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百世輪迴
無相門破,眼前的黑暗像碎片一樣扯開而後消失,緩緩現出了本來的面目。
原來已經到了最後一殿,戒台殿。先前山門殿里種種,不過是空間倒置的把戲。回頭一望,山腳下打殺的聲音猶在,這才感覺回到了人間。
蘇挽月盤腿而坐在殿門前的空地上,一如她先前在山門殿中的情形。
她從未離開過這裡,無作門亦稱無欲門。謂若知一切法無相,則於三界無所願求;若無願求,則不造作生死之業;若無生死之業,則無果報之苦而得自在。
「過了無作門,你即重回涅槃。」蘇挽月輕聲說了句,兩個傀儡立在她兩側,面無表情。她臉上多年不見天日的傷疤露了出來,在她蒼白的臉上,看上去有些觸目驚心,狹長的一道疤,真是破相了。
冷霜遲望了望她,語氣有些怪異,「你不是守著這第三道門么?我如何過得去。」
「殺了我,便過得去。」語氣輕鬆,像在談論天氣一樣。
話音還未落,被斬了尾巴的管狐撲了上去,白駒過隙的速度,眨眼之間行到蘇挽月面前。它大抵是猜出來了,還它尾巴斷了的人,便在眼前,張了血盆大口,身形也大到小牛一樣,要把蘇挽月活生生吞下去的架勢。
手中紅拂扇一展,上頭楊寧清提的兩句詩分外顯眼。蘇挽月甚至還垂了眼眸去看上頭的字,而後一揚手,卡在了管狐的利齒上,手臂一橫,手掌一翻,電光火石間巧勁撬掉了管狐左上的尖牙,帶血的利齒落在地上,管狐看上去狼狽不堪。
「畜生畢竟是畜生,要好好管教。」蘇挽月笑了笑,看著臉色鐵青的冷霜遲。
這狐狸,應該養到頭了,他不會容許這麼丟臉的東西存在。
困獸猶鬥,那狐狸發狂一般,前爪彎曲,一副攻擊的樣子。
「雪罌,退下。」蘇挽月叫下了擋在前頭的傀儡,面無表情看著那畜生通紅的眼睛。
「你若是方便,就替我殺了這玩意,我不在意。」冷霜遲在後頭漫不經心說,一點也不心疼。
管狐似乎聽明白了一樣,扭頭看冷霜遲的神情,似乎有些可憐。
只一招,紅扇出手,像利刃一樣圍著管狐的脖子繞了一圈,世界好像靜止了幾秒,而後它的頭掉了下來,被齊齊斬斷的。紅扇回手時,那副挫敗的身軀已經倒下,眼睛仍然睜著,畜類的眼睛,竟然有幾分不舍的人情來。
蘇挽月站了起身,搖了幾下扇子,上頭一滴血都沒沾到。
「冷霜遲,你知道為什麼要我來對付你么?」蘇挽月幽幽問了句,巴掌大的臉,卻顯得滿目瘡痍,不忍讓人細看。她大大方方敞著破相了的面容,好像到現在才想明白,沒有什麼值得去在意。
「因為你的蠱術奈何不了我,也因為,清濁禪者再厲害,鬥不過紅蓮行者的伏羲八卦陣。」她笑笑說了這句話,抿著嘴角,輕輕頷首的樣子,一半的側面依舊美好到可以殺人,只是另一半,宛若羅剎。
冷霜遲沒說話,一點也不驚慌的樣子。地上爬過四尺來長的翠蛇,長大了許多,它所經之處,泥土開出了詭異的紅花,片刻之間,從綻放到凋零。
「無欲無求才可過無作門,你若是心存殺念,怎麼可能過得去?」蘇挽月依舊在笑,看著那蛇朝自己爬過來,「雪若芊布的伏羲八卦陣,就算是清濁禪者,也破不了,你就算得了全部真傳,又能如何呢?」
最後那抹笑,已經有如羅剎,蘇挽月屈了屈手指,口中送了個咒法。
地上騰起橙色的火苗,燒了片刻,便是成了黑色的瘴氣。環環相扣,步步為營,把冷霜遲困在了裡頭,這是種宿命,清濁禪者永遠比紅蓮行者差了那麼點。
冷霜遲哈哈大笑起來,一身玄衣,握蕭的手捏緊了些,眼角上的淚痣襯得人風情萬種,「難得難得,讓你們兩人聯手對付我,我死在這也是值得了。」
雪若芊的陣法,加上蘇挽月的魂術。獨獨對付一人,卻似乎有著穩贏的把握。
