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尷尬邯鄲行
春申君的門客朱英,趙國觀津(今河北武邑縣東)人①,二十五歲左右,粗眉明目,身高膀闊,他是一位睿智爽快的俠士,一日進入令尹府邸廳堂,參拜春申君。
春申君問他有何見教?朱英便細說衷腸。
原來當年春申君伴隨太子在秦國做人質的時候,朱英的父親就跟隨了春申君。父親臨終之前,又將他託付給春申君。所以,朱英就像對待父親一樣對待春申君,無話不談。如今有一件事情,朱英反覆思量,但不知想得是否正確,也不知道應該怎樣對春申君講。但事關重大,又不敢隱瞞,所以今日就冒昧前來。
朱英的話來得突然,讓春申君感到意外。
朱英說:「昔日伊尹離開夏桀去幫助商湯,後來商湯成就了王業,而夏桀滅亡。管仲離開魯國去幫助齊國,魯國就衰弱,而齊國卻強盛起來。由此看,賢士在哪裡,哪裡的君王沒有不尊榮、國家沒有不興旺的。荀老夫子乃天下賢人也。您的門客三千,人才濟濟,然而,楚國要成就一統霸業,不能沒有荀老夫子這樣的天下著名大儒。」①
春申君認真思考著朱英的話。
朱英繼續說:「據朱英所知,荀老夫子在蘭陵並沒有什麼過錯。他沒有王命便開倉放糧,為的是解救災民;他不接受大王的賞賜,存於國庫,為的是給百姓興修水利。他的那些關於天的高論,我等聞所未聞。這隻能是我等淺薄、無知,絕不能把它作為歪理邪說而斥為異端。那些誹謗之詞,什麼想重建魯國,儘是無中生有,暗藏禍心,令尹絕不可聽信。」
春申君點頭:「是呀,此事我已有察覺。不過,荀老夫子已經走了,請他復歸,怕是很難很難呀!」
朱英說:「天下無難事。荀老夫子是否能夠復歸,以朱英看來,主要並不在荀老夫子,而在令尹您是否有此誠心。」
春申君明白朱英的話,但是把荀子再請回來,他依然猶豫難決。朱英進一步說:「恕朱英直言,荀老夫子離開楚國,本是令尹的過錯。知錯必改真君子。如果您把荀老夫子請回來,將更能使令尹喜愛賢士的美名傳揚於天下!」
朱英的這番話讓春申君動了心,隨即嘆道:「咳!不易呀!儘管黃歇我願意再請,可荀老夫子,他能願意再回來嗎?」
朱英說:「以我看,荀老夫子不是一個追求功名利祿的人,他是一個以天下為己任的人。只要令尹真心去請,他一定會回到楚國來。」
春申君憂心可由哪個去請呢?朱英舉薦卜尹大夫。讓春申君吃驚:「他行嗎?」朱英說:「他去最為恰當。」
春申君思慮卜尹大夫為兒子之事忌恨荀老夫子。若是他去,是否會令荀老夫子更加煩惱?朱英則認為正因如此,才要他去。春申君告訴朱英,此事關係重大,要容他再想一想。
朱英走後,春申君一人俯首而思。朱英的諫言振聾發聵:「荀老夫子離開楚國,本是令尹的過錯。知錯必改真君子。如果您把荀老夫子請回來,將更能使令尹喜愛賢士的美名傳揚於天下!」
次日,春申君吩咐舍人把卜尹大夫請來,鄭重地對他說:「你的祖上是楚國君王的貴戚。如今,你身為卜尹,是大王和黃歇最信任的棟樑之臣。有一件關乎楚國興亡的大事,非你莫屬。不知卜尹大夫可願效力?」
卜尹立即回答,願為國家肝腦塗地,有何重任請令尹吩咐,卑職一定從命。
春申君稱讚他無愧國之棟樑。告訴他想請他秘密到趙國去。
卜尹猜不出春申君要他到趙國幹什麼。春申君告訴他:「大王與我要你去趙國把荀老夫子請回楚國來。」
聽到這樣的話,讓卜尹大夫大為吃驚。
春申君解釋說:「近來我晝思夜想,賢士乃是治國之寶。楚國要想成就一統霸業,不能沒有荀老夫子。昔日你與荀老夫子交往甚密,他的脾性唯你最為曉知。為了楚國,只好辛苦你啦!」
卜尹大夫萬萬沒有想到,令尹要他承擔的是這樣一個「重任」。荀子是他精心策劃趕走的,如今要他去把荀子再請回來,這怎麼可能呢?心裡的話不好明講,只能推託近日身體有些不爽,請令尹另請他人。
春申君明白他的心思,問道卜尹大夫!難道你不願受此重任嗎?」卜尹急忙掩飾:「不不,我的確身有不爽。」
春申君點破他的心病:「卜尹怕是計較愛子之事,耿耿於懷,不肯為國求得賢才吧!」
「不不!……」卜尹知道再難推脫,忙改口說卑職願為國從命。
卜尹大夫不情願地乘車上路。從都城郢陳〈今河南淮陽)奔邯鄲,行程千餘里。一路顛簸,崎嶇難走,卜尹大夫只是昏昏入睡。進了邯鄲,他才醒過神來。吩咐隨從找到了荀子府邸,他在大門外佇立許久。往日的不快讓他無顏面對,總也思考不清見了荀子該當如何,只好硬著頭皮舉手叩門。
