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情愫暗生(2)

  人病了的時候特別脆弱,她虛弱無力地靠著他的胸口,頭越埋越深,眼淚如斷線珍珠一下沿著面頰滑落,她頭頂的柔軟髮絲掠過他的下顎,他幾乎可以嗅到她輕微的少女體香。這麼多年來,他無數次看過她額頭上的汗水、看過她身上的傷痕,看過她倔強而叛逆的眼神,看過她不肯服輸的腳步,卻惟獨不曾看見過——她眼中的淚水。


  蘇挽月,為什麼突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但是,他似乎並不排斥這種改變,畢竟她本質上就是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啊!


  「喝一半行不行?」蘇挽月仰著頭,用乞求的眼神看著他,她真的沒辦法再咽下任何一口葯汁了。


  他想了想,將葯碗放在床沿,輕聲看著她說:「我有辦法,讓你不會那麼難受,你按我說的話去做。」


  「好。」蘇挽月乖乖地應了一聲,她連抬眼皮的力氣都沒了。


  「導氣令和、引體令柔。你慢慢感受在你身體流竄的虛火,然後嘗試控制它們,不要一味得去抵觸,想象成你身體的一部分,然後容納他們。」他低頭在她耳側輕聲低語,「以鼻納氣,以口吐氣,納者一息,吐者六氣。」


  他將手掌撫上她的背心,輕輕柔柔地按壓著她背部的穴位。


  神馬跟神馬?這是武功口訣么?蘇挽月完全聽不懂啊!她只覺得他的手觸碰著自己的時候,身體里好熱好熱,身體里像要爆炸了一樣。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聽到他溫柔的聲音,這種聲音促使她迷迷茫茫地跟著他的話去做。她試著用鼻腔吸氣,用口呼氣,不消幾次呼吸均勻平緩了很多。


  「吹之去熱,呼之去風,唏之去煩,呵以下氣,噓以散滯,泗以解極……不要去想別的,你內功深厚,只需知道怎麼去運用,就能有大成效。」牟斌輕聲鼓勵她,手掌暗暗運氣,將自己體內的真氣一縷一縷地輸送給她。


  蘇挽月只覺得他的懷抱很溫暖,手法很溫柔,不知不覺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明代一度推崇宋朝朱熹的理學,講究對天理的追求,萬物有它自己運轉的軌跡,人要去順應那些規律。牟斌教給蘇挽月的,其實不僅是內功心法,也是道家的練氣,既是一種思維的抗衡,但也有體力的對抗。比如蘇挽月的風寒之症,若學會承受,摒棄了那些自尋的煩躁和抵抗,病痛帶來的折磨也會相應小了許多。蘇挽月雖然不懂武學精髓,但她很聰明,只要明白這個道理,不再拿著常人一樣的莽勁去抵觸病情,平順了呼吸再想明白其中道理,氣息均勻之後也會好受很多。


  「好點了么?」牟斌額頭上滲出了汗珠,他看著側靠在左肩上的她,鬆了口氣問。


  蘇挽月睜開眼,沖著他笑了下,嘴唇卻乾裂得嚴重。


  「還有半碗葯汁,繼續喝完吧?」他問。


  蘇挽月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雙手接過碗,她皺著眉頭,吸了一大口氣,閉著眼將葯汁一飲而盡。她不是個怕吃苦的人,意志力堅定抵得住任何精神摧殘,但說到肉體的折磨,她可沒有那麼強大的抵抗力。


  牟斌看到她嬌憨得有些可愛的表情,忍不住微微一笑:「你天不怕地不怕,還怕這幾口葯不成?」


  「我討厭生病!」她仰頭髮現牟斌起身要走,驀然覺得心頭一陣慌亂,急忙問道,「你去哪裡?」


  「我今晚還要巡夜當值,你好好休息,我稍後來看你。」牟斌重新穿好了制服,抖順了下搭在衣架上的黑色羽緞披風,再披在身上系好。近些天宮中頻發事端,萬通命他們加強巡視,每晚監督查看宮中侍衛們的值守情況,要是有缺席或者偷懶的情況,屬敗壞綱紀的罪責,必將嚴懲。將近年關,宮中諸人唯恐有事,更是小心翼翼。


  「偷一天懶不行么?」蘇挽月的身體狀況好了些,又恢復了頑皮。


  「不行。」牟斌答得斬釘截鐵。雖然他出身優越,但進入錦衣衛也同樣是皇家的奴僕,可以在人前官威赫赫,見了皇族依然要畢恭畢敬。記得當初剛入錦衣衛的時候,他們所有人都曾在太祖詔諭前發過誓:永不玩忽職守,誓死效忠皇家。這些誓言,誰都不敢、也不能忘記。


