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人世拘行跡(4)
從新田南下數百里,過函谷關,便可抵達秦國境內。
趙鞅送走離鋒之前,已命人調查了前幾日之事,知道青青已被孫奕之救走後,深深地嘆息了一聲,說不出是什麼感覺。趙毋恤的計劃失敗,早在他預料之中。其實就算離鋒真的娶了青青,以青青的性子,也未必會為家族出力,他能感覺得出這個孫女骨子裡的叛逆,那種與趙氏格格不入的性子,絕不會因為姓氏而受人擺布,替人賣命。
青青能夠逃出去,也讓他鬆了口氣。
畢竟,他雖然與這個孫女相處的日子沒多久,還差點被她氣個半死,卻已經看穿了她的性子。這個自由慣了的丫頭,就如同林間飛揚的鳥兒,若是將她關起來,剪去了她的羽翼,那等著她的,唯有凋零致死的結局。
就算不喜歡,他也不希望看到她有這樣的結局。
所以他在抵達新田后,委婉地勸阻晉王再幫著離鋒搜捕之事,並答應負責晉王的安全,對於這個既貪婪又膽小的大王來說,能夠將這個麻煩推給他,自是求之不得。
這樣一來,離鋒立刻決定離開,只要他走了,那孫奕之和青青必然也不會留下,趙鞅很清楚這一點,只是不知,他們如何能解開離心蠱之局。
若真的到了秦國,他鞭長莫及,就只能看他們自己的了。
方圓十里,若在城中,可為一坊,若在山中,目不能及,可在平原大道之上,快馬疾馳,不過一炷香的功夫。莫說秦軍,就連昔日吳國步軍,警戒的範圍,也近百里,明哨暗探,相互呼應,才能保證行軍安全。
孫奕之是行軍的行家,離鋒也不弱,他身邊的狼衛不過百,可隨行的秦軍卻不少,明裡暗裡,前後接應的,足有上千人。
前幾次北蠻人潛入中原的刺殺行動,還有上次在邯鄲險些被中行氏暗算之事,讓他謹慎了許多,哪怕自己武功劍法再高,樹敵過多,明裡暗裡的算計下,還是多帶些人方能保障安全。
更何況,這次他幾乎竭盡全力也未能除去孫奕之,反倒被他帶走了青青。這個心腹大患,離鋒對他的戒備,甚至超過了那些不顧一切想要殺他的北蠻人。
至於李聃的突然出現,離鋒有些意外,卻並不排斥。
李聃不僅是孫奕之的師父,也是青青的師父,是個非常博學的大賢之人,三言兩語,便能吸引他所有的注意力,無論是武學之道,還是治國之理,信手拈來,俱是良言警句,字字珠璣。
這樣的大能,無論他出於什麼目的,離鋒都願意帶在身邊,隨時請教之餘,說不定,還能看到那兩位自投羅網而來。
孫奕之也為此格外頭疼,無法靠近,也不能跟得太遠,否則前面一旦發生變故,他們根本來不及應對。
師父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是個年近八旬的老人,隨時隨地都有可能出狀況,更何況還帶著那麼個兇殘的蠱蟲,簡直就是枕著刀尖睡覺,誰知道什麼時候會出事。
秦國的探子十分厲害,幾次他稍一靠近,就能看到兩騎黑馬疾馳而過,顯然在巡防戒備,驅趕閑雜人等,通往秦國的官道並不算寬,前面若是進了山,稍不注意,就會被甩落在後。
這段路青青並不認識,孫奕之也不曾走過,只有扁鵲昔日行醫之時,曾經翻越秦嶺,甚至孤身在太行山中住了一年有餘,對這一帶的地形還算有點了解。
沒有地圖,沒有嚮導的情況下,他們不過十來個人,若是被秦軍發現,一個照面下來,只怕能活著的就剩孫奕之,就連青青現在的狀態都很難擋得住數十匹鐵騎的衝擊。
畢竟,秦國狼衛的戰鬥力,絕非齊國那些尋常步卒可以相比的。
三人商量了半天,最後還是決定,青青和孫奕之帶著扁鵲上山,抄近道先去函谷關,在那邊設法接近李聃,扁鵲這幾日已用龍骨研磨配製出新的驅蠱散,正好拿去試試。其他人分散吸引秦軍注意力,保持安全距離遠遠跟著便可,畢竟,沒人會相信,在離心蠱的控制下,他們能如此輕易離開。
