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須臾滿城闕(2)
李耳學識廣博,亦曾師從多人,聞一知十,博聞強記,老師皆言之教無可教,為藏室史多年,已將周王室藏書閱遍,對這類上古文字亦曾有所研究,原以為天下已無未讀之書,如今一見著龜甲銘文,立刻便著了迷,哪裡還管自己身體狀況,抱著那龜甲就不肯撒手了。
扁鵲跟孫奕之交換了個眼神,頗為讚許地點了點頭。
老頭子的身體,的確是到了年紀,五臟六腑都已有衰竭的趨勢,人生百年,終有一老,他作為醫師,再清楚不過。可他更明白,一個人若是自己沒了生存的願望,那無論多大年紀,都無葯可醫,但若是心有牽挂,有著強烈的求生欲,什麼樣的奇迹都有可能出現。
孫奕之現在做的,便是讓他多了個牽挂,多了個心愿,看不完這些龜甲龍骨記載的秘聞,李耳就算死也不肯瞑目的。
他這樣心志強大修為高深的人,一旦有了這種念頭,爆發出的生命力,便足以抵抗歲月的流逝。
李耳正在研究那龜甲上的銘文,壓根無視於兩人的存在,喃喃地說道:「這是巫醫的記載,上藥為君,主養命以應天,無毒,久服不傷人;中藥為臣,主養性以應人,無毒有毒,斟酌其宜;下藥為佐,主治病以應地,多毒,不可久服……這是神農本草經,這是真的神農本草經!」
相傳當年神農嘗百草,為得就是尋找治病良藥,後來經過幾代巫醫口口相傳,漸漸整理出這部《神農本草經》,然而一直也是屬於傳說中的東西,誰也不曾見過。所幸其中大部分藥物的用法,君臣佐使,七情和合和丸、散、湯、酒、膏的藥劑製法都流傳下來,又經過百草門不斷改良,如今方有大成。
饒是如此,這口耳相傳的葯經之中,難免會有所疏漏謬誤,對於扁鵲來說,這部龜甲銘文所記載的《神農本草經》當真是無價之寶,若不是因為李耳和孫奕之的關係,他壓根捨不得拿出來給別人看。
見李耳居然能認出這銘文來,扁鵲亦是喜不自勝,急忙上前說道:「先生也知道這《神農本草經》?」
李耳瞥了他一眼,頗有些得意地說道:「何止知道,老夫三十年前便已看過,你師父手裡的那部本草經殘卷,便是老夫贈予他的。」
「啊?!」
扁鵲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很努力地回想,可三十年前……他還是個牙牙學語的幼兒,是前任扁鵲將他撿了回去,他從小就知道,《神農本草經》是百草門的根本,可門主手中只有一部殘卷,其餘都是口口相傳的用藥秘訣,他也曾想過將其記錄下來,方才走遍諸國,一邊治病救人,一邊尋葯辨葯,想在自己這一代,將本草經整理完整,以便傳於後人。
結果彷彿老天庇佑,孫奕之和青青從玄宮中挖掘出無數龜甲古文,其中有些碎片之中,便零零星星記載著《神農本草經》,雖有些零散不全,但以他的經驗,一看便知這才是原版真跡,只是年代太過久遠,不少龜甲上的字跡模糊,還有破損缺漏,全要靠他一點點修復整理,故而一直隨身帶著幾片,一有空便要研究一番。
今日本來是拿這個引起李耳的興緻,不料他不但認得這龜甲銘文,還知道《神農本草經》的來歷,怎能不讓扁鵲激動興奮,難以自已?