「冷霜遲,難道你還不知道么?我們都是棋子,走到如今,每一步都身不由己。」蘇挽月站在外頭笑了笑,眼睛里閃過凄涼。雪罌走上前,雙手奉上了她曾經拒絕過的「龍鱗」。
冷霜遲身上閃著寒冰之氣,他所在的位置,已經如同煉獄的溫度,但一點不影響他臉上的笑意,一樣妖孽。伏羲八卦陣困住他,魂火永燒不滅,確實,要對付區區一個冷霜遲,已經給足了她面子。
慎之又慎把手裡的扇子放在地上,有些東西,雖然喜歡,但不能讓你贏得過眼前事。
再接過那雙梅花匕的時候,恍若已經過幾百年,「你出招吧,除非我死,你不可能達到目的。」踏進陣中,似乎都能聽得到雪若芊的驚呼聲,沒有人能想到,她自己降了籌碼。
「你一直待我不薄,如今到現在處境,非我所願,多多得罪了。」黑色瘴氣包圍著她,讓她不被魂火所傷,濃郁的黑暗,襯著她身上的黑衣,眼神陰鬱不已,看得人膽戰心驚。她本可在外頭等著冷霜遲被困到力竭身亡,但願意走進來同他一決高下,其實是給對方以尊嚴。
一匕劈了過去,手肘一橫,捅破了冷霜遲身上那層水汽。
「那我便不留情面了,是死是活,我也認了。」冷霜遲笑了笑,手指修長,抬了起來在空中劃過幾道弧線,拼湊成符文,拍打下來的時候,蘇挽月手臂被震開來。
幾乎要吹散身旁的瘴氣,蘇挽月身上的黑霧越來越薄。冷霜遲抬了抬手,手掌朝上,瞬間掌心散發出同瘴氣一樣的黑霧,他們都是修的蠱道,如今就看拿身體養得蟲子,哪個更厲害。
迷人心魄,惑人心魂。
蘇挽月有一瞬間,看不清冷霜遲在哪裡,手中梅花匕握得很緊,幾十招后,她手心微微冒汗。陣外似乎有打鬥,但蘇挽月分身無暇,眼睛盯著冷霜遲,一匕一匕斜劈過去,都被他手裡玉簫一招一招拆開來。
是煙雨樓的教眾,在和無逸和雪罌打,他們兩人只是傀儡,縱然兇殘,也抵擋不了那麼多人的圍攻。
蘇挽月額上忽然流了血下來,那是雪罌被人削去了一半腦袋,雖可復原,這傷也需要蘇挽月去承受一些的,左手有些動彈不了,她著黑衣,卻也能隱隱看出深紅色的液體湧出來。一個分神,冷霜遲便襲了上來,蕭如利劍,朝著蘇挽月的面門。
紅色的花,花開花落於一瞬間,但那花如火,直接燒得冷霜遲的寒冰之氣漏了個大洞,被魂火侵蝕過去,疼得人退了半步。
「挽月,你快些出來。」是雪若芊的耳語,她于山頂守陣,是不可能離開的,她責任所在,也不可能因為蘇挽月而解開了陣法。就算冷霜遲天大的本事,被困良久,他也沒有足夠的內力支撐。
地上蜿蜒而過翠蛇,它爬過的地方開出紅色的花來,陰陰鬱郁繞著冷霜遲幾個圈,硬是要造就花開不敗的架勢。
「你知道蛇是冷血動物么?它是養不熟的。」蘇挽月額上的血越流越多,蓋過了她臉上的疤,看上去兇狠無比。
「你最開始修蠱術,憑的是翠蛇招百毒,你以為現在不需要它了么?但它才是最基本的東西,它只認我一個主人,所以我今日勢必會贏。」
話音未落,冷霜遲手起如刀落,切斷了那蛇的七寸。苗蠱最後一個聖物,被他輕易給砍斷了。花再開敗,卻沒有力量能燒斷冷霜遲的寒冰冷意了。
蘇挽月笑了笑,看著冷霜遲的神色,兩人都是無比陰鬱的眼神。
「說實話,我不喜歡修蠱術,或許魂術會更有意思。蟲子永遠不會有人性,但魂魄就不一樣了。你現在被萬蟲噬心的滋味如何?」翠蛇是個載體,有它在,冷霜遲體內的蠱蟲不會反噬,但如今他親手斬斷了那個寵物,就如同打開了自我毀滅的閘門。
「一時半會還死不了。」冷霜遲冷笑,他的意志力,從來都是讓人驚訝不已。
再過一招,玉簫離手,鑲在了蘇挽月右肩上,不久前這兒有過舊傷,一剎那間,她覺得自己要被廢了。
論武藝,她從來贏不過冷霜遲。只是異術方面,有些獨天得厚的優勢罷了。
頹然垂了右手,一半龍鱗脫手在地,蠻橫扯了冷霜遲的玉簫出來,一瞬間右肩血流如注。陣外,無逸和雪罌行動也越來越緩慢。
