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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前山遽已凈(2)

  易傾和石飛順著秦易所指的方向,看到一地狼藉,那橫屍遍野的草地上,幾乎有一半的人,是被綁著中箭,橫七豎八地倒在血泊中,身上的衣著無比熟悉。


  兩人只看了一眼,便痛呼一聲,沖了過去。


  易傾身上的束縛尚未解開,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滾進了滿地血污之中,一頭撞到一具屍體上,那屍體上的箭簇刺痛了他,可那屍體圓睜的雙眼中的恐懼和絕望,卻刺傷了他的心。


  那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弟弟,才不過十八歲,原本以為這是一次最簡單的任務,卻沒想到,將他葬送在這裡,死得不明不白,毫無價值。


  他甚至連為他報仇都無法做到。


  說到底,害死弟弟的罪魁禍首,就是他自己。


  蠱毒是他親自培養出來的,越女是他精心挑選的,人也是他親自送出去的,可帶來的後果,卻完全出乎了他的預料,直到此刻,他方才知道平日口口聲聲所說的為國為民為君為義奉獻犧牲,讓別人做的時候是何等的義正言辭,他自己也覺得自己隨時可以慷慨赴死,可當親人真的死在自己眼前時,那種痛和悔,都是從未有過的感覺。


  他寧可死的是自己,也好過如今眼睜睜看著弟弟死不瞑目的屍體,卻無能無力,甚至連伸手抱一抱他,都做不到,只能躺在地上,對著那已毫無生息的頭顱,從喉嚨里發出咔咔的哀嚎聲,拚命地咬著牙,咬得滿口血腥氣,都無法控制奔涌而出的淚水。


  「先生!」石飛剛翻了幾具屍體,找到一個被壓在屍體下的倖存者,一回頭,就看到易傾倒在血泊中淚流滿面痛苦至極的模樣,頓時嚇了一跳,急忙跑回來,說道:「先生,還有人活著……」


  話音在看清易傾頭對頭臉對臉的那個頭顱時,戛然而止,石飛一直負責易傾的安全,自然也認得他的弟弟易安,那個有些陰沉內向的少年,一直在隊伍里如同影子般的存在,卻是易傾最為關心的人,這次易傾不惜自縛請罪也要回來,便是為了這個弟弟。


  易安已死,對於易傾來說,幾乎毀滅了他的所有意志。


  離鋒微微皺了下眉,他也不曾想到,這個連死都不怕,敢來請罪的越人,竟然會因為同伴之死,受到如此之大的打擊,一時之間,也不知該說什麼。畢竟,是他率人踏營綁人,逼他出面,雖未曾當真殺了這些越人,可那些黑衣刺客來襲之際,他們也根本自顧無暇,那些越人之死,說起來也與他們脫不了干係。


  可就算如此,那些越人又能如何?何況,他們也並非完全清白,送出那些帶毒的越女,原本就心懷不軌在先,被中行氏將計就計也好,栽贓嫁禍也罷,膽敢犯秦者,寧枉勿縱。


  何況,他此刻的心思,尚在消失無蹤的青青身上,哪裡還有心情去管這幾個悲痛欲絕的越人。


  「秦均,你留下處置此事。」離鋒看了趙毋恤一眼,接著下令,「秦易,隨我到趙將軍府上一行。」


  趙毋恤一驚,他們來得晚,趕到之時,正好看到秦軍如狼似虎地反擊,將那些黑衣人屠戮殆盡,只留下了幾個活口,那種血腥的氣勢和凌厲的攻擊,饒是他也曾上過戰場,都看得心驚不已。


  原本還正盤算著,若是能借秦軍之力,等他當上趙氏家主,或許還能帶著趙氏再進一步,重現趙氏榮光。而無需像如今這般,就算去了中行氏和范氏,還要四卿輪執,無法真正掌控一國之力,便隨時會有滅族之危,昔日下宮之變,如今的中行氏和范氏,便是前車之鑒。


  他的主意還沒想好,忽聽離鋒居然要去自家府上,頓時一驚,若是尋常時日,離鋒肯去趙府,他自是求之不得,可這會兒秦使被越女所傷,離鋒又險些被中行氏暗算,滿腔怒火,若是去找老太爺告狀,那他豈不是又要被教訓一番?

