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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自覺擔當

  接風宴席散去,荀子回到居所,回想齊國君王與太后給予的隆重禮遇,和在秦國遭受的冷言冷語天差地別,不可比擬。一種溫馨的回家似的親切感襲上心頭。這些禮遇和歡迎,表明齊國需要他,稷下學宮需要他,齊國年輕的君王和太后需要他。然而在溫馨與舒心的同時,也感到身上肩負之沉重,最為沉重的莫過於儒學的命運。


  從接風宴上荀子看得出來,他重回稷下學宮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歡迎。一些逆向刺耳的聲音也傳進耳中。有人說:「好馬不吃回頭草。」有人說:「荀況從齊國跑到秦國,秦國不要他,還有臉面再回來,這是恬不知恥。」有人說:「儒士西不入秦,他壞了規矩,活該!」那位稷下學宮原祭酒敬酒的背後就隱藏著這種聲音。


  「好馬不吃回頭草」,人是不是也應當和馬一樣,姑且不論。他在秦國的確是碰了釘子,遭遇了難堪,讓他寒心。


  春秋時代,孔子周遊列國「西不入秦」。到了戰國時代,秦國屢屢侵犯關東六國,六國辱罵秦國是虎狼之邦。以「仁」為本的儒家弟子更是對秦國予以鞭抵。因此,「西不入秦」就成了儒家一條不成文的戒律。


  荀子思忖,華夏曆經五百年戰亂,百姓急切期盼天下一統,社會安定,生活安寧。仇恨不能解決問題,需要知道秦國為什麼強大。假如秦國能夠接受儒家主張,華夏一統豈不來得要快一點嗎?


  秦昭王四十一年(前266〕任用范雎為丞相,封應侯。秦王對范睢信任有加。范睢不只向秦昭王獻出「遠交近攻」的軍事策略,他還想改變穰侯魏冉專權時對東方各國賓客和辯士一概拒之門外的執政方略。①范睢原是魏國飽受迫害的辯士,友人帶他來到秦國,推薦給秦昭王。因魏冉把持朝政,不歡迎外來賓客,范睢在客館里冷冰冰住了一年多,無人理睬。如今他做了秦國丞相,他要改弦易張,廣納賢才。齊國的稷下學宮人才薈萃,荀子最為有名。所以,范睢職任丞相的第二年,就派人專程將邀請荀子到秦國去的信函送到齊國。


  范睢的邀請與荀子的思考不謀而合,所以荀子接到邀請,便準備啟程。不想,齊襄王突然去世,舉國哀傷,齊襄王待荀子甚厚,無論從國情還是私情來講,荀子都不能離開齊國。只能待喪事過後,到第二年(前264〕的秋冬,荀子才從臨淄千里西行,越太行,渡河水,去到那個被關東六國辱罵的「虎狼之邦」考察一番,親自看一看那「虎狼之邦」究竟是個什麼樣子。


  荀子到秦國的所見所聞都寫在他的文章《強國》和《儒效》里。據此我們可以復原荀子在秦國的真實情景。


  且說荀子從齊國到了秦國,在都城咸陽與丞相范睢禮節性地會了一面,沒有深談,便走出咸陽,遍觀八百里秦川的山山水水,社會民生,市井官府,直到第二年的春夏之交才又回到咸陽,再次與范雎會面。范睢興緻勃勃地問荀子來到秦國看到些什麼?

  荀子說:「我看到秦國的關塞險峻,地理形勢便利,山林川穀美好,天然資源豐富,這是地形上的優越。進入國境,觀察秦國習俗,其百姓質樸,其音樂不淫邪,其服裝不妖冶,其畏懼官府而順從,真像是古代之民啊!到了大小城鎮的官府,其百吏嚴肅認真,無不謙恭節儉、敦厚謹慎、忠誠守信而不苟且,真像是古之官吏啊!進入國都,觀察士大夫,他們出其家門便入於公門,出於公門歸於其家,無有私事;不互相勾結,不拉攏私黨,莫不明智通達而廉潔奉公,真像是古之士大夫啊!觀察秦國的朝廷,退朝之前,聽決百事不留,恬然如無治者,真像是古之朝廷啊!看來秦國曆經四代君主,一代比一代強盛,並非僥倖,乃是在所必然。這就是我所見到的秦國。」說到這裡,荀子不無感慨,「安閑而有治,簡約而周詳,不煩勞而有成效,治之至也。秦國很類似啊!」荀子的話是真誠的,決不是客套捧場,范睢聽得高興。當今大儒荀子讚美秦國「治之至也」,這對秦國是很高的褒獎。


