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引火自焚
蘇挽月躺在床上,已經昏睡過去了,但仍然低低在啜泣一般,纖細的眉頭緊皺成一個結。朱佑樘看著她,知道在睡夢之中,也緊緊纏繞在她心頭的事情是什麼。
太醫院已經問過了,有一個太醫聽著召見,說要回去拿藥箱,卻是在回房在房樑上懸下三尺白綾。錦衣衛等了片刻,發覺不對勁,踢門進去,把已經半死的人救了下來。但那太醫求死心切,稍微緩過氣來,就搶了錦衣衛的刀抹脖子自殺了。
錦衣衛同朱佑樘稟報這事的時候,亦是戰戰兢兢,怕他遷怒怪罪。但朱佑樘卻只是揮了揮手,讓其他人等退下了。其他太醫已經來診斷過,確實如蘇挽月所說,誤服了某種不致命的毒藥,不足以讓大人喪命,但胎兒太小,卻已經被毒死在肚子裡頭。這一招十分陰險,不如墮胎藥一樣直接,但效果更為陰毒,胎死腹中若不及時引產,會對大人有很大的損害,更為甚者,可以使女子一輩子不再受孕。
床頭托盤盛著一碗烏漆的藥水,朱佑樘靜靜望了那碗藥水半晌,似在想事情。那個肇事的太醫一死,看似斷了所有線索,但實則,這是最愚蠢的辦法。除了一個人,沒人會在蘇挽月自己都沒發覺的時候,就給她下了葯。那人暗中拉攏勢力,早就布下了謹慎又細密的網,任何風吹草動就有對應的下策。
朱佑樘很後悔,後悔自己沒有保護好蘇挽月。本以為沒有一妃一嬪,就會沒有女人間勾心鬥角的戲碼,但到現在才發覺,無風不起浪這種事,只存在於故事中。就如同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高高在上的地位,就會附帶被人暗算和妒忌。
蘇挽月幽幽醒過來的時候,望著朱佑樘正在發獃,長身而立站在那裡,一身輕便的錦繡祥雲長衫。朱佑樘又想了片刻事情,回過頭來發現蘇挽月正看著自己,「挽月,你醒了。」趕忙踱步到床邊,握著她手。
「你剛剛在想什麼,那麼出神。」蘇挽月臉色很蒼白,白得跟蠟紙一樣,張了張唇,問了他一句。
「是我沒有保護好你。」朱佑樘看著蘇挽月的眼睛,篤定說了一句。臉上表情仍沒有太多變化,但從他眼神之中,卻似乎看到了他心裡的糾葛和內疚。他不可能像蘇挽月一樣去痛苦,但並不代表不傷心。
蘇挽月苦笑了下,搖了搖頭,「我現在不想談論那個事了。」只要一念及,就是萬念俱灰。
「好。」朱佑樘點頭,半扶了蘇挽月了起來,一手端過托盤上的那碗葯,「給你稍微放涼了下,你還是慢些喝。」
「引產葯么?」蘇挽月卻是眼神定格在那個青花瓷,話語機械,問了一句。她先前並未同朱佑樘說起冷霜遲後頭交代的事情,但既然有了個準備,就知道朱佑樘現在給自己喝的是什麼。
朱佑樘沒說話,心裡忽然很疼。望著蘇挽月一把端過去葯碗,再仰頭頃刻間喝很乾凈,心頭上那抹痛,就越發嚴重。蘇挽月是被朱佑樘放在心尖上的人,她的一顰一笑,一悲一喜,都在牽動朱佑樘的情緒。此刻,她的倔強或者故作堅強,都同她之前的慟哭重疊在一起,那麼多的情緒無從發泄,她偏偏選了這時候收斂起所有。
喝完那些苦澀的汁水,蘇挽月猛地將葯碗砸在地上,瓷片碎了開來,像是她的心情。不想再哭泣,不想再脆弱。她覺得已經哭幹了一輩子的眼淚,原來也才經歷了幾個時辰。人真是個強悍又奇怪的生物,上一秒軟弱無能,下一秒卻可乖張暴戾。
「我會替你查清楚的。」朱佑樘抱著蘇挽月顫抖不已的身子,輕輕哄著。
「無論你同不同意,我都會殺了她。」蘇挽月咬牙切齒。
「你說的是誰?」很怕蘇挽月一時衝動,做了無可挽回的事情。
「還能是誰?」一句反問,語氣已經冰冷。
「給你下藥的太醫已經自殺了,現在線索斷了,要重新去查。你相信我,一定會水落石出的。」朱佑樘很耐心跟她解釋,也許男人永遠比女人來得理性,尤其事已至此的時候,不會再做任何擴大傷害範圍的事情。才過去幾個時辰,朱佑樘一直忙著照顧蘇挽月,並未親手去操辦。
蘇挽月咬唇不再說話了,兩人都沒有把那個名字挑明了說。但在內心,蘇挽月已經暗自確定了那個背後黑手就是張菁菁,除了她,別人沒有理由和立場。能收買太醫,並且能讓太醫寧願自殺也要去保護的人,還能有誰?
