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人世拘行跡(3)
扁鵲看到兩人轉眼間就已和好,輕哼了一聲,連看也不看他們,轉身就走,等剛一出門,忽然醒悟過來,不屑地說道:「就你們這點本事,想找到他,哼!」
孫奕之見他如此神氣,腦中忽地靈光一閃,急忙問道:「莫非神醫另有辦法找到師父?請神醫莫怪我們先前失禮,若能找到師父,我們願從此聽憑神醫差遣,絕無異議。」
扁鵲看著這兩人的模樣,嗤笑一聲,「你們愛聽不聽,帶著你們,我還嫌麻煩呢!」
青青急忙追上前去,攔在他身前,一咬牙,乾脆地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重重連磕了三個響頭,說道:「青青一時心急,對不住神醫。只求你告訴我師父在哪,你要打要罰,青青絕不還手。」
孫奕之見她跪下,抬起頭時,額頭已經一片淤青,心疼之餘,也顧不得許多,在她身邊跪下,只是還不等他叩首,已經被扁鵲拉住。
「起來起來!」扁鵲哭笑不得,肚子里的那點怨氣,被他們這麼一弄,徹底消散得無影無蹤,好容易拉起了孫奕之,沖青青伸出手去,她卻倔強地看著他,大有他不答應就絕不起來的架勢,他嘆了口氣,說道:「起來吧,我幫你們找。」
青青這才鬆了口氣,剛要站起身來,膝蓋一痛,差點沒站穩,孫奕之急忙將她扶住,便聽扁鵲在一旁笑道:「現在知道疼了?行事如此衝動,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啊!」
孫奕之一轉頭,就見他扔了個瓷瓶過來,剛伸手接住,就聽他說道:「給她擦上,活血化瘀。都收拾好了,再來找我。」
扁鵲扭頭回了自己的房間,走路的時候還揉了揉脖子,姿勢有些古怪。
孫奕之低頭看了眼靠在自己臂彎里的青青,忍不住笑了,一揚下巴,問道:「你膽子不小啊,連他都敢惹?忘了自己的小命都是他剛剛救回來的么?」
青青臉色鬱郁的,有些沉悶地說道:「那怎麼辦?你們一個個的都瞞著我,師父出這麼大的事都是因我而起,難道我就能當什麼都不知道?」
「不能。」孫奕之嘆了口氣,伸手在她頭頂揉了揉,說道:「你不能,我也不能。我們一起去找,他比我們加起來都老奸巨猾,跑不遠,我們一定能找到他的。」
他的信心十足,讓青青總算有了點底氣,只是扶著她回房,給她擦藥的時候,額頭已經腫起來了,那藥瓶中淡綠色的藥膏倒是十分清亮,擦上去讓火辣辣的腫塊舒解了許多,只是等他要給她膝蓋上藥時,她糾結了好一會兒,方才咬著牙,閉上眼,挽起了褲腳,一直挽到膝蓋以上。
她並不似尋常世家女那般穿深衣著羅裙,依舊如從前一樣,短衫裙褲,正如鄉野女子一般,不講究什麼舉止儀態,純粹方便行走動作,這會兒要查看膝上的傷勢,也只能一點點地,從下向上,挽起褲腳。
初初露出一雙纖細玲瓏的腳踝時,孫奕之心頭還跳了一下,就算已經成親拜堂,可那天來不及洞房就出了事,後來好容易將她從離鋒那狼窩裡救出來,人都快脫了形,傷病疲憊,又要東躲西藏,防備狼衛搜捕,也生不出什麼旖旎心思,直到此刻,脫離了那一切,乍一看,還真是讓他喉嚨發緊,心跳加速。
可再向上幾寸,看到那原本纖細白皙的小腿上,一圈圈暗紅色的血疤,他剛剛升起的些許念頭,一下子就被那血色撞得粉碎。先前他就看到過她手臂上的傷,知道那是她為了強迫自己保持清醒,故意弄傷了自己,可腿上這些,她先前不說,若非這次跪得狠了沒站穩,只怕到結疤痊癒,他也未必知道。
看到他的面色黑如鍋底,冷冽得堪比千年寒冰,青青也有些害怕起來,輕輕地扯了下他的衣袖,低聲說道:「已經好了,我沒事,不疼……噝!」
