生是死,能知道那人便在不遠處。


  望著平躺在透明棺木里的人,底下墊著璞玉寒冰,他滿頭的華髮鋪散開來,像是睡著了一樣。眉目如畫,是蘇挽月最心底的那個畫面。但亦僅僅如此,她能做的,只是把人當成標本一樣儲存起來,沒辦法再開棺去觸碰。


  伸手去摸那個水晶的棺材,想隔著這層冰冷的東西,去觸碰下那張仍然無雙的臉。但手撐開來放上去時,看著自己厲鬼一般的爪子,就無比厭惡收了回來,攏在袖子里。


  她已經是半人半鬼,無論身體還是心境。不想去髒了朱佑樘的完美。


  「也許這是最好的結局,我註定孤苦無依。」蘇挽月笑了下,貪婪看著那個人的面孔,「世間所有對我好的人,都不得善終,若是可以,我寧願一個人扛掉所有苦難。」


  「對不起,我知你已入輪迴,而我執著著不肯讓你入土為安。」語氣溫柔,千般柔情,卻又有萬種苦楚。


  「從今開始,我不會再任性,不會再不負責任。我會守住你的江山,完成你未完成的。」


  「我們還會再重逢,無論多久,無論多遠……」


  蘇挽月覺得無比難過,心裡好像被挖了個特別大的洞,空蕩蕩,但卻沒有什麼能拿來彌補。也哭不出來,她經歷過的那些,已經不太會讓她掉眼淚了。可能可以笑出淚水,但無法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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