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殊途同歸
半個月後,既是巴藏卜親王宣戰的日子,西北戰火已經燒起來了。
而蘇挽月,也能下床活動了。
她又回到了那個藥罐子的時候,每日要大碗大碗的湯藥來續命,喝不下去,卻被朱佑樘硬灌了下去。
間或醒著,從宮裡運出來的奏摺給她看。小山一樣高,密密麻麻的字,頭大如斗中死活不願意,卻還是被朱佑樘翻來覆去不斷講解。
他好像,要在一個月之內,把所有的東西都教給蘇挽月一樣。
「若是巴藏卜早些宣戰便好了,時間也不會這麼趕。」這是朱佑樘最近重複最多的話,也是蘇挽月最不願聽到的話。
「我不會答應你的安排,你不必煞費苦心教我了。」蘇挽月冷著臉,搖搖頭。
朱佑樘只能坐在輪椅上了,瘦的只剩一把骨頭,眼神卻顯得格外深邃。
「挽月,莫要任性……」坐在輪椅上的男人好脾氣笑了笑,陽光灑在他身上,有種與世無爭的感覺。
「憑什麼一切照著你預想的軌跡發展?憑什麼?」從床上下來,她走路還不是很利索,說話大點聲就硌得胸口疼。才二十五歲,就已經跟七老八十一樣的體格了,不得不嘆。
輪椅上的男人也好不到哪去,他說話都用盡了全身的力量,所以語氣一直很柔和。
兩個人像變成了老公公老婆婆,想到這裡,朱佑樘不著痕迹淺笑了下。
「以後你說什麼便是什麼,我不吵不鬧了,再不發脾氣了。」蘇挽月跪倒在他腳前,只有這個人,讓她不由自主跪下臣服,永遠都追不上他的步伐,「只是……你能不能不要死……」
那種雖有一口氣,但你隨時怕那口氣斷了的感覺,太過難受。蘇挽月已經要瘋了。
男人伸出手,溫柔摸了摸她的臉,手指上沒有一點肉,冷冰冰的,嘴角扯不出來笑意,但卻眼神含笑,「不要怕……我們會再重逢……」
而後蘇挽月,哭了出來,淚如泉湧。
我們會重逢,但重逢的時候,又是過了幾百年呢?還會記得彼此么?
他已經做了所有能做的,但事不遂願,仍不能做到每件事都盡善盡美,每個人都心滿意足。他亦希望平平穩穩陪蘇挽月活到一百歲,但太多無奈,不說也罷。
「朝中可以信任的人,名單你都記住了么?」朱佑樘又開始公式化的教學。
蘇挽月沒說話,捂著嘴。
「日後要提防的人,也記住了么?」
仍然是一片沉默,但雙肩抖得厲害。
「你啊……真是小孩子脾氣……」看著那個哭得不能自已的人,朱佑樘摸了摸她的頭,蘇挽月撲在他腿上徹底哭開了。
像小時候,上幼兒園,看著媽媽走的時候,也是哭得昏天暗地,好像整個世界都沒有了。但盼到幼兒園放學,也不是很久。從周一到周五重複絕望和期盼,那種恐懼伴隨了她的幼兒時代。
她多想,現在的不舍,只是早晨的離別,到了放學的時候,重要的人還是會在門口接自己。
「楊寧清是個好人,你可以跟他。但他心軟又耿直,遲早吃了正人君子的虧,你要多留意。」朱佑樘緩緩說著,偶爾皺著眉頭,好像在想那些還未提到的,「獨孤十二不能留,就算楊寧清未拿她祭旗,日後回京,你也要殺之,不可有猶豫。」
蘇挽月一點都不希望聽到那些東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臉上本就破相了,這樣看起來更丑了。
朱佑樘看著她哭花了的臉,擠了個虛弱的笑容。
「我有些乏了,陪我躺會吧。」他是真的疲憊了,想要睡很久很久的覺。
和衣躺下去的時候,蘇挽月哭哭啼啼中,似乎有些猶豫,朱佑樘卻似乎看出她在遲疑什麼,笑道,「我就抱抱你,我知你把自己給了楊寧清,但你日後幾十年都是他的,就當借我幾日吧。」
蘇挽月哭得更凶了,像個小孩子一樣。
若不是朱佑樘從中手段,她根本不會去西北,最後也不會和楊寧清在一起。他那樣深謀遠慮的人,不想看到的事情,從最開始就會被扼殺。
蘇挽月從未覺得自己很蠢,她只恨自己的自私和無能。
