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義立而王信立而霸
由於趙國使臣臨武君天天催問援助趙國之事,田單進入齊王宮,請示大王是否已有決斷。
齊王建依然猶豫眾臣所見不一,母后也沒有決斷。田單則說:「君上乃一國之尊,一言九鼎。君上既然應允五日內回復趙國使臣,明天就到五日,應當給他們一個答覆了。」
齊王建要田單且回,他還要再想一想。
君王后躺在卧榻上睡眼蒙曨。太史敫的話重又在耳邊響起:「齊國的君王姓田。那個荀況,他姓荀,不姓田,和田姓也沒有什麼親戚干係。他在這裡指手畫腳……他究竟想要幹什麼?」
「你的兒子是齊國大王,你是王太后,齊國上下都聽你和建兒的號令。但是,你和建兒的位置能不能坐得穩,你們能不能支撐起齊國的江山,要靠我們,靠我們這些元老!」
齊王建突然進來打斷了她的夢囈。齊王建坐在君王后的身邊,問母後身體不舒服嗎?君王后回說沒有,問:「你有事嗎?」
齊王建告訴母后,援趙的事,趙國使臣等待回復。君王后問兒子什麼意思。齊王建說他想去請教荀老夫子。
「他……咳!我們母子指望不了他。」君王后翻過身去,不再與齊王建說話0
夜深了,齊王建獨自在宮中徘徊。他不理解母后的話是什麼意思。他想的是曾經答應趙國使臣,五日內回復請求。而且丞相田單一再說:「君上乃一國之尊,一言九鼎。既然應允五日內回復趙國使臣,明天就應當給他們一個答覆。」
想到這裡,齊王建命令備車,他要去請教老師荀子。
荀子在書齋秉燭夜讀。韓非、李斯、陳囂等弟子在隔壁間夜讀。踏著月光,齊王建乘車急馳,在荀子的居所門外下車,步入院內。遠遠望見荀子書齋的燈光,窗外竹影婆娑。
齊王建急步走到窗下,望見屋內讀書的荀子,將腳步停住。身後跟隨的宮人慾上前通稟,被齊王建止住。他看荀子那專心致志的樣子,想進去,卻又感覺不妥,佇立良久,又轉回身來。
宮人知道齊王建的急切心情,問:「君上,既有大事要向荀老夫子請教,為什麼又要走呢?」
齊王建說:「老師正在專心夜讀,寡人雖然心急如火,只好待明日再說吧!」
少頃,宮人大聲呼喊:「君上到!^」
荀子和韓非、李斯、陳囂等弟子聞聲為之一驚,忙起身出來跪地迎接。
齊王建雙手攙起荀子:「您是寡人的老師,不必行此大禮!」
荀子說:「君臣有別,禮不可須臾有差。」
齊王建與荀子走進書齋。荀子請齊王建坐下,齊王建要荀子與其弟子也請坐下。
齊王建開口說:「老師重歸稷下學宮,寡人與老師約定,十天來請教一次,每每得益甚多。今天不是約定的日子,深夜造次來訪,打擾了你們夜讀,甚為抱歉。」
荀子回道:「哪裡哪裡!君上深夜到來,必有要事。君上請講!」齊王建就把趙國使臣請求援助,眾臣意見不一,他也難作決斷,所以才深夜特來請教老師的目的說給荀子。
荀子看了看齊王建緊鎖的愁眉,轉向韓非等人說:「在長平,秦國與趙國各自動用了傾國的兵馬,展開了一場規模空前的大戰。齊國援趙之事關乎齊、趙、秦三國的邦交,甚至於關乎三國的興衰存亡,不可不慎重思慮。韓非,你們的見解如何?」
韓非、李斯等人相互觀望,都不願開口。
陳囂是個寡言的人,按照他的個性,當更不會開口。但是,援救趙國是一件非常急迫的事情,見師兄們都不說話,他按捺不住了,就說:「師兄們都不說,我說。老師說過,仁義之兵,行於天下。秦國欲稱霸諸侯,當以道德征服別人,而今日卻強行奪取,以武力兼并別人,是為不義。絕不能容他這樣橫行霸道!」
荀子問韓非:「依你之見呢?」
韓非回答:「黃……黃帝曾……曾經說過,君……君與臣……一日百戰,群……群臣議論紛……紛,並不……不可怕。立志之難,不……不在於勝……勝人,而在於戰……戰勝自己。」
李斯不以為然地一笑。
荀子問:「李斯,你呢?」