  只聽荀子接著說道:「雖然如此,秦國卻仍然有其憂懼啊!」


  荀子將話鋒扭轉,范睢明白下面的話將更緊要,他靜心傾聽。荀子說:「儘管上面講的秦國盡而有之,然而,用王者之功名衡量,還相差得很遠呀!」


  范睢急切地問:「這是為什麼呢?」


  「怕是沒有儒士吧!」荀子進一步講道,「所以說,完全實行儒道可以稱王天下;駁雜地實行儒道可以稱霸諸侯;一點也沒有就要滅亡。此乃秦之所短也!」


  范雎認為荀子不愧為大儒,一眼便看穿了秦國的短板。他把荀子的意見轉告秦昭王。秦昭王聽了心中卻大為不悅,多時不語。范睢希望秦昭王會見荀子,聽一聽當今大儒的高論。礙於范睢的面子,秦昭王勉強答應。


  與秦王會見,這是荀子到秦國來的最大期望。他期盼秦昭王能夠接受儒家的治國理念,一統天下,讓天下太平早一點到來。不一日,秦昭王召見荀子。荀子滿懷希冀地進入秦王宮。但是,讓他沒有想到,與秦昭王相見,那秦昭王一句寒暄也沒有,劈頭就問:「聽說你批評我大秦國沒有儒士是嗎?」不等荀子回答,秦昭王又毫不客氣地說,「我看儒士對於國家沒有什麼用處吧!」


  秦昭王不禮貌的冰冷話語,給了荀子當頭一棒,讓荀子吃了一驚。但荀子很快回過神來,以辯士的機敏,把秦昭王非禮的言語變作陳述己見的機會,冷靜而直率地說:「所謂儒士者,乃效法先王,崇尚禮義,能使臣子謹慎守職而極其敬重君主的人。君主任用,他就在朝廷盡心辦事;君主不任用,則退歸百姓,誠實恭順地做人,必為順民。雖窮困凍喂,必不以邪道貪圖財利;無置錐之地,而明於維護社稷之大義。他的呼喚雖無人響應,然而他卻通曉管理萬物、調養百姓之綱紀。其地位在人上,他就有王宮的才幹;在人下,也是社稷之臣,國之瑰寶。雖隱於窮巷漏屋,人們沒有不尊重他的,因為治國之大道的確在他那裡。」


  聽了荀子的論述,秦昭王冰冷的臉色並無改變,又不屑地問:「然則儒士在人上,又能怎麼樣呢?」


  荀子侃侃而談:「儒士在人上,其作用廣大呀!他有堅定的意志,能夠使朝政完美,用禮義整肅朝廷,用法規端正官府,使忠、信、愛、利的美德在百姓身上呈現出來。行一不義,殺一無罪而得天下,不為也。由此,君主的大義取信於民,通於四海,天下人異口同聲地響應。這是為什麼呢?因為尊貴的名聲遠揚,天下人為之敬慕。所以,近者歡樂歌之頌之,遠者不辭勞苦前來投奔,四海之內若一家。凡是人跡所到的地方沒有不歸附的,這才是百姓擁戴的人君!《詩》曰,『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話講到這裡,荀子有些激動,他反問秦昭王:「儒者,其為人下也,如彼;其為人上也,如此;怎麼能說儒士對於國家沒有用處呢?」


  聽了荀子真誠熱忱、有理有據、帶有幾分義憤的話語,秦昭王無話可答,但內心並沒有被說服。他站起身來,冷冰冰地說了一個「好」字,而後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這笑聲,不是讚揚,是對那「好」字的否定,是對荀子真誠話語的譏諷,是對荀子所講的儒士對國家異常重要的輕蔑。一個「好」字,如同銳利的冷箭深深地刺進荀子心中。


  秦昭王的如此態度是有來由的。秦國歷代君王實行的是商鞅重農抑商、獎勵耕戰的治國辦法。無論何人,只要在戰場上殺敵立功,就可以封官晉爵。在戰場上得到敵人一顆頭顱,可以晉爵一級,得田一百畝;若是想做官,可以當薪俸五十擔的官。如果得到敵人兩顆頭顱,晉爵兩級,可以當薪俸一百擔的官。秦國用這個辦法激勵臣民比著去打仗立功,收到了非常好的效果。所以,秦國的歷代君王厭惡儒學,秦昭王同樣厭惡儒學。他嘲笑荀子那些不切實際的無用空談,無論范睢再怎麼諫言,他也不再見荀子。


  「儒學無用」,這樣的話,在稷下學宮和其他學派爭辯之中,荀子曾經不止一次地聽到過。法家批評「儒學無用」,墨家倍加批評「儒學無用」。但是,從來沒有像秦昭王講「儒學無用」讓他感到如此刺耳,如此心疼,如此沉重。因為秦昭王不是一個學者對儒學的攻擊,而是一個強勁的大國君王對儒學的否定。