手臂很細,不再是以前精瘦但結實的感覺了,蘇挽月枕在上頭,生怕壓斷了。人真的很脆弱,皮膚會萎縮,牙齒會掉光,內臟會壞掉,從生到死,沒有那一刻不是朝著死亡在狂奔。那是種不著痕迹的變化,只有疊加而快速時,才會讓人看得觸目驚心。
蘇挽月就是這樣,看著朱佑樘一點一點流失掉生命力,這是她這輩子最難受的時光,卻也恨不得一分鐘掰成一年來用。聞著他身上的味道,蘇挽月抽了抽鼻子,眼睛仍舊很酸。
「雪若芊,你如實同我說,事情無可逆轉么?」蘇挽月站在殿外,望著跪在佛前的人。
已經不知道問過多少次了,蘇挽月也不明白,為什麼會把渺茫的希望,仍然寄托在這個同自己年齡相仿的女子身上。雪若芊其實遠沒有別人想象的強大,再厲害也是凡人啊。
「你問我再多遍,也是一樣答覆,天意如此。」沒回身,陽光照進大殿里,金身的佛像顯得端嚴肅穆,她一身白衣跪在那,如多年前一樣。
「可你明知我不會坐以待斃。」背著陽光,蘇挽月有種陰鬱的氣息。
雪若芊長久沒有回話。
偌大的法源寺,這段時間安靜得跟一座死城一樣。
蘇挽月最討厭的就是「聽天由命」四個字,她連損壽的魂術都可去修,沒有什麼禁忌是放被他放在眼裡的。
「你離開的這幾年,是去山海關外找什麼東西了么?」冷不防,蘇挽月在後頭輕聲問了句,「東海之底,如今變為昆崙山巔,那裡斗轉星移是異世的通道,我是不是能從那裡,逃離現在的時空?」她本來就來自東海,山娥巍巍,在那些詭異莫測的聯繫中,也終究看出了些蛛絲馬跡。
雪若芊猛然回過身來,「挽月,你別逆天而行,再鑄大錯。」
「我猜對了么?」蘇挽月只是幽幽問了句,她知曉前世一切前因後果,本就是輪迴的異常了,而今還要妄想忤逆天意,實在是膽大妄為,心比天高。
「誰告訴你這些事的?」雪若芊聲音很冷,抿著的唇顯得無比嚴厲。
蘇挽月笑了笑,吐出兩個字,「亡魂。」
人若是急了,就是無所不用其極,她同雪若芊不一樣,雪若芊是窺測天意卻不能過多言說,蘇挽月卻是恨不得死死扒下一層皮來,看個透徹。
「魂飛魄散也沒關係么?我們都太渺小……」雪若芊垂頭看了下地面,在金漆彩繪的奠定下,她跪著的身影虔誠又微小。
「花我十年去尋一個渺茫的幾率又如何?我只是不願意他死罷了。」蘇挽月轉身,終究沒有踏入殿內。她無法飯依佛門,因為無法接受砸下來的命數。一個在門外,一個在佛前,她和雪若芊血脈相連,卻也無法殊途同歸。
再十天過去,西北戰況傳來,不出所料,兩軍相持不下。
蘇挽月看了戰報,隨手合起來,揮手退了跪在前頭的人。她仍是在法源寺,心裡一直抵觸回到宮裡,她特別愁苦每天要面對的那種生活,睜開眼就是批不完的摺子,閉上眼就是想不完的事情。
「火篩真的會殺了楊柳么?」蘇挽月在男人面前蹲了下來,有些像學生請教先生。
男人側過頭看著她,並沒有說話。
「殺了有怎麼樣呢,無非是讓楊寧清更氣憤罷了。威脅一事,若是達不成目的,反倒成了束縛自己的累贅,再怎麼說,應該拿個自己根本不在意的人,卻威脅對手吧。」蘇挽月說了很長一段,而後又有些無聊,站了起身來。
「別人的故事,我一點興趣都沒有。」嘟囔著嘴,她是真嫌麻煩。
「火篩應該不會動楊柳,很可能會因此同巴藏卜鬧僵。」朱佑樘輕聲說了句,臉上有種淡淡的愁苦,但並不覺得悲傷。
「你若答應我多活一陣,我幫你殺了北元皇帝也不是難事。你會真正一統天下,成為千古一帝。」略帶撒嬌的意味,蘇挽月笑了笑,那笑意仍是囂張跋扈,但卻有著種無奈的情緒。
「天下究竟有多大,哪能是完全收入囊中的。」朱佑樘卻似乎覺得她話里的誘惑不大。
「我陪你去外頭走走,今天天氣不錯。」蘇挽月百般聊賴,她一談起政事,頭就又疼又暈,恨不得再去睡個回籠覺。
積雪未化,依山而建的寺廟,有種隱居的味道。蘇挽月小心推著輪椅,看那個慵懶支著手的男人,他仍是氣度怡然,任何挫折和災難都無法泯滅他的氣魄。反倒是蘇挽月,覺得真正命不久矣的,好像是自己才對。