李斯說:「天已晚了。君上來聽取老師教導,還是請老師講吧!」
「好!」荀子坦然道,「國家,這是天下最大的器物,最沉重的擔子,不可不選擇一個最保險的地方來放置它,倘若置於危險之地,那就要生出災難;不可不選擇最平安的道路行走,道路選擇錯了,就會導致滅亡。一國的君王,處於最有權勢的地位,道正則國安,道邪則國危。」
齊王建點頭稱是。
荀子繼續說:「一個有遠見的君主,應當以義立足於天下,以信來稱霸諸侯,如若玩弄權謀則要亡國。這是賢明的君主必須慎重選擇,也是志士仁人所務須明白的。如今秦國不義、不信,想以武力置人於死地。齊國當以義、以信立於諸侯之間。義立而王,信立而霸,這才是強國的正道。」
「啊!……」齊王建向荀子拱手施禮,「聽老師的大道正理,寡人豁
然明朗,感謝老師的指教。」
荀子微微一笑:「善於選擇的,可以制約人;不善於選擇的,就要受制於人。老夫的話,僅供君上選擇而已。」
齊王建站起身來:「時辰不早,寡人再謝老師教誨。告辭!」
荀子又叮嚀道:「君上,而今天下一統的大任,落在了聖王的身上。聖王在哪裡?推崇道德,擔當正義,使天下人沒有不敬佩的,這就是聖王的行為。」
齊王建堅定地向荀子再次拜謝:「學生一定謹記!」
荀子師徒將齊王建送出門來,齊王建回身再謝,上車回宮。他坐在軒車內依然思慮著荀子落地有聲的錚錚話語:「而今天下一統的大任,落在了聖王的身上。聖王在哪裡?推崇道德,擔當正義,使天下人沒有不敬佩的,這就是聖王的行為。」
齊王建躊躇滿志地回到內宮已是凌晨,即刻傳旨請田相國,告訴他:「寡人答應五日內回復趙國使臣。今天是第五日,你去告訴趙國使臣,寡人意已決,答應他們的請求。」
五、讒言殺人
后勝聞聽齊王建敕命援助趙國,急忙連夜把這個消息告訴秦國使臣。秦國使臣大為震驚,希望后勝到君王后那裡去諫言阻止。后勝說太后這兩天心情不好,脾氣很大,他去准碰釘子。
「難道就眼看著讓糧草運往長平去援救趙軍嗎?」秦國使臣威脅后勝,「假如這樣,你就不再是我的朋友了!」
后勝忽然計上心來,說可以請稷下學宮的原祭酒進宮去。
原祭酒喜歡女色,自從封閉了官伎館,他心情沮喪,整日泡在歌樓聽美女唱歌。秦國使臣聽從后勝的意見,早以商人的面目和原祭酒交上朋友,而且出大價錢讓原祭酒和他喜歡的歌女睡上一覺,因此原祭酒也就和秦國使臣成為好友。現在經后勝提及,秦國使臣也認為這個辦法可
以一試。
秦國使臣在歌樓里和學宮原祭酒相見,這次不再隱瞞身份,告訴他,自己並不是商人,而是秦國派到齊國來的使臣。這話把個學宮原祭酒嚇了一跳。
秦國使臣讓他不要害怕,說我們是朋友,朋友就是我幫你,你幫我。過去我幫了你,如今我只求你幫我一件事。
原祭酒問:「什麼事?」
秦國使臣說:「趙國四十餘萬大軍被我秦國的軍隊圍困在長平。趙國派使臣來乞求齊王救援糧草。齊國君王、太后和大臣們對此事意見不一,你到王宮去為我們說上幾句話。」
學宮原祭酒不願做這樣的事情,說他如今只是一個學宮的普通先生,沒有官職,沒有權勢,空談而已,說話沒有什麼用。
秦國使臣說,我知道你們稷下學宮的先生們,雖說沒有官職,卻享有千鍾資財的供奉,你們都是齊國的智囊。如今大王聽了那個荀老頭子的話,已經令相國籌集糧草,援助趙國。你可以到太後面前,講說齊國若救援長平,對齊國是如何如何的不利。
聽說齊王聽了荀子的話,學宮原祭酒生出幾分醋意,但是想一想自己目前的處境,他告訴秦國使臣,齊王聽了荀況的話,可是太后不一定會聽他的話。儘管秦國使臣一再講太後過去是如何器重他,但學宮原祭酒還是拒絕了秦國使臣的要求。
田單不分晝夜籌辦救援趙國的糧草,讓秦國使臣如坐計租。秦國使臣再去找后勝,后勝還是認為學宮原祭酒去諫言太后最為合適。秦國使臣要他出面勸說,后勝拿了人家的貴重禮品,上了賊船,只好答應去談一談。
