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須臾滿城闕(1)
孫奕之領著扁鵲回到家中,一進門就看到李耳正站在院中,兩手負在身後,抬頭望天,神色古怪之極,連兩人進來鬧出的動靜,都沒能讓他低頭一看。
「師父!師父?」孫奕之有些意外,輕呼了一聲,也不敢大聲驚擾了他。
李耳皺了皺眉,緩緩垂下頭,又轉了轉脖子,方才看到兩人,視線落在扁鵲身上時,稍一停留,眉頭便皺得越發緊了,「噤聲!」
孫奕之和扁鵲對望了一眼,老老實實地閉上嘴,站在他身後,只是忍不住循著李耳的視線,朝上望去。
這會兒剛過酉時,金烏西墜,天邊的火燒雲如火如荼,尚未散去,李耳所看的那半邊天空中,除了一輪月影之外,還有幾點不甚明顯的星子,閃爍著微弱的光芒,若是不用心細看,根本不會注意到這三星伴月的奇景,竟在入夜之前便已顯現出來。
孫奕之並不懂觀星術,只是覺得這天象有異,卻不知有何象徵,只能安安靜靜地等著,以免打擾了李耳觀星。
扁鵲卻忍不住皺起眉來看了他一眼,向後退了兩步,沖他使了個眼色。
孫奕之有些意外,見他朝李耳那邊看了一眼,又皺皺眉,心裡不由咯噔一下,便跟著他朝後退了幾步,低聲問道:「有事?」
扁鵲剛要開口,卻聽李耳說道:「有話就說,不必迴避。」他面上露出幾分尷尬之色,輕咳了一聲,沖李耳拱拱手,說道:「昨日在下尚未發覺先生不適,不知為何今日見先生氣色有異,可是身體有哪裡不適?可否讓在下把脈一試?」
他這麼一說,孫奕之立刻緊張起來。若是尋常小病,以扁鵲的本事,一眼便可看出,如今連他都是剛剛發現,還無法確定,可見絕非一般常見之病,難怪今日師父的言行與平日大相徑庭,原來是因為身體不適,他急忙上前拉著李耳朝屋裡走去,邊走邊說道:「師父你既然不舒服,為何不好生在房裡休息?請神醫給您看看,神醫的醫術高明,很快就好……」
扁鵲跟著他身後,翻了個白眼。他自己都沒敢確認李耳的病情,毫無把握,他卻如此言之鑿鑿,將他快吹上天去,若是治不好,還不知如何交代。
畢竟,李耳如今已八十有餘,在常人之中,已算得上是高壽,這生老病死,天道輪轉,卻是人力無法挽回之事。
就連他們百草一門,數百年來精研醫術藥理,可歷代掌門扁鵲,罕有能過花甲之歲者,可見醫者不自醫,大限之時,人力已無可挽回。
只是李耳面上的黑氣,卻非死氣,看起來有些古怪,扁鵲也無法確定,方才提出要把脈細細看過。
李耳被孫奕之拽進屋去,無奈地搖搖頭,被他按著坐下之後,便輕嘆道:「你們也不必如此緊張,老夫如今已八十又有八,普天之下,只怕也無幾人比老夫更大。能看到你和青青成親,老夫便再無心事,就算去了,也該高高興興,千萬不可誤了正事。」
「師父!」孫奕之心中一痛,在他身畔跪下,聲音亦有些哽咽起來,「弟子和青青尚未能侍奉您老人家,您怎能棄我們而去?」
扁鵲已按住了李耳的腕脈,沉下心來,細細感覺其中變化。
尋常人的脈息沉穩有力,李耳的脈息卻格外舒緩,如溪水潺潺,雖平和緩慢,卻綿延不斷,其中生機濃郁,絕不似他面上看起來的那般死氣沉沉。
他從未見過如此古怪之事,這醫道講究望聞問切,望氣色看似已有沉痾難愈,可切脈之時卻並非如此,他三歲開始背醫術葯譜,至今已有二十多年,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等怪事,面上不由地露出深思之色,全然忘了孫奕之還在一邊等他的結果。
孫奕之見他面色凝重,光是把脈就半天不鬆手,全然沒有以往給人看病時的利索痛快勁兒,一顆心都跟著提了起來,生怕他真說出什麼無葯可醫的混賬話來,氣死了師父。
李耳卻是當真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他這幾日觀星,發覺自己命格所對應的星域光芒黯淡,而另一片星域之中卻別有異芒閃爍,他活了這麼大年紀,自然明白這代表著新舊更替,雖知道早晚會有這麼一天,可眼見著時日無多,心中難免會有些感慨,原本想等著青青嫁過來后,他便離開,讓那兩個徒兒只當他一如從前般遠遊去了,便再無牽挂。