「我同你說個故事。」放生池前,蘇挽月停了下來,倚著石頭砌成的池壁。
各色鯉魚穿梭在還殘留冰渣的水池,亂石嶙峋,這些生物又單純又活得任人宰割。
「佑樘,你相信人有前生和來世么?」輕聲問了句,回過身去看那個坐著的人,手支在扶手上,撐著頭,眼神慵懶又漂亮。被皮草包得嚴嚴實實下,露出的那張臉,也沒了平日里的桀驁不訓,好像溫柔了許多。
「相信。」好看的唇動了下,眼睛含笑。
「我們前世就在一起,雖然我們都已經忘了那些情緒和糾葛。」蘇挽月亦是笑了笑,今天已經是第二十九天,有些事,若不說,就再也沒有時間了。
「你前世很威風,是個很厲害的人物。但卻是被我害死了,你看,我從那麼就以前,就是個自私又倒霉的人。」放生池中的鯉魚悠哉而游,蘇挽月看得卻有些眼酸,要幾千年的修鍊,才能幻化成人,只是好像最後會發生,還是做簡單生物過得開心。
「前世已過,我覺那些東西,不會影響到我。」朱佑樘打斷了蘇挽月,好像他原本就知道這一切,招了招手,讓蘇挽月走過去,「我希望你活得像自己,不要被任何東西牽絆。」
蘇挽月伸手任由她握住,「可你給了我那麼重的責任,我無法不被牽絆。」
「前生的你也是這樣,我死了又那麼了不起么,值得你犯下天條?」朱佑樘聲音輕之又輕,但聽在蘇挽月耳里,像炸雷一樣,她瞬間就覺得自己奇蠢無比,以為這種東西只有自己知道個冰山一角,卻忘了別人是比自己厲害太多的人。
「我的手段,比你還是高明那麼一點。」看出她眼裡的疑惑,朱佑樘笑著解釋了句。
「你相信那些東西么?」蘇挽月眼睛里的神情很認真。
朱佑樘搖搖頭,又點點頭,「往事不可追,所有的事雖有因果,但也不要過於去追求緣由了,否則適得其反。」
「我以為這一切都是我的懲罰,但忘了,現在的樣子,也是我一步一步走過來的。」
「你以後會走得更遠,後面的,就永遠拋在後面。」朱佑樘像在看自己精雕細琢出來的作品一樣,最得意的作品。天下女子,不會再有人,能超越蘇挽月的膽識和高度。
手上用力,朱佑樘示意蘇挽月蹲下來,而後摸了摸她的臉。狹長的刀疤,半面羅剎,但沒關係,她已經不需要用容貌去獲得任何東西,「挽月,我最怕你執迷不悟,不要強求,努力過好你接下來的人生。」
他似乎很了解蘇挽月一根筋的性格,可以任性到指天為地,也恨不得轉死為生。但天和地,生和死,六道輪迴,都有其規律,那是宇宙存在的理由和秩序,不應該為一己私慾而去打亂。
蘇挽月吸了口氣,皺了皺鼻子,「我知道。」
「等到哪一天你也要去那個世界了,要記得跟我合葬在一起。」帶笑的話,語氣輕鬆,卻聽得讓人心揪。
「我不想聽那些。」
「太子年幼,貪玩,但還是挺聰明的,那是我唯一的兒子,你日後要多費心。」
「又不是我兒子,要教你去教……」
良久的沉默,而後像是一聲輕嘆,揉碎在了風裡,「……你是我唯一喜愛過的人……」溫潤嗓音,帶著些冷傲,他從來都是這種人,恨不得把心掏給你的時候,也是冷冷淡淡「愛要不要」的語氣。
蘇挽月覺得渾身都疼,疼到要大口大口喘氣,陽光驟滅,天上陰雲飄過,遮住了太陽。一瞬間的時間,天就變了,而後撫在臉上的手緩緩垂了下去。只敢盯著那隻手看,她這輩子見過最漂亮的一雙手,像藝術品一樣,手指修長,骨節像是玉雕的節。
蹲在地上,直到腿都麻了,周圍昏天暗地的一片,她只覺得眼前發黑,抱著膝蓋緩了很久很久。最後小心翼翼,抬起頭來,看那張宛若睡著了的臉。依舊有些凶的皺著眉頭,那雙微微上揚的鳳眼,卻似乎不會再張開了,風吹起他的頭髮,髮絲撫過他的臉頰,白髮如雪,冷得蘇挽月如墜冰窖。
「沒關係,我們會再重逢。」用著他曾經安慰自己的話,蘇挽月輕聲說了句,像是對他說,也像是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