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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當為何所牽(3)

  越兵不退,孫奕之留下尚有用處,如今越兵已退,吳王大軍回國指日可待,那接下來王子地要面對的,便是誰來承擔姑蘇城失守的責任。


  對於活著的人來說,推到死人的頭上,是最合適不過的選擇。


  畢竟死者已矣,就算追責,也無法讓他再活過來受罰。


  更何況,如今夫差膝下,只剩下他一個兒子可以繼承王位,就算他肯認,父王也未必肯讓他背上這個污名影響到日後他在臣民心目中的形象。


  只不過他此刻並不知道,如今的他,無論在他身邊的將士眼中,還是在民間,早就沒有什麼好名聲,更枉論好形象了。


  哪怕算計著如何將「擊退」越軍的功勞從孫奕之身上搶過來,王子地在乍一對上遠在宮城下百尺開外的那人眼神時,還是不由自主地嚇了一跳。


  明明隔著這麼遠,人都看不清,怎麼可能看得清那人的眼神,可他就硬是在孫奕之忽然抬頭朝他看過來的那一剎那,感覺到一股凌厲的殺氣,有若實質般朝他射來,硬生生嚇出了一身的冷汗。


  正好城牆上有人認出了孫奕之,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孫將軍!」


  王子地一個哆嗦,轉身把劍,一劍朝那人刺去,怒喝道:「什麼孫將軍,那是逆賊!是父王親自下令緝捕的逆賊!」


  那人猝不及防,被刺中了肩頭,卻呆了一呆,忍不住反問道:「孫將軍若是逆賊,為何還要回來?若不是他,今日那些越人就要破城……」他的話還沒說完,忽然心口一痛,低頭一看,王子地這次走得近了,這一劍再刺過來時,不偏不倚地刺入他的心口,徹底斷了他的生機。


  周圍的人目瞪口呆,在王子地紅著眼再看過來之時,都齊齊後退了幾步,縱使心有憤懣,也無人敢為那人打抱不平。在這軍中,吳王遠行,太子已死,姑蘇城中,如今便是王子地說了算,惹怒了他,便等同於自尋死路。


  王子地陰測測地掃視眾人,見無人再敢言語,方才冷哼一聲,說道:「孫奕之乃是父王欽命緝捕的重犯,敢替他說話的,一律按同罪處置。聽明白了嗎?」


  「……明白!」應聲寥寥,甚至有些顫抖,顯然大多數人就算害怕,卻也不願就這麼輕易附和。


  王子地心中明白,卻也無心再追究下去,孫奕之的出現,讓他有了一種大難臨頭的感覺,那種危機如芒在背,若不能儘快解決,真是讓他坐立難安,哪裡還有心思去管教這些將士,更何況,他自己也很清楚,這些人,其中有不少都是當初從孫家軍中挑出來的,他們對自己的忠心程度到底有多少,他壓根沒數。


  一轉頭,他便看到孫奕之已讓人將太子友的屍體包了起來,只是地面上仍有一大片刺目的猩紅,讓人無法忘記先前那慘烈之極的畫面。


  「姬地!你看好了,他日你的下場,定會比今日更甚十倍!——」


  孫奕之的聲音忽然傳入耳中,一字一句地,清晰凝重,哪怕相隔百丈,依然清清楚楚地傳入了城頭每個人的耳中,尤其在王子地耳中,便如一柄大鎚,將每一個字,都敲進了他的頭顱中,震得從耳朵到腦中都嗡嗡作響,拚命張大了口,方能掙扎著喘上幾口氣,否則便如脫水的魚兒一般,要生生窒息而亡。


  「住嘴!——」


  王子地發狂地大吼一聲,朝前踉蹌地走了兩步,扶著城頭衝下面的孫奕之吼道:「你這逆賊,勾結越人害死我王兄,不忠不義……」


  他的話還沒說完,忽地看到孫奕之抬手拿弓,頓時嚇得魂飛魄散,話都沒說完,便一低頭出溜地抱頭蹲下,縮在城垛之下,生怕被他的神箭給一箭射中,丟了小命。


  「啪!——」


  他身邊傳來一聲脆響,頭頂忽地被一片陰影籠罩,王子地駭然地抬頭,卻正好被綉著「地」字的大旗當頭蒙住,氣惱地連罵了幾聲,幾個侍從七手八腳地上前扯開旗子,方將他從下面拖了起來。