后勝剛一走進學宮原祭酒的書齋,便數落他的老朋友:「我說你呀,你呀!你這個大學者也太窩囊了。你既然反對援助趙國,為什麼不敢大膽地講呢?難道你就真的眼睜睜看著三十萬擔糧草發往趙國去?你就真想看著齊國跳進火坑嗎?」
學宮原祭酒心裏面矛盾,他告訴后勝:「我是儒家弟子,不能為虎作倀呀!……」
后勝明白了這位老友的心結所在。他勸說原祭酒,不要成天泡美女消磨時光。要挺起腰來,大膽地和荀況較量較量。難道你真的要躺倒在地,讓別人看不起你,讓你的學生笑話你嗎?你不應援救趙國的主張並非為秦國而生,你是為的齊國。我去向太後進言,太后也許聽,也許不聽。可至少你可以讓太後知道,你對齊國的命運非常關心,你雖然不當祭酒了,依然是稷下學宮的棟樑,依然對齊國忠心耿耿。前日我讓你去會見眾家元老,你不願意去。結果如何?你在太史家裡講的一番話,多麼精彩!有了這番話,才顯示出你的學問來,齊國的元老才真正地認識了你,知道你是個了不起的人才。
后勝的一番話讓個學宮原祭酒灰色的心激動起來,立即表示明天他就去拜見太后0
清晨,君王後面對銅鏡梳妝。宮人送上水來,放在几案上。君王後端起水杯,好像荀子就坐在對面。
幾天之前,她曾經深情地勸說荀子,希望他和田姓王室能夠親近一些,接受她的堂妹,成為齊國王室的近親,這樣他的所作所為就會被人理解。可是她這個用意深厚的主意,卻被荀子無情地拒絕。
君王后煩躁地站起身,毫無目的地在宮室內轉了一圈,又坐到卧榻上,眼前似乎又看見荀子。
君王后怎麼也想不明白,一個大學問家,先王尊崇的最為老師,怎麼就如此迂腐、糊塗呢?
初升的太陽照進了君王后的宮室,她焦躁地在房中踱步。回過身來,又想起她向荀子說過的話,「我的老夫子,人生在世間,不過就是名利兩個字。既有江山,又有美人,你這一輩子還想要什麼呢?」可荀子回答的話卻是冰冷的一句:「人,知道禮義就文明;人,不知道禮義就與禽獸無可分別。」他把我比作禽獸,他還是個男人嗎?
一天了,君王后閉門誰也不見。太陽快要落山了,宮室內還沒有點燃婚燭,君王后躺在卧榻上,對荀子的憤恨依然不止。
宮人小心地進來稟報:「太后!稷下學宮原來的祭酒先生來了,說有要事求見。」
君王后感到突然。
原祭酒拜見君王后說:「鄙人此來,一為看望太后,二來想就國事進上一言。近日在學宮裡,眾位的先生學士對趙國請求救援一事議論紛紛。這件事情關乎著國家的安危,許多人都來問我,想知道太后和大王有什麼打算。可我也是日夜掛懷……」
他的話引起了君王后的興趣:「若說援趙的事,我正要尋你,想聽一聽你們稷下先生的高見。」
太后想聽稷下先生的意見,他卻說:「太后,稷下學宮不理政務。讓我們讀詩講書還可以,若論及打仗,怕是空泛不實,不足取呀!」「哎,你們這些稷下先生,有學問,有見識,先王一向尊重你們的政見。在齊國這樣的緊急關頭,我願意聽一聽你們的。你說說,學宮裡對於援趙的事情都是怎麼講的?」君王后說得非常認真。
此時原祭酒飲了一口水,故作深沉,他說:「太后,稷下學宮裡先生與學士千餘人,對援趙的事議論很多,若歸而類之,不過也就是兩種,一曰援趙,二曰不可。」
宮人來稟,說后勝大夫求見。君王后讓后勝進來,告訴他正在談論援助趙國的事,要他聽一聽。后勝與學宮的原祭酒事先約定好了的,此時見面卻像偶遇,他和學宮原祭酒禮貌地打了招呼坐下。
君王后讓原祭酒繼續說他為什麼不主張援趙。
原祭酒侃侃而談:「秦國攻打長平,乃是不義之戰。若論禮義,齊國應當救援。但是長平距我齊國千里之遙,倘若我齊國發送糧草援救,長途跋涉,損耗過大,傷我國力,這是其一;其二,與趙國結友,即是與秦國結怨,得不償失;更為重要的是其三,趙國曾聯合燕、韓、楚、魏、秦等五國攻打我齊國。那一次,險些把我們齊國滅亡,百姓的怨恨至今記憶猶新,我們怎麼能去援救自己的仇敵呢?所以,我以為絕不能做這種愚蠢的事情。」
