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天論

  縣丞在祭壇上望見,荀子乘車,李斯、陳囂騎馬,幾個衙役隨後,向祭壇緩緩走來。他用手指著對卜尹說:「荀縣公來了!」


  縣丞指示送神的鼓樂停奏,向祭壇下的百姓高聲喊道:「百姓們聽真!我蘭陵縣遵奉大王詔旨,代替大王祭天求雨,喜雨普降。大王派遣卜尹大夫專程從都城趕來祝賀。請卜尹大夫宣讀大王詔書!」


  卜尹大夫鄭重地走上台前,高聲宣讀:「大王詔諭:蘭陵大旱三年,寡人在宮中寢食不安。詔令蘭陵縣公荀況代寡人祭天求雨,感動上蒼,甘霖普降,解民倒懸,萬眾歡騰。寡人感上天之厚恩,為風伯、雲君、雷神、雨師諸神黃綾加身!」


  鼓樂大作,萬民歡騰,舞師瘋狂起舞,卜尹大夫分別向風伯、雲君、雷神、雨師的神像披戴黃綾,而後又一一奉上蘭陵美酒。


  謝神的儀式完畢,卜尹大夫回身面向台下百姓,特意提高了聲音繼續宣讀詔書:「大王詔諭:荀縣公有功於蘭陵,有功於楚國,特賞賜蘭陵縣公荀況黃金兩千兩!」


  祭壇上下為巨額的獎金驚詫,而後歡聲雀躍。


  卜尹再次高聲宣布:「請荀縣公領受大王賞金!」縣丞指示衙役把賞金抬在荀縣公面前。


  荀子走到台前,向大王詔諭拱手施禮:「荀況衷心感謝大王對蘭陵百姓的厚愛!」


  縣丞提醒:「荀縣公!這些黃金不是賞賜給蘭陵百姓的,是賞賜給您的呀!」


  荀子向台下高聲講道:「告訴諸位鄉親一個好消息,我們已經找到水源了!只要沿著山勢開挖一條水渠,蘭陵就不再害怕乾旱!」


  荀子繼續說:「大王賞賜的兩千兩黃金,全部存於縣衙府庫,備作挖水渠、修河堤之用!」


  荀子向前站了站,繼續高聲說;「我蘭陵縣是塊好地方。境內有河流,有湖泊,有山泉,只是過去沒有利用起來。以後,只要我們開挖渠道,修築堤壩,就可以遇澇排水,遇旱灌田。不必再祭天求雨,不用再信奉鬼神!」


  卜尹大夫聞言非常不滿,他走到荀子面前,嚴肅地說荀老夫子!祭天求雨是大王的詔旨。天上下了雨,是天帝對蘭陵百姓的莫大恩惠。你這話講得不妥當吧?自古道,人生在世,福禍天定。哪一個人能違抗天意?誰敢不尊敬神靈呢?」


  「這話不對!」荀子面向祭壇下的百姓大聲宣講,「諸位!神是什麼?你們看見過嗎?天是什麼,你們知道嗎?其實,天並不像有人說的那麼神秘,我們能天天看得見,摸得著。它就是日月星辰,寒暑風雨;就是水火草木,鳥獸蟲魚;就是林林總總的萬事萬物。四時交替,陰陽大化,星月交輝,風雨有時,這些都是自然而然的運行,並沒有什麼超出人的意志的力量在主宰它,控制它。我們應當把天和人分開,不能混為一談。天有它的既定之規,這個既定之規不會因為有了聖明的君王就存在,也不會因為出了殘暴的君王就不存在。人的命運不在天,而在人,在於我們如何對待天地自然。」


  卜尹大夫反駁說:「荀老夫子!您這話講得太離奇了。天是神明,神秘莫測,高不可攀。一個普通的人,怎麼能夠知道天呢?」


  荀子說:「人因為認識了天,所以可以依照日月星辰的運轉,推知時令的四季變化。因為認識了地,可以依照土地的不同,去種不同的莊稼。認識了四季,可以依照春種、夏長、秋收、冬藏的規律去安排農事,耕作農田。這些都是人知天之後採取的行為。所以,天,不能主宰

  人;而人,卻可以駕馭天。人不應當做天的奴隸,而應當做天的主人!」卜尹大笑:「哈哈哈哈!荀老夫子,你昨夜一定沒有睡好覺,所以今天你身上發燒,頭暈目眩,說的儘是胡話!」


  荀子堅定地說:「不!人,只要勤奮耕作,節省費用,天不能使人貧窮;人,只要衣食充足,活動身體,天也不能使人生病;人,只要按照正確的規則去做事,天也不能使人遭禍。以荀況來看,人對於天,與其尊崇它、敬畏它,何如把它當作一件物品來看待它、控制它呢?與其順從它、頌揚它,何如掌握它的變化規則去利用它呢?與其觀望天時,等待恩賜,何如施展才能,因時制宜,讓天時為人所用呢?放棄人的努力,一心等待老天爺的恩賜,老天爺什麼也不會給我們的。若想過富裕舒心的日子,只有靠我們自己!」


  縣丞上前說道:「荀縣公,按照你的說法,大王詔令祭天求雨就大可不必了?」


  荀子肯定地回答:「是的。」


  「可是,我們代替大王祭天求雨,天就下了大雨。你說,這不是天帝的恩賜,是什麼?」縣丞振振有詞。


  荀子微微一笑:「這沒有什麼,它和沒有祭天求雨,天也要下雨是一個樣子。做巫師的遇到天旱就求雨,遇到災難就占卜,這樣做,並不真會求得什麼。有學問的君子看得出來,這是迷惑人的手段;而普通的百姓卻不明白,認為真有神明。認為是迷惑人的手段就對了;認為真有神明,那就錯了!」