甩開其他人馬,孫奕之和青青帶著扁鵲,反倒比原來的腳程還快。畢竟馬不會爬山,牛車還需有路方能行,山道蜿蜒曲折,倒不如他們從山中直穿而過來得快。只是這秦嶺太行一脈,山勢陡峭,極為難行,其中還有不少飛禽野獸,便是獵戶尋常都不敢輕易深入其中。
好在青青從小就在山中長大,孫奕之也曾遊歷天下,扁鵲雖體力比不上他們,可對山林藥草的熟悉,絲毫不遜於兩人,如此徒步翻山越嶺,不過幾日,竟趕在了離鋒一行人之前,抵達函谷關。
此處乃是進出秦國的要塞,山中峽谷壁立千仞,只容一隊人緩緩通過,當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地。
不單是外面的人入秦難,秦軍想要出關,亦非易事,皆因與中原之地相隔秦嶺崇山,補給困難,縱使秦軍戰力以一當十,光是克服這天塹之地,亦將耗費大半國力,更何況,西有義渠、北有犬戎等蠻族部落,時不時就要侵入秦地,故而秦國雖強,這些年來也未能真正踏足中原之地,躋身中原霸主。
也正因為如此,有此天險為屏障,秦晉兩國方能相安無事,多年來聯姻結盟,關係尚算不錯,遠勝過晉齊魯宋楚等國連年不斷的征伐侵擾。
只是這兵馬難行之地,如今卻有三人站在陡崖之上,俯瞰著山間蜿蜒的小路,感慨不已。
青青雖不懂兵法,卻也知道,這等易守難攻之地,如今就在他們腳下,忍不住問道:「為何此地無人駐守?若是有人從這山頂推下滾石巨木,或是縱火燒山,那進入這山谷之人,豈非無處可逃,只能等死?」
扁鵲能爬上這山崖之頂,還是靠她和孫奕之連拉帶拽才上來,雖說順道也采了些藥草,可在這陡峭的山崖上立足不穩,看著山下都有些頭暈目眩,再聽她這麼一說,只覺得背後發冷,忍不住說道:「你以為這山頂那麼容易上來啊?換個人,別說還帶著滾石巨木,就算空著手,也未必能上得來!」
孫奕之點點頭,說道:「神醫說得不錯。一則是此地地勢險要,尋常人根本上不來,二則是咱們來得也巧,人少,行跡不顯,不容易被發現。秦軍在山中也布置了不少哨崗,要真相設伏突襲,三五個人根本不夠,人一多,就很容易被發現,尤其是下面……」
他伸手指向下方的山坡,此處山崖極為陡峭,可從半山腰處,樹木繁茂之地,倒也可以設伏,只是他手指之處,正好有鳥兒飛起,樹枝晃動,顯然下面有情況。
「那是哨崗?」青青好奇地看了看,她的眼神極好,又熟悉山林,仔細一看,便發現那邊情況有些不對,「不像是一個人啊!有六七……八……咦?好像人還不少,會不會也打算上來啊?我們要不要避一避啊?」
她的話音剛落,果然看到山林中有十多個人影晃動,緩緩向上攀爬而來。
這一路上,他們偶爾也會遇到秦國的哨探,為了避免打草驚蛇,他們都是悄然避讓,不露行跡。
可這次青青一問,孫奕之卻搖了搖頭,稍稍蹲下身去,仔細看了看下面那些人,說道:「這上面又沒藏身之地,他們也沒那麼容易上來,先看看他們打算幹什麼。」
青青連連點頭,這幾日在山中行走,彷彿又回到了兒時,打獵採藥都是她拿手之事,在別人看來極為辛苦的翻山越嶺,對她而言,直等同恢復練習,只是想著李聃的事,心裡一直有些不安,如今總算看到了人,又是激動,又是興奮,恨不得一會兒就能衝下去將那些人一網打盡,救出師父。
孫奕之看到她興奮得躍躍欲試之色,讓她先照顧好扁鵲,掩藏好身形,再去觀察下面那些人的舉動。
那十幾個人走出山林后,後面陸陸續續又出來數十人,前後合計約莫有百餘人,一同向上又行了百餘尺,已經能清楚地看清題目的裝扮,這一行人俱是勁裝束髮,背著弓箭,腰間挎著短刀,不似中原士卒裝扮,倒有些像那些北蠻野人。