她的話還沒說完,他用手撕下一條血疤,露出下面淡粉色的新肉來,疼得小腿都跟著抽了一下,他卻一把握住了她的小腿,不容她退縮,牢牢地握著,幫她褪去鞋襪,放在自己的膝頭,一點點地,為她清理那些細密的傷口,最後才抹上藥,揉了揉,讓藥性得以深入肌理,這才放下了她的小腿,一言不發地幫她整理衣衫。
他平日里談笑風生,哪怕最危險的時候,受再重的傷,亦是從容自若,青青還是頭一回看到他如此生氣的模樣,一時間,就算疼也不敢吭聲,老老實實地坐著,任由他處置。
一直到他處理完了,臉色依舊難看,她也只能扯扯他的衣角,抬頭望著他,小小聲地說道:「別生氣……我想著快好了,才沒告訴你的。」
「怎麼弄的?」孫奕之暗暗磨著壓根,握緊的拳頭,都能感覺到渾身血脈沸騰,心尖一跳一跳的,彷彿隨時都有怒火從心底噴涌而出,怎麼按都按不住。
「先前他們怕我跑了,用繩子捆著,磨破的。」青青知道這會兒他火氣比較大,坦白交代的同時,又急忙解釋道:「這也就是看著有些嚇人,沒傷著筋骨,幾天就好了,真沒事!」
孫奕之瞪了她一眼,簡直不知該說她什麼才好。
若是別家女子,受了這樣的傷,先緊張的是會不會留疤,哪怕沒傷到筋骨,落下疤痕也有損容貌,跑不掉的時候,就當忍耐為先。她可好,生生把自己折騰出一身的傷,這些傷疤的確已經痊癒得七七八八,可那傷疤下淺粉色的痕迹,顯示當初這雙腿上,定然被傷得血肉模糊,才會留下這樣的傷痕。
她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容貌,不懂得愛惜自己的身體,更不用說這些皮外傷,哪怕已經及笄成親,卻依然沒有尋常女孩兒的自覺。
「走吧,先找師父要緊。」孫奕之嘆了口氣,無奈之至,青青自是求之不得,趕緊跳下來,哪怕兩人已有最親密的名分,她卻依然不習慣讓人如此親昵的接近和照顧,尤其是他方才替她穿脫鞋襪的動作,哪怕只是碰到她的腳趾踝骨,都會讓她有種說不出的刺激感。
扁鵲等了好一會兒,才等到他們過來,看到青青面色緋紅眼波盈盈的模樣,白了孫奕之一眼,讓他幫忙擦藥,居然擦得人變成這樣,真不知他都做了什麼。
「既然你們堅持要去找你們師父,我就先把醜話說在前面,這人生在世,生死有命,找得到固然皆大歡喜,可若是真找不到,你們也不可過分強求,你們師父……應該比你們更明白生存之道。」
孫奕之看了青青一眼,青青低下頭,有些汗顏。
她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明白,當初跟著師父學藝之時,師父所傳授的自然之道,最重要的一點,便是感悟天地自然,隨心而為,順其勢,隨其形,如水如風,無所不在,有隙必入,看似柔弱,卻能水滴石穿,方是最佳的生存之道。
正因為如此,她才能小小年紀,就在虎狼環飼的山林之中生存下來,一天天的長大,非但沒被生活摧折,反倒成了那裡最為強大的存在。
只是這一次,她忘了師父教過的一切,因怒生恨,因愛生懼,才會亂了陣腳,將自己陷入那樣一個危險的境地,險些真的丟了性命,結果還連累了師父。
扁鵲說得不錯,沒有他們的拖累,或許師父比他們更能應對眼下的情況。
畢竟,師父在這個世上的生存經驗,比他們三人加起來還要多出許多年頭。青青忽然想起,許多年前,她第一次在山上見到師父時的情形。
她上山牧羊,卻丟了家裡最後的兩隻羊,還遇到了一群野狼,那些野狼像是逗她玩耍一般,撕扯著,想等她崩潰后將她撕碎吞噬,可她會跑會跑會爬樹,哪怕掉下樹還會用樹枝拚命,堅持到天都黑了時候,那個白髮白鬍子的老人,拿著火把出現,驅散了狼群,救下了她。
師父說,從未見過像她這樣拚命的孩子。
那時她不想死,也不敢死,怕死了就等不到阿爹回來,怕死了就沒人照顧阿娘,怕死了就會被野狼吃掉……可這一次,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不怕死了,好像在趙家這短短的大半年光景,那些人絮絮叨叨灌輸進腦中的那些世俗規矩,竟扎進了心裡,讓她真的以為,那些東西,會比生命更重要。