  卜尹大夫認為荀況太狂妄了,不能容許他再這樣狂妄下去,上前嚴肅地說:「荀老夫子,你這些話是對天帝的大不敬!對大王的大不敬!自古至今,誰不知道,天行賞罰,君王受命於天,代替天帝來管教百姓。不錯,你是列國著名的大儒,有學問。而我對當今的百家學說也有所了解。孔老夫子講過,人應當『知天命』①孟老夫子講過人要『存心養xing事天』。①墨子也講過人如果不尊天,天就要寒熱不節,五穀不收,瘟疫流行,懲罰天下之人。②莊子也講過懂得了天和人本為一體才是真人。你看看!你看看這些比你資格老、名氣還要大的大學問家,他們一個個都說天和人不能分開。怎麼你今天就說出來要把天和人分開的糊塗而又荒謬的話來呢?」


  卜尹大夫越講越激動:「你說,為什麼天上隕星落地,地上就有禍事臨頭?你說,為什麼天上有日蝕、月蝕,人間就不太平?你說,為什麼天上風不調,雨不順,人間就要災難橫生?」


  在卜尹和縣丞看來,這些問題荀子絕對回答不了。回答不了,就讓他當眾出醜。李斯和陳囂也為老師擔心。


  荀子看了看眾人,坦然道:「啊,是呀!隕星落地、日蝕月蝕、颳風下雨不合季節,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其實這沒有什麼,不過是一些天地陰陽變化出現的異常現象罷了。覺得它奇怪,是可以的;覺得它可怕,是不對的。這種現象在夏禹和桀紂的時候都有發生。但是,夏禹使天下太平,而桀紂使天下大亂。所以,只要君主賢明,為政清廉,雖然異常天象同時發生,也沒有什麼妨害。而君王昏庸,朝政混亂,異常天象即使一件也沒有,一樣使百姓苦難無窮。可見天災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妖!」


  卜尹大夫認為抓住了荀子話中的把柄,立即質問:「什麼是人妖?誰是人妖?你說。」


  荀子冷靜地一字一板地回答說:「一者,當官做老爺,不注重農耕,致使田園荒蕪,米貴民飢,路有餓死之骨,這是不關心百姓死活的人妖;二者,隨意發布政令,舉措不當,棄農失本,徵調勞役,貽誤農時,這是擾民害民的人妖;三者,不行正道,奢侈**,假公濟私,貪污腐敗,致使內亂外患並起,這是背棄禮義道德的人妖。這三種人妖如果交替出現,民不寧,國不安,其危害更甚於天災!」


  眾人聽了議論紛紛,荀子擺手請大家安靜,回身問卜尹:「卜尹大夫!難道你不認為是這樣嗎?」


  卜尹面紅耳赤,尷尬無語。


  和荀子的弟子們歡喜相反,卜尹大夫和縣丞回到縣衙里氣急敗壞,說荀子講的儘是奇談怪論。讓卜尹更加氣憤得是,荀況竟然在大庭廣眾面前公然藐視君王,不接受獎賞,還玷污神靈。


  縣丞認為荀況是一個學究先生,書獃子,人事不懂。荀子一到蘭陵來他就看著不順眼。身上一點值錢的東西也沒有,帶了幾車柴火棒子一樣的書簡。像他這種書獃子怎麼能當縣公?


  不過,這些事情都只是讓卜尹上火,並不讓卜尹揪心。讓卜尹揪心的是兒子。卜尹之子因強X民女靈兒,逼死兩條人命,被荀況下令打入死牢。該怎麼辦呢?縣丞理解卜尹,他知道荀子不接受大王獎賞,也就是不領卜尹大夫的情,卜尹的兒子也就難以走出監牢。


  縣丞問卜尹大夫:「聽說這個人事不懂的荀況,還是你和令尹把他從齊國請來的?」


  卜尹嘆了口氣:「唉!誰知道他是這樣一個人呢?」


  縣丞給卜尹出主意:「那你就該再向令尹諫言,把他趕走!」


  「他是列國著名的大儒,大王和令尹都崇敬他。」卜尹大夫感到無奈,「咳!請神容易,送神難呀!」


  「那還是大王和令尹不了解他。假如大王和令尹知道他這樣狂妄,還願意要他嗎?」縣丞說,「你應該趕快回去,把蘭陵的事情向大王和令尹如實稟報。」


  卜尹問:「我的兒子怎麼辦?」


  「大少爺已經被荀況定為死罪,我是縣丞,不能說話。」縣丞出主意,「要不,你再去求求他?」


  「我去求他?」


  「既然是你把他請到楚國來的,他總該念你一點人情吧?」縣丞覺得有一線希望也要爭取。


  卜尹思慮有頃,定下決心,為了兒子,為了神靈,荀況必須離開楚

  國。他秘密地低聲對縣丞說:「如果趕走荀況,還要請你相助。」


  二人約定,卜尹馬上返回郢都,縣丞立即遵照卜尹的話著手準備。卜尹還是擔心兒子,縣丞要他放心,荀況一定會讓他向令尹呈報卜尹兒子的罪狀,他可以遲遲不寫呈文,待到他們把要做的事情做好,將荀況趕走了,自然就萬事皆休。


  一切安排妥當,第二天東方微亮,卜尹大夫便乘車急忙出了蘭陵,返回郢陳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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