  蘇挽月對明朝的情況也有所了解,「大明錦衣衛」乍聽起來是一個很威武響亮的名字,不但有官有品,享用皇家俸祿,還有太祖洪武皇帝御賜「掌直駕侍衛、巡查緝捕」之職權。這個機構可以逮捕任何人,包括皇親國戚,也參與收集軍情、策反敵將,向上直達天聽與皇帝對話,向下權同大理寺,可自行抓人進詔獄審訊。尤其是錦衣衛指揮使一職,如洪武朝紀綱、永樂朝蔣獻等人氣勢和風采過人,是文武百官爭相結交的紅人。但是,自從永樂皇帝朱棣登基設立「東廠」,由宮中司禮監掌管東廠機密要務之後,鎮撫司錦衣衛的風頭立刻被削弱了一半。明仁宗洪熙年間,錦衣衛指揮使陸秉完全沒有當日紀綱等前任的威望,不但被皇帝疏遠,更受制於大內司禮監掌印太監袁琦。到明朝成化年間,因為錦衣衛指揮使萬通是國舅爺的關係,錦衣衛地位略有上升,與東廠之間的矛盾也明顯激化。


  「我什麼時候會痊癒?」蘇挽月看著牟斌問了一句,她相信他的判斷。


  牟斌臉色陰了下,停頓了幾秒,才說:「你這次傷在五臟六腑,較之上次皮肉之苦更甚,不可掉以輕心。若有什麼需要,就叫門口當值的侍衛。」


  蘇挽月並沒覺得情況有這麼嚴重,敷衍地答應說:「好啦,我知道了。」


  牟斌起身離去,他回過頭來閉合房門的時候,看見蘇挽月裹著被子,露出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和蘋果一般通紅的小臉,只覺得心頭一陣悸動,他忍著不再看她,迅速轉過頭,將門「吱呀」一聲關上。


  「千戶大人。」門口站著的侍衛見牟斌出來,行了個禮。


  「附近情況如何?都巡視過了么?」牟斌抬頭看了一眼天色,今晚雲層密布,月亮被遮蔽了,料想明天不會是晴天。


  「回千戶大人,一切如常。」侍衛垂首答話。


  「好。你留心在這裡值守,注意房內的動靜。」說完,牟斌迎著風出了迴廊,披風掃在積雪的地面,帶起了一陣風。


  窗外北風呼嘯,房間內溫暖如春。


  蘇挽月的體能在炭火與藥力的雙重作用之下,漸漸恢復過來。牟斌教給她的內功口訣,明明需要上乘的內功底子才能運用,而她幾乎一竅不通,但奇怪的是,她竟然可以吐納隨意,融會貫通。


  如今的她,真的已經不再是那個白天認認真真上課學習、晚上夜市賣紅豆燒餅的現代女孩蘇挽月了。牟斌似乎知道她的變化,但他並沒有因為這種變化而疏遠她、離棄她,在這個陌生的時空里,她什麼都沒有,連身體都不是自己的,可幸運的是她還有他這樣一個可以真心依賴的好朋友。


  她正要昏昏沉沉睡去,只聽見門外有人在喊:「總旗,您醒來了么?我送蓉兒的包裹來了!」


  張允的大嗓門一喊,想睡也不可能了。


  蘇挽月還沒應聲,門就被推開了,張允已經邁步走了進來。他一眼看到病榻上的縮得像個粽子一樣的她,立刻嚷著說::「腿伸直,伸直!練武的人怎麼可以彎著腿這麼久?再一直這麼彎著你明天會廢了!」


  她垂著眼睛,嗓子干啞得厲害:「別管我的腿了……拜託你倒點水給我喝吧……謝謝你。」


  張允忙不迭端來一杯水,然後不管不顧地隔著被子來拉她的腿,硬是將她的雙腿給掰直了,還拿來兩個大枕頭壓住,不許她亂動。


  蘇挽月疼得齜牙咧嘴,心裡卻很感激他,這個張允行為雖然莽撞,但心地確實善良。此前牟斌未必不懂得這個道理,但他並沒有出手強制矯正她,或許是覺得她當時情形太可憐,不忍心再逼迫她了吧?

  「你去毓慶宮傳話,太子怎麼說?」蘇挽月擔心牟斌的託詞會被揭穿。


  「太子殿下說,等你好了之後,要賜你死罪。」張允一本正經地說。


  「真的?」她頓時驚得瞪大了眼睛,這明朝皇太子也未免太草菅人命了,只不過隨便說了一句話,就要賜她死?


  「哈哈哈!」張允笑得前仰後合,「騙你的!牟千戶都那麼說了,太子還能說什麼?不了了之唄!兄弟我跟你開個玩笑而已。」


  「你騙我!」蘇挽月快氣壞了,這個大大咧咧的張允居然還有這種幽默感,她噘著嘴,「這個笑話冷極了,一點也不好笑。」


  「對不起啦,」對自己做錯了的事,張允一向敢認錯賠罪,不過他緊接著說了一句讓蘇挽月又開始提心弔膽的話,「太子殿下還說,等你病癒了,立刻到毓慶宮去見他,另有訓示!」


  蘇挽月聽到最後一句,頭頓時又開始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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