  秦昭王刺耳的話語讓荀子反思:儒學果真無用嗎?冷靜想一想,話雖刺耳,卻也道出了實情。


  孔子周遊列國無人理睬,孟子周遊列國同樣無人見用。當年商鞅來到秦國三次遊說秦王,兩次用儒家的帝道和王道遊說,均被秦王拒絕。第三次,他用法家的主張遊說秦王,秦王立刻採用,而且一代一代延續至今。①當今列國爭鬥,法家受器重,兵家更受追捧,墨家常常為受攻擊的弱國息兵。這些學派如今都比儒學活躍興旺,唯獨儒學像一個背時的老太婆無人見愛,到處碰壁。較比法家、兵家、墨家,甚至楊朱學派,儒家的確是「無用」。


  孔子春秋末期創建儒學,那時弟子三千,可以說風行一時。儒學追求「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脩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①,盜賊不興,夜不閉戶,安居樂業的大同盛世。這些不僅是儒學的最高理想,也是天下人的共同嚮往。可是二百多年過去,崇尚儒學的人卻越來越少。墨子初學儒學,竟然成為儒學最為激烈的反對派。墨子創立的「兼愛」「非攻」要比儒學更受歡迎。孟子驚呼,「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於楊,即歸墨。」@

  孔子的儒學是一個美麗的夢幻。像一輪懸挂在天上的明月,美麗無瑕,只可仰視觀看。秦昭王的冷漠與嘲諷把荀子從夢幻中驚醒。讓荀子痛切地認知,必須正視儒學的弊端,思考儒學的前途,儘快找到讓儒學從天上走進現實的途徑,否則,儒學就會滅亡。


  荀子的秦國之行,雖然沒有如願以償地得到秦王對儒學的重視和吸納,卻讓他徹切領悟到儒學的危機,領悟到拯救儒學,這是一個關乎儒學生死存亡的刻不容緩的歷史使命。


  孔子去世近二百年,孟子也去世幾十年,這個關乎儒學生死存亡的使命,誰來承當?

  責無旁貸。荀子感到此時此刻自己理所當然應擔負起這副重擔。他下定決心,天下不用儒道,而儒道一定要用於天下,在天下立根,在天下開花,在天下結果!


  稷下學宮百家雲集,那裡是探討學問、改造儒學的最佳所在。所以,一接到齊王建的邀請,他便毫不猶豫地立即起身,離開秦國,重回稷下學宮。什麼「好馬不吃回頭草」,什麼「恬不知恥」,那些刺耳的言語他全不在意,他著意思考的是如何完成拯救儒學的歷史使命。


  在稷門外的歡迎儀式和齊王宮的接風宴上,荀子見到許多久違的先生學士和朝廷官員,唯獨沒有見到丞相田單①,心中疑惑,向人打聽,回說田單病了。問是何病?回說心病。荀子納悶,是什麼原因讓這位令人尊敬的齊國功勛老臣心病如此沉重呢?

  第二天,荀子一早起來,讓韓非備車,他要去看望田相國。韓非提醒老師,明日要在學宮講學,一路勞苦,應該休息休息。但荀子堅持要去,韓非只得從命。


  荀子乘車疾行,多處尋找,天近午時,也沒有見到人影。聽說田單常在淄水釣魚,荀子便乘車奔淄水而去。


  來到淄水岸邊,荀子下車瞭望,只見淄水隨著山勢曲折流向遠方,田野空曠,並無一人。失望之中,忽見河水轉彎的山凹處似乎躺著一個人,用蓑衣蓋著臉面。荀子走到山凹處,細看那躺著的人,身邊放著釣魚的長竿,此人正是丞相田單。