  等他起身之後,命人用盾牌護住自己,再朝城下望去時,孫奕之一行人已經退得乾乾淨淨,連太子友的屍體一併帶走,除了地上那些越人來不及帶走的屍體之外,再無一個活人。


  王子地先是呆了一呆,沒想到他走得如此之快,繼而看著那數十具屍體眼睛一亮,興奮地說道:「立刻下去收拾戰場,清理城中的亂黨和越賊餘孽,收服城門之後,將這些越人的屍體都掛在城門上,以示警戒!」


  他身邊的侍從們聞言,都忍不住打了個冷戰,從心底里生出幾分抵觸之情。從軍之人,難免傷亡,可死者已矣,無論敵我,這樣對敵人的屍體,那日後他們若落入越人手中,豈不下場更慘?

  可這話誰也不敢說,尤其是先前那個侍衛的下場,讓他們都已看清了眼前這位主子的脾性,根本容不得半點違逆,哪裡有他們說話的地方。


  其中一個膽子大些的侍從,眼前其他人奉命前去打掃戰場,便湊到了王子地身邊,小心翼翼地說道:「王子命人將這些越兵屍體懸於城門示眾,確有震懾之威,只是小人聽聞越軍之中,有不少長於劍術的遊俠劍客,若是那些人因此前去搶奪屍體……或是前來行刺王子,亦可布局將其一網打盡,王子之計,果然高明啊!」


  「那是自然……」


  王子地先是得意地大笑一番,忽地回味到他話中意思,心中一寒,又沉下臉來,故作深沉地思忖半響,方才說道:「只是父王一向仁厚寬容,若是如此,怕是父王回來后,會怪責於我。罷了,好生收斂這些人的屍體,送至城門,若是那些越軍肯來贖取,交還他們便是。」


  他終於鬆口,那些侍從們也跟著鬆了口氣,忙不迭地應下,又稱讚了一番他的仁善愛心,總算是將這事給糊弄了過去。王子地便施施然回去準備奏章,挖空心思地去想,該如何說辭,才能將姑蘇城被越軍攻破之事,責任都推給太子友,而那退兵的功勞,無論如何要攬到自己身上,方能避免在吳王回來后,丟了手中的兵權。


  孫奕之親手給太子友擦去臉上的血污,替他整理好衣衫。


  先前越王讓人給他穿上的伶人白袍早已被撕毀污損得不成樣子,這身吳國太子的禮服,還是他和青青親自走了一趟吳王宮,從王子地的寢宮之中找出來的。昔日太子友的宮室早已變成了廢棄的冷宮,裡面空蕩蕩的雜草叢生,別說舊衣,就連乾淨的布條都找不到一根。


  而王子地的寢宮之中,這身太子規制的大禮服,顯然是剛剛訂製而成,用的是上等的錦緞,綉著精美的螭龍紋,華冠玉帶,奢華至極。太子友以前的禮服設計中規中矩,他本人亦是剛正清貴,不喜奢靡之風,故而衣飾多以清雅為先,從未有過如此華麗之時。


  王子地原本就喜好華服美冠,自以為前番太子被孫奕之救走,觸怒了夫差,再無回宮之機,方才會命人定製了這身禮服,可他連穿都沒來得及穿上一次,就被孫奕之毫不客氣地拿走,穿在了太子友身上。


  「阿友,我知道你不喜歡這身衣服,也不喜歡這個身份。若非如此,你便可與我同游天下,而不是為吳國送了性命。你若有靈,便隨我離開,看我殺了姬地和勾踐為你報仇!」


  太子友靜靜地躺在牛車上,面色如紙,卻如沉睡一般,沉靜俊美,這一身華麗的冠服,絲毫奪不去他本身的清俊之氣,讓人看著如此出色的一個男兒,就這樣失去了生機,連天色都跟著陰沉了幾分,烏雲低低地壓在頭頂,似乎隨時都會落下一場傾盆大雨。