  可離鋒已經開口,他又不便拒絕,只得硬著頭皮說道:「今日之事,是我等疏於防備,沒料到中行氏竟敢引狼入室,讓公子受驚,還請公子多多包涵。只是家父大病初癒,怕是受不得刺激,還望公子在家父面前,暫且不提今日之事,改日在下定然會將那中行氏的人頭送予公子處置。」


  離鋒淡淡地掃了他一眼,何嘗不知他心中所想,對青青的這個小叔本也無甚好感,卻也懶得與他計較,默然點點頭,手一揮,秦易便立刻招呼狼衛們召回先前放走的戰馬,重新整隊出發。


  秦軍狼衛以黑騎為主,尤其是此番離鋒帶來的隨侍,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先前若非擒獲越人進行拷問,他們也不會下馬受困。以狼衛騎術之精,不亞於西北蠻族,若是先前他們在馬上,根本容不得中行氏和齊人合圍,便可將他們衝散斬殺。


  那些戰馬也是久經沙場,先前遇敵之時,正好被散放在湖邊覓食,這會兒一聽到召喚,便從四面八方跑了回來,親昵地偎在主人身邊,全然不懼他們身上的血腥之氣。


  狼衛稍加收拾整隊,便齊齊上馬,跟在離鋒身後,身上的血跡未乾,連傷口都只是草草包紮了一下,一身彪悍凜冽的殺氣,讓趙毋恤跟在一旁之時,看看他們,再看看自己身邊的侍衛,頓感相形見絀。


  他們出城之際,還不過傍晚,這一來一回,進城之際,已然入夜,城門關閉,守城士兵看到他們這數百人渾身浴血,殺氣騰騰而來,先是嚇了一跳,待看清是趙毋恤之後,方才要了手令開門。


  趙鞅如今已將邯鄲交給趙毋恤,他身為邯鄲大夫,守城諸將皆聽命於他,雖對那些彪悍異常的黑甲狼衛心存疑竇,但還是老老實實地開了城門,又派人一路護送他們前往趙府,以免驚擾到城中百姓,引起不必要的猜疑和混亂。


  趙毋恤領著離鋒一行人方到趙府,便看見趙無憂居然在大門口守著,一看到他們,便上前行禮,道:「小叔,離鋒公子,家主命在下在此等候多時,請二位往正廳一見。」


  離鋒見過趙無憂幾次,知道他與青青較熟,當即下馬進門,走近他身邊時,忽然開口,低聲問道:「青青姑娘可在府中?」


  「在啊!」趙無憂愕然地看了他一眼,下意識地點點頭,答道:「青妹如今在府中守孝,足不出戶……」他看了眼離鋒,又補充說道:「也不見外人,便是我等兄妹至親,她亦難得一見。」


  知道這位對青青的心思后,他不是未曾動心,想要勸服青青選擇離鋒,可青青並非他那些從小受教的堂妹們,軟硬不吃,矢志不渝,就鐵了心要跟孫奕之在一起,他如今無奈之下,也只得接受現實。一旦接受了,他就自覺地維護起青青來,對離鋒的防備,自然就多了幾分。


  離鋒一直注意著他的神色變化,見他表情不似作偽,顯然並不知道青青外出之事,便對他沒了興趣,正好也穿過前庭,到了正廳門前,見廳門大開,趙鞅正獨自坐在裡面翻看著一卷竹書,便乾脆地大步上前,越過趙無憂去,一步步走進正廳,一直走到趙鞅面前,方才微微拱手示禮。


  「秦國離鋒,見過趙大將軍。」


  原本以他的身份地位,乃是一國公子,未來的秦王,面對趙鞅無需行禮,可趙鞅不但是青青的祖父,亦是一員有勇有謀的智將,深得秦王敬服。


  趙鞅於晉國執政,不但手握中軍數萬人馬,還牢牢地把持著晉國朝政,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從少年時便接掌趙氏,至今已有近三十載,最值得誇耀之事,便是他當初領兵作戰,驅逐中行氏和范氏,甚至連周王室都被他打得不敢收留那兩族之人。


  故而他最喜人稱他為大將軍,哪怕這不過是他眾多頭銜中的一個,但能與吳國兵聖孫武相提並論,亦讓他暗暗竊喜不已。


  一見離鋒如此彬彬有禮,趙鞅也多看了他幾眼,見他身上血跡斑斑,殺氣未消,卻依然保持氣度凜然高華,尊貴不凡,頓時心生好感,頗有些惋惜地說道:「公子不必如此客氣,老夫聽聞有中行氏餘孽作亂,行刺公子,不知公子可有受傷?」