她轉頭看了孫奕之一眼,孫奕之一直在看著她,見她終於正視著他,握緊了她的手,唇角露出一抹笑容,輕輕地點了點頭。就算不說,他也知道,這幾天以來,她一直在擔心什麼,害怕什麼,她要迴避要逃避的東西,他並不在乎,只是單靠說了無用,只有等她自己明白過來,才能打開心結。
確認師父不會故意離開此地,他們要找的範圍就小了許多,只是打聽到離鋒一行人明日便要啟程之時,還是忍不住有些擔心起來。
青青那幾日雖然被困在馬車上,但還是能感覺到秦國狼衛的速度,善於騎射的秦人,行軍的速度,絕非他們曾經同行過的吳軍和齊軍可以比擬。而李聃的習慣……青青想起當初師父留給她的黑驢,那還算是快的,師父更喜歡牛車的平穩舒緩,可以從容地看看風景,晃晃悠悠的,一天也走不了多少路。
秦國的千里馬和師父慣用老牛,十里的距離,幾乎要不了一個時辰。
他們無法猜測離鋒此舉的目的,是在城中找不到他們,打算誘他們出城圍捕,還是真的就此放棄,不管她的死活了。
無論哪一種,只要他們出城,在曠野之中,十里的範圍,瞬息即到,根本無從迴避。
看起來,離鋒已經失去了與他們糾纏的耐心,這一次,就是要與他們徹底地做個了斷,無論生死,自此,一刀兩斷,各安天命。
三人討論了一番,扁鵲隱隱可以猜到老頭子藏身的地方,只是聽聞離鋒要離開時,還是忍不住有些唏噓。
說到底,還是沒幾個人能像孫奕之這樣,豁出性命去,無視世俗規矩地為一個女子。
他上次已經解決了情蠱之毒,這離心蠱比情蠱更為麻煩,但畢竟同出一源,李聃又翻查了不少玄宮大巫的記錄,從最早的巫蠱之術,甚至招魂變身等等,都研究了一遍,若不是時間太緊,早晚能徹底解決了這玩意,便可斷了後患。
青青說過,這東西,起源是來自越王對那些派去吳國的間客所種,為了控制他們,以免在富貴或酷刑下動搖心志,壞了越王的復國大業。
就算他能解開這離心蠱之毒,可保不住越王還能想出其他法子來控制那些人,自古以來,最毒的,並非這些毒物毒藥,人心之毒,才真正是天下第一,無人能解。
只是他們想過很多種方式,也沒想過眼下這一種。
離鋒進城的時候,帶著輛馬車,數十騎狼衛,百餘駿馬,浩浩蕩蕩,馬蹄震天憾地,新田城中幾乎有一小半的人都前來圍觀。
出城的時候,晉王和執政上卿趙鞅親自出城相送,馬車被換成了牛車,沒了悶罐般的車廂,華蓋之下,是個靠著軟榻吃著肉脯的白髮老頭,笑吟吟地揮手作別,不緊不慢地被狼衛簇擁其中,猶如王駕出巡,引得周圍的百姓議論紛紛。
「是周天子駕前藏室史,李家老聃大人!想不到秦國公子這幾日來此,竟是為了請此大賢出山,親自相迎,真是了不得啊!」
「秦國那等蠻夷之地,仰慕中原文化,自是要以禮相待,要不然怎能請得動大人?」
……
聽著身邊那些人的猜測,孫奕之和青青都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難怪扁鵲說師父定然無事,誰也想不到,李聃竟會突然出現在秦國驛館,一轉眼間,竟成了離鋒的座上賓,此番與他一同回秦,受到的禮遇之高,完全不亞於王公卿相。
這等差別待遇,讓他們真是無話可說。
他們躲躲藏藏地還要提心弔膽,李聃大搖大擺上門還被人奉為上賓,看眼下這情形,離鋒緊跟在李聃身邊,他早已知道孫奕之和青青都是李聃的徒弟,對李聃的學問也是甚為佩服,能有這麼個機會請教,自是求之不得,哪裡想得到,他突然現身的原因。
更何況,前一日蠱母的突然變動,讓離鋒心生感觸,以為子蠱已逝,沒了那種絲絲相連難以割捨的感覺,跟在李聃身邊求學,還能讓他換個心情,放下那些讓他軟弱的感覺,重新進入秦國公子的身份,做他當下應為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