  司時久看了眼天氣,上前說道:「少將軍,吳王的先鋒距離姑蘇不過百里,我等是走是留?太子的屍體……將軍打算如何處置?」


  孫奕之站直了身子,挺了挺後背,深吸了口氣,方才說道:「你們先撤離姑蘇,我留下……我送阿友再見他父王一面……」


  「我陪你一起。」青青果斷說道:「我不走!」


  司時久生怕孫奕之拒絕青青留下,急忙說道:「我先帶人去無名島看看,能否聯繫上乾辰將軍的人,還望少將軍和夫人萬事小心!」


  他這幾年來,對青青的了解越來越多,總算放下心來,知道她雖看似任性衝動,實則藝高人膽大,孫奕之如今悲痛過度,狀態不好,若無青青在側,他實在放心不下。可他也知道,孫奕之讓他撤離,就是為了保全孫家軍和其他人,他留下反而會拖累他們,就算再不放心,也只得答應下來。


  孫奕之點點頭,看著司時久行禮告辭,帶著一行人離去,怔忪了一會兒,方才長嘆道:「我早該知道會有今日,早該勸他離開此地,他便不會受如此屈辱而去……」


  青青走到他身邊,伸手輕輕握住他的手,說道:「師父也曾說過,人生在世,生死無常,他離不開吳國,你勸了也沒用。或許對他而言,今日也是一番解脫,吳王那般脾氣,根本不肯信他,他有志難伸,也未必能過得快活。」


  孫奕之一陣默然,他也曾與青青提及太子友之事。


  從上次館娃宮之變中,太子友被陷害圍攻,險些命喪吳宮,若非身邊忠勇之士拚死相護,根本等不到他去救人,便早已蒙冤而死。事後他又不肯離開姑蘇,寧可冒險藏身無名島上過著極為艱苦的日子,也不肯出去遊歷天下,結交諸侯。


  對他而言,上次離宮已是迫不得已為保命而背叛了父王,若是真的離開了吳國,那他等於徹底背棄父王,無法回頭。這與他從小到大接受的教誨全然背道而馳,讓他痛苦不堪,卻又無從選擇。


  他從記事開始,就知道自己是吳國的太子,要承擔起振興吳國,協助父王稱霸天下的重任。從小有伍子胥和孫武這等當世一流的名師教授,太子友比尋常兒童更為努力和早熟,深得吳國眾臣喜愛,也曾是夫差最喜歡的兒子。


  直到西施的出現。


  夫差像是變了一個人似得,全然不顧伍子胥等重臣的勸阻,迷戀這個妖女,大興土木不說,還放過了勾踐君臣,給吳國埋下一道亡國之因,也因此疏遠了自己的兒女。


  父子之間的所有衝突和矛盾,皆是因西施而起,太子友被逼得一退再退,退無可退之際,卻仍不願離開姑蘇。


  他害怕自己真的走了,父王若是被那妖女所害,他連最後一面都無法相見。


  可他沒想到,夫差北上稱霸,自己卻為了守住這座城,而丟了性命,至死,也無法再見父王一面。


  他對夫差的孺慕之情,不是簡單的父子之情,孫奕之曾聽他說過無數次,對父王的種種崇敬之情,那是混合著對英雄的崇拜,對父親的尊敬,對王者的敬仰……無論如何,他都不肯走,不肯徹底斷了這份情。


  於是,便賠上了自己的性命。


  前方傳來如雷憾地的馬蹄聲,孫奕之抬頭望去,天地相接之處,本當時鬱鬱蔥蔥的田園樹林,此時卻出現一道純白色的線,捲起風塵滾滾,朝著姑蘇城疾馳而來。


  看來,司時久的情報還是有些滯后,來得不是吳王的先鋒,而是吳王自己。


  白衣白甲,白馬白幡,人如雪,馬如雲,不過五百輕騎,一路衝來,卻帶著一種千軍萬馬都無法抵擋的氣勢。


  孫奕之和青青推著太子友的屍體,站在城外十里亭口,靜靜地迎著那一隊疾馳而來的人馬,面色冷淡,彷彿面對的並非一群隨時會拔劍相向的軍人,而是一群無知無覺的行屍走肉。


  當先之人已經看到他們,遙遙地打了個唿哨,探子縱馬快跑一陣,衝到兩人面前兜了個圈子,看清了兩人和他們面前牛車上的屍體之後,面色大變,草草地沖兩人一拱手,便撥轉馬頭,疾沖回了馬隊之中,到了當中那桿大旗之下,一骨碌從馬上滾落在地,跪下朝著馬上之人叩首報道:「稟大王,前面是孫奕之,還有……太子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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