「挽月,你是不是在懷疑張菁菁?」一見蘇挽月的眼神,朱佑樘就知道她在想什麼。
抬眸一驚,沒想到朱佑樘能這麼準確猜中自己心思,一瞬之間,也沒有像抵賴,冷冷哼了一聲,「你難道不懷疑么?」
「我懷疑過。」朱佑樘不置可否點點頭,而後緩緩開口,「但我又覺不是她,她不是特別聰明的那類女子,但也不至於傻到引火自焚。五年前封后大典的前夜,我曾警告過她,這輩子都會給她榮華富貴,但條件是明裡暗裡,都不能動你分毫,否則我翻臉無情,她的地位,她家族的身份,都會沒有。」深思熟慮至此,他早便猜到過張菁菁不可能和蘇挽月情如姐妹,所以曾經慎重其事同張菁菁談過此事。如今平平淡淡再說起,好像再說一件非常平常的事情。
蘇挽月聽著朱佑樘的話,心裡情緒非常奇怪。那些討好似的舉動從不能打動蘇挽月的心,但卻是那類單純為她好的行為,往往能讓她記掛一輩子。
「你為什麼沒有和我說過這個事?」蘇挽月鼻子皺了皺,又有點想哭了。
「為什麼所有的事都要同你說?說多是負擔而已。」朱佑樘雲淡風輕笑了笑,語氣之中,有些傷感。
「我們還會有孩子么?」悶在他胸口,蘇挽月忽然丟了個沉重的話題。
「會。」朱佑樘頗有些斬釘截鐵意味。
蘇挽月渾渾噩噩又睡了過去,做了個很奇怪的夢。在夢裡,她回到了家鄉,回到了學校,發覺自己所有精力的著一些,原來都只是夢境。她仍是十八歲,按部就班上大學,二十二歲畢業,回家找工作。二十三歲結婚,丈夫上進又本分,生的寶寶很健康,一家三口和和睦睦。這樣的一生或許平淡如水,但卻是極為幸福的,沒有波折,早早嫁做人婦相夫教子,幸福的人大都差不多。
人在前台演戲,對付生熟朋友,利益所在,好惡交錯,搶掠搏殺,用的都是學來的演技功夫。真的自我是在後台。一人獨處,排除了忌諱,原形畢露,這種快樂六朝人最是懂得。蘇挽月這些年無比疲憊,唯有在夢境中,似是一人獨處隨心所欲。也唯有在那裡,能不被外物所左右,盡情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盡情幻想自己想要的人生。
原來,她發覺自己想要的,無非是平平淡淡攜手一生。自古帝王將相,雄圖大業終為空,耗盡一生去相隨,也未必能有好結局。
這兒屬於潮白河流經的地方,位於京城的東北方向。蘇挽月知道這片地方素有「小北戴河」之稱,風景很美,這時候水源還未被開發殆盡,上游也沒有那麼多水庫,整個江面的事業非常遼闊壯美。
那個已經畏罪上吊死了的老太醫,以前就住在潮白河旁邊。
蘇挽月瞭望著這片江域,不經有些懷疑,被這麼美好的景色日夜守護幾十年,江天一色無纖塵,心裡也應該纖塵不染才對,不應該最後發生那種事情。
冬天的河畔,菅芒花飛揚殆盡了,未調令的花朵,每當風來的時候,它們就像是在唱一種潔白之歌,飄搖又安靜。芒花的歌雖然是靜默的,但在視覺里,卻讓人感覺非常喧鬧,有時會幾到一株完全成熟的種子,突然就爆起,向四面八方飛去,那時就好象聽一陣高音,滿是嘩然。與白色的芒花相應和的,還有紫色的牽牛花。許是這幾日又暖和了些,花期較晚的牽牛花又能得以開放。北方的冬天是從十月份開始的,十月初就可以下雪,而後陽光出來照化了積雪,萬物又能歡騰幾天。牽牛花瓣的感覺的感覺是那樣的柔軟,似乎穿吹彈得破,但沒有一朵牽牛花被初冬的風吹破。這牽牛花整株都是柔軟的,與芒花的柔軟相配合,大地雖然已經逐漸的冷肅了,山河依然是如此的清朗,柔情而溫暖的那種感覺。