  離鋒點了點頭,又指了下身後的親衛,極之誠懇地說道:「離鋒貿然來訪,便是因為誤中那些刺客圈套,有不少人受傷,希望能請貴府青青姑娘為我等療傷,若能得賜良藥,離鋒自是感激不盡。」


  他方才一說,趙鞅便搖了搖頭,說道:「青青哪裡會什麼醫術,更何況男女授受不親,青青又在守孝之中,豈可隨意相見?公子在我邯鄲受傷,也是老夫防範不足,累及公子。老夫已讓人去請城中名醫,必當給諸位好生診治……」


  「趙大將軍恕罪,」離鋒並不接受他的「好意」,反而坦言相告:「離鋒昔日身受重傷,便是青青姑娘親手為在下採藥療傷,方才那恢復如初。這等救命之恩,在下若是不報,豈非忘恩負義之輩?青青姑娘若是不便出來見客,大將軍亦可派人跟隨在下一同前去探望。」


  「青青為你療傷?真是胡鬧!」


  趙鞅的臉色不由變了變,青青居然還會醫術,實在出乎他的意料,更出乎意料的是,青青竟然還親自替離鋒療傷,難怪離鋒念念不忘,不顧出身地位之差,千里迢迢趕來求親。這等人品,本也是上上之選,只可惜青青那丫頭任性之至,一心向著那孫家子,根本無視這位的用心。


  離鋒卻堅持地說道:「大將軍有所不知,青青姑娘熟知藥性,昔日在姑蘇城配置的傷葯,在下曾帶回去請宮中醫師看過,乃是上好的療傷靈藥,還請大將軍念及秦晉之誼,准許在下求葯。」


  他連秦晉之誼都說出來了,趙鞅若是再堅持拒絕,便有些不近人情,只得沖趙無憂點點頭,讓他去請青青過來。


  趙無憂退下之後,趙鞅又說了趙毋恤幾句,命他去嚴查近日城中出入人口,尤其是與中行氏和范氏有關之人,以免那些刺客餘孽再興風作浪,引發城中惶恐甚至騷亂。


  趙毋恤老老實實地受訓,領命而去,心中也明白,阿爹是怕他與青青再生衝突,若是當著離鋒的面,青青仍對他不假顏色,只怕日後就算兩家結盟,離鋒也未必會與他交好,倒不如暫避一時,先去清理了那些陰魂不散的中行氏和范氏餘孽,再做打算。


  趙鞅打發走了其他人,離鋒也知趣地讓秦易和其他親衛都退出正廳,在外守候。


  廳中只留下他們二人之時,趙鞅方才嘆息一聲,說道:「公子對青青之心,老夫甚為感激,只是青青與孫家子業已定親,君子重諾,也是青青福薄,與公子無緣……」


  「大將軍誤會了。」離鋒神色清冷,淡然說道:「離鋒此行,乃是向青青姑娘致謝,別無他意。青青姑娘成親之日,在下還會來討杯喜酒,至於先前之議,既已來遲一步,就當未曾有過吧!」


  他說得如此豁達,趙鞅倒是對他另眼相看,撫須頷首道:「公子既有此心,待定下婚期后,老夫定然派人將喜帖送予公子,公子日後定能另覓良緣……」


  離鋒嘴角微微翹起,眼神卻冷冷淡淡的,像是在聽他說話,可心思卻早已不知飄去了何處。


  先前之議,是正大光明地求娶青青,可他來遲一步,孫奕之找了李耳下聘,兩人親事已定,孫趙兩家,都不可能做出自毀名聲之舉,只要青青堅持,他已一敗塗地。


  可那喜酒,卻未必如平常人想象的那般好喝。


  孫武的兵書都曾說過,兵不厭詐,為求勝利,用什麼手段,只是一種方式,只要最後的結果,是他會帶給她最至高無上的尊榮和幸福,她終有一日,會明白接受。


  或許不夠光明,可若是拘泥於光明手段,最終卻失去了一切,那再多的光明,又與他何干?


  他所求的,本就是這世間最獨一無二的,如郎朗晴日般燦爛的女子。


  唯有她,才是他想要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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