盤腿而坐,一雙杏目不再看外頭,地上魂火愈演愈烈,蠱蟲紛攘而至。若那萬蟲噬心的苦痛,不足以擊垮冷霜遲,那煉獄之火總可以了。
兩廂對抗中,到最後,從來不是看誰的本事厲害。而是看誰最不怕死。
魂火凄厲,伏羲八卦陣驟然收緊,困得蘇挽月都心顫了半分,但雪若芊顯然是沖著冷霜遲去的,在蘇挽月的方位,放了些水。
「死魂餘威,生魂避讓。」輕聲念了句,陣內橙色的魂火彷彿活過來了一般,叫聲凄厲無比,像是來自煉獄。
「魂火不斷,灼我亡魂。」唇瓣幾乎看不到開闔,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
「萬鬼同哭,為我所用。」最後那四句說出口,冷霜遲像是經受了難以忍受的痛苦一樣,他那樣強大的人,也尖聲驚叫了起來。混著如萬鬼同苦般的魂火,凄厲震人耳膜。
橙色的火焰跳動不安,像是最狂熱的舞蹈。伏羲八卦陣緊了再緊,困得人動彈不得。
蘇挽月渾身都有傷,無逸和雪罌已經耗盡了她太多元氣。眉心皺了起來,懸針破印的時候,伏羲八卦陣,破了。
冷霜遲像是從血海中走了出來,狼狽不堪,但依舊神情驕傲,手裡捏著他的玉簫,指節幾乎發白。蘇挽月疲憊不堪倒在地上,看著那個人朝自己走來。魂火滅,八卦陣破,她元氣大傷,無法再做抵抗。
「蘇挽月,你比我,還是差了那麼點。」那人居高臨下看著她,眼裡桀驁不馴。
「是么?」蘇挽月看著那人眼神,有點同情,「可是,我們都輸了。」
那雙桃花眼有些疑惑,他好像武功蓋世,也不見得開心片刻。
「我們都輸了,都是失敗者。」蘇挽月倒在地上,有種重回母體的感覺,背朝黃土,眼望星空。今天的夜色的確不錯。
冷霜遲沒再搭腔,腳下生風,要去闖戒台殿。無作門破,但好像沒有涅槃,他依舊心生茫然。
殿前一片狼藉,兩個傀儡兇狠廝殺,也漸漸控制了局面。冷霜遲沒心思同他倆斗,到了殿門前,腳步有些凌亂。表面上他贏了蘇挽月,但實際上,他亦是大半條命都搭進去了。
門后便是自己要殺的人,是師父這麼多年苦心經營的囑託,但走到最後,卻只剩自己孤零零的一個。弟弟死了,夏師妹也死,一切都好像沒有任何價值。
家仇又怎麼樣,師恩又怎麼樣?
無作門,原來是如此。過了佛門三門之後,無欲無求便是這個意思。
后心被插進一個匕首的時候,冷霜遲剛剛推開深重的殿門,沒來得跨進去,或者也不想跨進去了。不可思議望向後頭,看著滿臉是血的蘇挽月。
「我說過,先殺了我,才能動殿內的人。」一字一頓,她似乎有著常人不曾有的毅力和勇氣,大概,她有真正讓她值得去堅守的東西吧。
冷霜遲昏死過去,那麼強大的人,被蘇挽月親手扳倒了。
她亦倒了下去,緩慢爬過門檻,看著裡頭滿頭華髮的人朝自己走來。戒台上釋迦牟尼的佛像慈悲無比,雕刻出來的眼神,望著蘇挽月,好像又滿懷同情和不忍。
蘇挽月越過朱佑樘的肩頭,望著佛祖,平生第一次,有了懺悔的感覺。
雖可百世輪迴,但以前所作惡,業障隨身永不斷。
「挽月……」朱佑樘抱起了她,外頭火光衝天,但好像一切都不重要。
「我好想死在你前頭。」蘇挽月眼神有些渙散,她傷得太過嚴重,「你是我見過……最狠的人……」
朱佑樘的頭髮傾瀉下來,像雪一樣,如玉般的一張臉,有種無暇的氣質,眉目比任何畫作都要動人,笑一笑,傾城絕色。
「你不會死,你已經強大到,沒有任何人和事可以打倒你了。」朱佑樘近乎蠱惑,在她耳邊輕聲說。蘇挽月已經閉了眼睛,昏過去的時候,有種一死了之的想法,活著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