在河的兩岸,從被洗涮得幾乎僅剩下礫石的河灘,雖然有各種植物,卻以芒花和牽牛花爭吵得最厲害,它們都以無限的謙卑匍匐前進。偶爾會見到幾株長青松柏長成的連理樹,它們的根在沙石上暴露,有如強悍的爪子抓入土層的深處,比起牽牛花,連理樹高大得象巨人一樣,抗衡著河流流下來的沙土。
河,則十分沉靜,初冬的河水在清澈的卵石中穿梭,有時候流到到較深的洞,彷彿平靜如湖。河岸的卵石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美,它們長久在河裡接受洗涮,比較軟弱的的石頭已經化著泥水往下流去,堅硬者則完全洗凈外表的雜質,在河裡的感覺就像是寶石一樣。被匠心獨運的河水磨去了稜角的卵石,在深層結構里的紋理,就會像珍珠一樣顯露出來。
蘇挽月的神色忽然很溫柔肅穆起來,她又想起了外婆門前的那條小河,想起她以前很喜歡在初涼的秋季去礫石中堆中去撿石頭,因為夏日在河岸嘻游的人群已經完全隱去,河水的安靜使四周的景物歷歷。她小時候就喜好那樣的靜默,那時候不覺安靜是多難得,現在才知道多難能可貴。
搠河而上,把撿到的卵石放在河邊有如基座的巨石上接受陽光的爆曬。有時她在揀石頭的時候突然遇見陌生者,那時候的蘇挽月會感到羞怯,因為別人總是用質疑的眼光看著她這異於常人的的舉動。
人和人的緣分,就像是當年從河水裡撈起自己喜歡的石頭一樣。你喜歡的石子,也許在別人看來經不起任何美的推敲,但就是看它的時候,那枚石頭好像是漂浮在了河面,與其他的石頭都不同。那一刻的感覺,好像走在人群中突然看見一雙彷彿熟悉的眼睛,互相閃動了一下,眼神流轉中的華彩,比任何寶石都要璀璨。
而生命的歷程,就像是寫在水上的字,順流而下,想回頭尋找的時候總是失去了痕迹,因為在水上寫字,無論多麼的費力,那水都不能永恆,甚至是不能成型的。如果我們企圖要停駐在過去的快樂里,那真是自尋煩惱,而我們不時從記憶中想起苦難,反而使苦難加倍。生命歷程中的快樂和痛苦,歡欣和悲嘆水只是寫在水上的字,一定會在時光里流走。
身如流水,日夜不停流去,使人在閃滅中老去。心如流水,沒有片刻靜止,使人在散亂中活著。身心俱幻正如在流水上寫字,第二筆未寫,第一筆就流到遠方。美麗的愛是寫在水上的詩,平凡的愛是寫在水上的公文,愛的誓言是流水上偶爾飄過的枯葉,落下時,總是無聲的流走。
既然是生活在水上,且讓我們順著水的因緣自然地流下去,看見花開,知道是花的因緣具足了,花朵才得以綻放;看見落葉,知道是落葉的因緣足了,樹葉才會掉下。在一群陌生人之間,我們總是會遇見那些有緣的人,等到緣盡了,我們就會如夢一樣忘記他的名字和臉孔,他也如寫在水上的一個字,在因緣中散滅了。
蘇挽月輕輕走到河邊,她相信,萬物輪迴流轉,這潮白河裡總有一滴水,日後會經曆數不盡的循環到達自己心裡的那條河。
如果可以的話,現在的蘇挽月,已經不單純喜歡獨處的安靜,她願意站在人潮之中,看人來人往。雖說可能回很擁擠,但這種靜觀,才能使她不至於在枯木寒灰的的隱居生活中淪入空茫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