他原以為是來巡查的秦國狼衛,那樣查過無事便會離開,可現在來得居然是百餘個北蠻人,顯然並不僅僅是為了巡查探路而來。
青青先前說的那話,只怕正正好,也是他們的想法,而他們的目的,顯然不是山頂的三人,而是即將進入山谷的離鋒一行人。
青青也認出了那些人的裝扮,她曾經在衛國南山與北蠻人交過手,這會兒一見便認出那些人的打扮,脫口而出道:「糟了!這些北蠻人,只怕是來截殺離鋒的,師父跟他在一起……」
她就算不說,孫奕之也很清楚,這些人若是在山上做了手腳,居高臨下地突襲,那進山之人根本難以抵擋,那些人殺人不眨眼,根本不會去分辨來人之中,是否另有他人。只要一動手,那進入山谷的人都會遭到襲擊,師父就算武功再高,在這天險之中,也未必能躲得過如此陰毒的暗算。
那些人已經停下,開始在半山腰伐木開石,就地取材,開始準備等會進攻的工具。
這山谷長約數里,寬不過百尺,若是被人以滾石巨木堵住了去路,亂箭之下,再加上火攻,進谷之人,當真是難逃一死。
「怎麼辦?」青青望向孫奕之,問道:「先殺了這些人,免得他們誤傷了師父?」
「別急。」孫奕之搖搖頭,仔細地觀察著山谷兩側的情形,定睛看了好一會兒,方才說道:「殺了這邊的人也沒用,兩邊都有他們的人。對面山坡上也有,來得還不是好,方才以旗語呼應,都已除去了這條山谷前後的哨崗,就等著離鋒他們自投羅網。」
「那怎麼辦?難得等他們行動之後,我們再下去救師父?」青青一聽就有些急了,沒想到下面的人還不少,若是等他們真的行動之後,如此險要的地勢,想要從中救出師父,可不是什麼容易的事。
「先等等。」
孫奕之眉心緊鎖,有些疑惑地說道:「此處距離函谷關並不算遠,不知這些人是如何繞過關口,潛來此地的?若是他們當真動手,離鋒讓人燃起狼煙,不過一時三刻,函谷關守軍便可來援。這區區數百人,如此大膽……只怕根本不是什麼北蠻人!」
他仔細看了看下面那些人的舉止動作,終於下了判斷,「下面的人,也是秦人!」
「秦人?」青青一怔,問道:「既是秦人,他們為何在此埋伏?難道是離鋒猜到我們會來這裡?特地命人在此設下埋伏?」說著,她自己也搖了搖頭,知道這絕無可能,「不對啊,他若想埋伏,根本不用等到這裡。師父還在他手裡呢!」
這也是他們一直不敢靠近現身的原因,若是離鋒看到了他們,反以李聃為要挾,他們是從還是不從?
投鼠忌器,沒想出妥善的解決辦法,他們也只能這樣遠遠地跟著,原本想著等他們進了函谷關休息之時,再想辦法接觸李聃,設法嘗試解蠱。可沒想到,還沒入關,便遇到了這樣一個難題。
孫奕之冷笑一聲,說道:「秦人又如何?想要離鋒命的人,又不止是北蠻人。秦國公子十餘人,唯有他最得秦王之心,這讓其他公子如何平衡?歷來這王位之爭,就沒什麼親情可言,下面這些假扮北蠻人的秦人,只怕就是他的哪個兄弟派來要他命的。」
扁鵲原本坐在地上,聽兩人說話間,也湊上前看了一會兒,看到那些扮作北蠻人的秦人熟練地伐木備戰之勢,忍不住輕嘆道:「世人皆以名利為重,昔日桓公稱霸一時,卻因五子爭位,生生餓死於後宮之中。所為王圖霸業,最終不過黃土一抷,為此而骨肉相殘,何必?」
孫奕之拍拍他的肩頭,說道:「神醫不必難過,這些人看著厲害,也不過是些土雞瓦狗。他們自以為十拿九穩,卻沒想到,在他們頭頂上,還有我們!你就等著瞧,看一會兒我和青青怎麼收拾這些傢伙吧!」
青青聞言,連連點頭,忽然站直了身子,指著數裡外的山谷入口之處叫道:「他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