「啊!」君王后默默點頭。又問,「那荀老夫子為什麼力主援趙呢?」「他是趙國都城邯鄲人。他雖然身在齊國,而其心仍然在趙國。」學宮原祭酒說得很肯定。
這時后勝插言:「姑母!孩兒聽說趙國的使臣初到我齊國來,沒有拜見君王,首先去稷下學宮拜見了荀老夫子。」
「是嗎?」后勝的話引起君王后的警惕。
「千真萬確!」后勝肯定無疑。
學宮原祭酒擺出一種寬厚的姿態,說:「這也難怪,故鄉之土,遊子之心嘛!荀況力主援助趙國,正如我是齊國人總要事事為齊國著想一樣。在趙國生死存亡的關頭,荀老夫子當然要為他的故國出一把力了!」
「荀老夫子是趙國人,為家鄉盡一點力,當然合乎情理。」后勝強調說,「不過為他的家鄉儘力,也不能以損傷齊國的利益為代價嘛!」君王后似乎解開了心中久思不解的疑團,嘴角上露出了一絲不易察
覺的冷笑。
學宮原祭酒進一步說:「太后!聽說田單相國正在籌集三十萬擔糧草,準備往趙國運發。」
「咳,說也是呀!怎麼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如今卻發生了呢?」學宮原祭酒意在言外,拿出學者研究問題的態度,深度分析,「太后,大王對您一向言聽計從,應該想一想,為什麼突然改變了呢?為什麼如此重大的事情,您不知道,大王竟然就獨自決斷了呢?大王年紀尚輕,為什麼敢於如此對待太后您呢?您不覺得奇怪嗎?會不會有點別的什麼原因呢?」
學宮原祭酒將話引向深入:「我們儒家,從孔子到我的老師孟子,二百多年,一向主張的是效法先王。而荀況他卻倡導不法先王。大王每十天去向荀況求教一次,荀況每一次都教導大王,不要效法先王!」學宮原祭酒繼續說:「太后!您想過沒有,荀況為什麼主張不要效法先王?齊國的先王已經下世幾年了,荀況教導大王不要效法先王,他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太后!您難道還不明白,荀況所說的先王,言外之意,話外之音,就是您!」學宮原祭酒亮出了底。
君王后大為吃驚。
學宮原祭酒更加清楚地說:「荀況不讓大王效法先王,就是告訴大王,不要聽太后您的話。」
「啊!……」君王后心中豁然一亮,她徹底地明白了,於是恨由心生。后勝見火候已到,又插言說:「姑母!荀況如此調教大王,他算是什麼老師?這是挑撥離間,是攪亂朝廷,是個陰險毒辣的惡鬼!」
君王后忽又生出疑惑:「荀況倡導革新朝政,他為本宮出過不少好的主意,也為本宮做了許多事情……」
后勝一旁再次加火:「姑母!常言說旁觀者清,當事者迷,局外人看得最清楚。那個荀況這次來齊國並沒有把您放在眼裡,他的所作所為,都是為的齊國大王,不是為的您!」
君王后的腦海里再次閃現出那次與荀子不愉快的談話。她要把堂妹許配給荀子,荀子竟然說她不懂禮義,與禽獸無可分別。種種因素促使君王後下定決心。
「是的。本宮的確是把他捧上了天。他完全辜負了本宮的期望,不知好歹!」君王后停頓了一會兒,看了看學宮原祭酒,感嘆說,「我齊國的大王年輕,他很需要一位忠心輔佐的大儒呀!先生!你還想到魯國去嗎?」
原祭酒明白君王后話中的意思,立即說:「不!鄙人聽從太后的話,7卞遠留在稷下學宮,為齊國的國事分憂。」
「好!好!本宮所期望的,就是忠心耿耿為我齊國分憂的人。」君王后滿意地說道,「過去本宮對你有些不周,請你切莫介意。今天,你能來到王宮,就表明你是一個寬懷大度的真君子,一個真正為齊國做學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