  二人的感慨相同,對未來的展望卻不相同。田單勸告荀子,如果想尋找一個安靜之所探究學問,那就不要在齊國,這裡只能增添煩惱。


  荀子看著田單,沉默半晌,沒有說話。只見淄水在眼前洶湧澎湃,滾滾東去。他回過頭來嚴肅地正告田單:「我不似你這樣悠閑,我要尋找的是大鵬,是雄鷹,是吼聲震天的雄獅!」


  荀子的話語是那樣堅定。他激情地追憶以往,當年燕、趙、秦、楚、魏五國聯合討伐齊國,齊軍慘敗,君王被殺,齊國處於滅亡之境。而田單,當時只不過是一個管理市場的小吏。可他不甘心做亡國之奴,帶了一家老小逃至即墨小城。用他的智慧和勇敢取得大家信任,被公推為將軍,與城中軍民共同堅守城池。散盡飲食給士卒,把自己的妻子兒女也都編入軍伍之中,擺下火牛陣,出奇制勝,以七千包括老弱殘兵在內的兵馬,殺退了數十萬燕國大軍,一鼓作氣收復了齊國失去的大片國土。那個時候,許多人都說田單可以在齊國自立為王,田單也的確能夠面南稱王,但是田單沒有。而是修建棧道木閣,親自到城陽迎出了躲藏在山中的太子,輔佐他重建了齊國,這就是去世不久的齊襄王。①這樣一個勇敢智慧的人,一個坦坦蕩蕩的人,一個無私無畏的人,還不是大鵬嗎?還不是雄鷹嗎?還不是雄獅嗎?


  荀子想用過去的輝煌激起田單心中重新燃起的火花,可是田單搖頭嘆息,說那些都過去了……


  田單告訴荀子,假如要齊國一統天下,如果說先王在世的時候還有一點希望,自從先王下世之後,齊國則絕無可能。而今君王無志,臣子貪心,那些野心狂妄之徒,他們飛揚跋扈,要把整個齊國分割,吞進自己的腹中。莫說田單不是雄鷹,即便是雄鷹,也被他們折斷了翅膀,再也飛不起來了!


  田單從山凹里取出一卷竹簡要荀子看,說:「你看看,你看看,這都是一些什麼人!先王下世三年來他們都做了些什麼事!」


  荀子接過竹簡,打開來仔細觀看。一邊看,一邊說嗯,好,好!這就是你告病家中,修養身心之所得嗎?」


  聽荀子問到這裡,田單無限感傷,將多日藏在心中的苦水一併向這位知心者傾訴。他告訴荀子,當年的田單為齊國出生入死,功勛卓著。可是而今的田單卻畏懼心寒。當年他率領即墨小城的兵馬,打敗了要滅亡齊國的五國聯軍,輔佐君王重新立國,堂堂正正,無私無畏。而結果如何呢?九位在先王身邊非常得寵的臣子,他們覺得田單隻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吏,竟然做了齊國丞相,竟然官居他們之上。他們心懷不滿,便糾合在一起,無中生有,誣陷田單陰謀反叛,想要害死田單。這些往事荀子都知道,還曾經為田單在先王面前進言。


  當年先王英明,以反坐之罪斬殺了那些誣陷害人之徒。①然而,從此也就種下了禍根。那些被抄斬的奸人的兄弟、親朋,將仇恨記在田單的身上。先王下世之後,他們揚言要為自己的親人鳴冤報仇。有人要殺田單,有人要取代田單的相國,還有一些野心勃勃的高官貴族,伺機而動,與這些心懷仇恨的人糾合一起,肆無忌憚,蔑視王權,拒不交國家賦稅,私養兵馬,私擴封地,妄想奪取最高的權力。這就是如今的齊國。


  田單無比激動地對荀子說:「你看看,你看看,如今的齊國還像一個國家嗎?我田單看得明明白白,心裡邊清清楚楚。可是大王年幼,太后專斷又性情多變,我身為相國,是前進不能,後退無路呀!」


  聽到田單的話,荀子明白了今日田單的處境,他說:「田相國,我問你,你記下他們的這些罪狀,想要做什麼?是想和他們清算嗎?不知道你是否想過,他們是你的敵人,也是齊國的敵人。而今列國爭鬥,榮衰在轉瞬之間。難道你要拋棄你用生命換來的齊國,眼睜睜看著齊國葬送在這些小人、惡人、奸人的手中嗎?難道你願意看到你的同胞在列國殘酷的爭鬥之中被殘殺,被奴役,被羞辱,被滅亡嗎?難道你不想讓齊國強盛起來,成為一統天下的大國嗎?」


  荀子見田單激動欲語,也為之動情難抑,繼續說下去:「如今你是齊國的相國,你是百官之長,你是執掌齊國政務的人。齊國的百姓天天看著你,齊國的君王和百官天天期待著你。你對先王有功,先王信賴你。你對齊國有功,齊國的百姓敬仰你。你應該協助當今的大王使齊國更興旺,更強盛。而今,先王的屍骨未寒,姦邪之勢猖獗,齊國**人攪得混亂一團。你不揮戈上陣,反而不戰自退,要當可恥的逃兵。當年那個足智多謀的田單哪裡去了?那個勇敢無敵的田單哪裡去了?那個無私無畏的田單哪裡去了?」


  田單猛然將魚竿折斷:「老夫子!田單不是無血性的庸碌之輩。田單報效齊國,絕不退避!」


  田單氣宇軒昂地與荀子並肩坐在軒車上,穿過繁華的臨淄街頭鬧市,走向王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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