李斯正在庭院練劍,聽侍者稟報門外有人要見荀老夫子。李斯將劍收住。他知道老師近日心裡煩躁,不願見任何人。所以凡來訪者,沒有什麼要事他便擋駕請回。李斯走至大門外,望見來者是楚國的卜尹大夫,感到意外。
卜尹上前一步,拱手施禮,說:「李先生!鄙人千里迢迢,尋到貴府,先吃了一個閉門羹呀!」
李斯略微思考了一下,禮貌地請卜尹大夫走進府門。陳囂看見了,急忙到荀子書齋去稟報老師。
荀子也感到意外,問卜尹來做什麼?陳囂不知道,只見師兄引他到前廳去了。荀子道:「這是一個心術不正的小人!」陳囂氣憤說:「不見他!」荀子要陳囂且看他做什麼。
陳囂進門來,義憤地說:「我們老師是高人,聖人,神人嗎?是聖人怎麼在楚國還被人造謠誣衊,是神人怎麼在楚國還會被趕出來?」
「這……」卜尹語塞,只好把他此行的目的說出,「李先生!我帶來了令尹春申君給荀老夫子的親筆書信,請先生觀看。」
李斯說既是給老師的書信,李斯不敢觀看。卜尹請李斯轉呈與荀子。李斯看看陳囂,沒有接信。
陳囂把信接過來,問:「你來就是為了送一封書信嗎?」
卜尹說:「鄙人奉命請荀老夫子重回楚國。」
陳囂想起離開蘭陵縣衙時遭受的苦痛折磨,便說:「老師是被你們趕出楚國的,你走吧,老師不會回去,也不會見你。」說完將書信擲於地,憤然離去。
卜尹大夫難堪地拾起書信,向李斯求告:「李先生,你是楚國人,請你代為進上一言好嗎?」
李斯想了一想接過書信,說:「看在同鄉之面,我為你轉達。你在城中暫且住下,待老師看了書信再談。」
秋風颯颯,月夜寒涼,一束冰冷的月光射進窗來,灑在几案上,春申君的書信擺在上面。荀子眼望書信,思慮萬千。
他想起初見蘭陵大旱時飢餓百姓的悲慘,和開倉放糧之後蘭陵百姓的喜悅;想起他在祭壇上講說《天論》時與卜尹大夫的辯論,和老嫗哭
訴強盜糟蹋她女兒的悲愴;還想起卜尹大夫為兒子乞求饒命時的訕笑,和他在蘭陵宣讀詔書時的狂妄。
荀子拿定主意,俯身几案,提筆疾書。
李斯拿起荀子剛剛寫好的帛書,念道:
(原文〕(譯文〉
寶珍隋珠,不知佩兮。瓊玉珍寶,不知佩啊。
雜布與錦,不知異兮。雜布錦緞,不知異啊。
閭姝子奢,莫知媒兮。淑女美男,不知媒啊。
嫫母求之,又甚喜之兮。丑泊來求,又很喜愛啊。
以瞽為明,以聾為聰。以盲為明,以聾為聰。
以是為非,以吉為凶。以是為非,以吉為凶。
嗚呼上天,曷惟其同。嗚呼上天,不敢與同。
《詩》曰:《詩經》說:
上天甚神,無自瘵也。上天很靈,寞自招災。」①
陳囂聽完荀子寫的回信,立即說:「對!老師在蘭陵做縣公,愛護百姓,放糧救災,嚴格執法,為民除害,百姓誰不擁戴?春申君聽了幾句讒言,就把老師從蘭陵趕出來。就該這樣回敬他!」
次日清晨。卜尹走進荀子府邸,滿臉堆笑地問李斯:「李先生,今日可容我見一見荀老夫子嗎?」
李斯說:「老師已經給春申君寫好回信,請你帶回去。」
卜尹大夫接過李斯遞過來的帛書,喃喃地說:「如此說來,荀老夫子是不見我了?」
荀子走進客廳,拱手施禮:「卜尹大夫!」
「啊?……荀老夫子!」卜尹大夫見荀子來了,甚是吃驚,急忙拱手還禮。
①見《戰國策"楚策四》。
荀子說:「卜尹大夫遠道而來,荀況未曾遠迎,失敬失敬!」
荀子讓他請坐。卜尹大夫不敢就座,等荀子坐下之後他才坐下。荀子說:「從楚國都城到邯鄲,千里之遙,路途奔波,筋骨勞累,不是很需要些勇氣嗎?」
荀子又說:「你是楚國的卜尹大夫,大巫師。荀況我是個學子,不相信巫術。在楚國我給你惹下許多麻煩,在你的心中,荀況應該是一個視為仇敵之人。如今你能夠不遠千里到邯鄲來見我,也需要很大的勇氣呀!」
荀子的話擊中了卜尹的要害,讓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尷尬地說:「啊……卑職為國奉命行事。荀老夫子!您願意回楚國嗎?」
荀子反問:「卜尹大夫,您願意讓我回楚國嗎?」
卜尹又一次尷尬難言:「這……令尹差我來請您,您將如何回答呢?」荀子說:「荀況要講的話,已經寫在給令尹的回信中,就莫再贅述了吧。」
卜尹大夫終於有了託詞:「那好。荀老夫子!既然如此,卑職要趕快回去復命,我就告辭了!」
卜尹大夫催促高輪車快速奔出邯鄲,他一刻也不願意在邯鄲停留。走進大道之後才將車速放慢下來,緩緩南行。但是,道路不平,卜尹大夫坐在車內,無精打采地低著頭,車身突然顛簸,將他的頭撞在了車窗的木棍上,他「哎喲」一聲,用手捂著腦袋罵了一句:「晦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