李耳笑眯眯地說道:「不過老夫當初看過的,便是一部殘卷。這《神農本草經》流傳千年,本是口口相傳,能記載下來的,也不過是一鱗半爪,你們百草門原本就出自玄宮一支,能得其殘卷,再加上原有的經驗,定然比老夫見過的更多。你師父當年,就曾答應過老夫,若有一日,能得其全本,便會抄錄一本,贈予老夫,看來,這件事,就要落在你身上了!」
扁鵲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一禮,說道:「榮幸之至!只是晚生對這銘文所學不足,尚有不少疏漏之處,先生若肯指點一二,晚生必當感激不盡。」
「好說好說,有多少都拿出來便是!」李耳哈哈一笑,伸手拍了孫奕之一把,說道:「有這等寶貝,居然現在才拿出來,真是欠打!」
「是弟子一時疏忽,師父要打要罵,弟子絕無怨言。」
孫奕之汗顏地說道:「先前是因為難得一見師父,之後因為弟子的婚事,忘了告知師父,是弟子的錯,還請師父責罰。」
李耳拍拍他的肩頭,輕笑道:「是該罰,那就罰你日後將這銘文拓本,都抄錄一份給為師,為師就饒過你這一次!」
「全抄?」
孫奕之頓時叫苦不迭,求饒道:「師父,這龜甲成千上萬片,其中還不知有多少完整,我和青青魯盤整理了好幾天,才整理出一小部分,其餘還留在玄宮中慢慢收拾著,全抄下來……弟子實在做不到啊!」
「有那麼多?!」
李耳一聽著龜甲數量,白眉下的一雙眼便精芒迸射,亮晶晶地望著他,期盼地問道:「你若沒時間抄,乾脆就交給為師,為師認得的銘文,比你可多得多!」
「如此最好!」
孫奕之自是求之不得,他上次在玄宮中整理龜甲,就差點累趴下,青青和魯盤都不認得龜甲銘文,他雖曾跟陰陽子學過一些,卻也不曾精研,只能大體分類,有關史料記載的,都已裝箱送去孔府,其餘巫醫卜筮、天文形象之類,一部分給了扁鵲,其他大部分還在玄宮之中,交給魯盤慢慢收拾。
只是魯盤識字有限,就算能整理,也無法譯出銘文內容,若能有李耳這等大師級人物出馬,親自整理,自是比魯盤強出不知多少去。
至於他自己,雖學識不淺,但終究只是涉獵有餘,精研不足,加上更喜歡沙場征戰,快意江湖,這些文字堆中的活計,根本非他所長,能有人代勞,簡直就是天賜救星。
三人商議了一番,李耳便決定先讓孫奕之帶路,領著他和扁鵲前往玄宮一行,等青青孝滿之後,再回來擇期迎親。孫奕之雖不想離開邯鄲,但面對師父和救命恩人,實在無從拒絕,只得先答應下來,待明日告訴青青一聲后,便先行去衛國一趟。
李耳和扁鵲兩人乾脆秉燭夜談,將現有的幾片龜甲都拿出來,徹夜研究,李耳在興頭上之際,精神奕奕,全然不似先前那般看淡生死,了無生趣。
次日一早,孫奕之便上趙府去找青青,只是趙氏門規森嚴,他這樣訂了親的未婚女婿,壓根不允他進後院半步,只能在前庭等候通傳,最後還是趙無憂出來說話,莫說趙鞅,連趙毋庸的面都不曾見到。
趙無憂一聽他說要離開半月有餘,就忍不住皺起眉來,含糊地說道:「孫兄有何要事,連這幾日都等不得么?青妹如今正在孝期,你們的婚期未定,若是有什麼事,該如何與你聯絡?」
孫奕之遲疑了一下,見他眼神閃爍,飄忽不定,神色更是有些古古怪怪的,便咽下了原本要說的話,改口說道:「這你放心,我心中有數,必不會耽誤婚期。還請趙兄轉告青青一聲,請她安心備嫁,我會儘快回來。」
趙無憂點點頭,還是忍不住問道:「不知孫兄打算去往何處?青妹若是問起,小弟也好告知。」
孫奕之笑了笑,說道:「青青方才回家不久,就算我們成親,也要在邯鄲住些日子,我買了個小宅子,想著要再買些東西,以免成親之時失禮於人。眼下家中人手不足,就得親自出去走走,選些合適的東西,趙兄若是有什麼需要我帶的,儘管開口。」
趙無憂見他不願明說,只得點點頭應下,說道:「其實趙氏亦有商隊在諸國往來,孫兄若有什麼需要,可到西市前三家商鋪一看,這嫁娶日用之物,應有盡有……」
「多謝趙兄提點,只是我用慣之物,還想自己去看看。」孫奕之謝過他的好意,眼見再坐下去也見不到青青,便出言告辭,等趙無憂送了他出門之後,轉過幾條街,確定身後無人跟著,這才又繞了個圈子,轉回趙府。
只是這一次,他不再走正門,而是從後巷趙氏族人聚居的雜院潛入,小心翼翼地避開趙府中的下人和侍衛,費了大半個時辰的功夫,終於找到了青青住的院子。
青青正在院中練劍,這守孝之日,衣食簡便,不得出門,每日除了守靈拜祭之外,她便得空就練練劍,只是在這裡既沒有通靈的白猿,亦沒有離鋒那般旗鼓相當的對手,一個人練劍格外無趣,就連趙無憂今日也沒過來,她心中憋悶,劍招一劍快過一劍,整個院中只見她身影如電,遊走不定,劍光所過之處,葉落枝斷,院中的幾株桂樹都被她削出了兩個大綠球般的樹冠。
孫奕之翻牆而入,還沒落地,便聽得劍風凜凜,倏忽而至,急忙叫了一聲,「是我!——」
青青翩然而至,沖他微微一笑,說道:「知道是你,看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