可沒想到,扁鵲的醫術如此高明,一眼便看出他身有不妥之處,他瞞不過去,也只得讓他看看,只是這生死之事,在他看來,唯有順其自然,強求不得。
良久,扁鵲方才起身,朝著李耳深深一揖,慚愧地說道:「在下醫術淺薄,實不能看出先生之病。先生多年鍊氣培元,以臻化境,尋常傷病自是無礙,可這內腑之病,壓制的時間越長,日後一旦爆發之時,必然更加激烈,實非在下能力所及,還望先生莫怪。」
李耳笑了笑,伸手將他扶起,說道:「老夫自己的毛病,自然知道。你也不必過謙,你的醫術比之昔日你師父,已是青出於藍。只是這人老了,並非藥石可醫,天之道,有生必有死,有來必有去,人人皆如是,你們都無需難過,起來吧!」
他說得豁達,孫奕之卻愈發難受,他的長輩之中,父母早亡,祖父又死於非命,當初曾經教過他的那些師父們,除了孔丘之外,其他不是早已過世,便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難得在此地遇到李耳,原以為還能侍奉他終老,卻沒想到,他卻已是大限將至。
扁鵲仍是心有不甘地問道:「先生既已知道,為何不早些求醫?」
李耳搖搖頭,說道:「若是能治,老夫自己就治了。然這些惡疾早已深入五臟六腑,便是你們百草門三代扁鵲都在此,也醫不好必死之人。」
「師父!——」
孫奕之望著他,拚命搖頭,怎麼也不敢相信,昨日還好端端的師父,今日便已到了藥石難醫的地步,他腦中一片混亂,拚命地想如何能挽回,忽地靈光一閃,急切地問道:「師父,傳說那上古三皇五帝,不都是活了百歲有餘么?那顓頊玄宮之中,或許能有長生之術,就算沒有,說不定也有靈丹妙藥的方子,我這就去找……」
「站住!」李耳眉心一皺,雪白的長眉一挑,帶上了幾分怒意,說道:「為師好不容易放下面子去趙家給你定下婚事,你若現在走了,又該如何向趙家和青青交代?更何況,那玄宮不過是個傳說,穿鑿附會者居多,若早有那般厲害的秘藏,又豈能留到今日等你去找?」
孫奕之這才想起來,到了邯鄲后,一直忙於跟趙府過招,還真是忘了告訴師父,他們從玄宮中找到的那些寶貝。他也不敢怠慢,趕緊先向師父告罪,然後將青青砸壞衛國昭陽殿鎮殿神獸,結果砸出個玄宮之門來,此後的一系列事件接踵而至,三人險死還生,方才找到了真正的玄宮之地,還啟出了大批龜甲龍骨,銘刻著玄宮建立之後數百年間的記錄,這些旁人眼中的爛骨頭,對他們而言,卻是真正的無價之寶。
李耳聽得神往不已,嘖嘖嘆道:「如此玄妙之地,若有機會,老夫定然要前去一看。只是那些龜甲龍骨如今都在孔丘府中,不知老夫今生還能不能有機會看上一看啊!」
孫奕之一聽他終於有了興趣,急忙說道:「當然有啊,先請神醫為你調理一番,養好了身體,待我與青青成親之後,我們便一同回去,先去玄宮,再去曲阜,到時候,您老人家想看多久,就看多久!」依他看來,李耳的「病」三分在身上,七分在心上,若有個事吊著他,讓他有個念想,便不會再想著什麼順其自然,而是要努力地繼續活下去,以完成他未了的心愿。
扁鵲一直盯著他,苦苦思索醫治之法,聽到此處,見李耳眼睛一亮,心中亦是一動,趕緊附和道:「奕之說得不錯,先生的身體早年虧得厲害,尚需調養一番,以先生之心境修為,便是長命百歲,亦為正常。」
李耳見他們兩人一唱一和,都是為了自己的身體,也不禁笑了笑,拍拍孫奕之的肩頭,說得:「放心,師父沒那麼快走的。老夫還要替你主婚,還要看青青跟你生個大胖小子……那些龜甲龍骨,你們可有帶來?」
孫奕之剛搖了搖頭,扁鵲卻眼睛一亮,從懷中掏出個扁扁的麻布袋子,從裡面倒出兩枚龜甲,青黑色的龜背甲上,刻著一道道發黃的印跡,與其說是字,倒不如說是更像扶乩占卜而來的鬼畫符,不懂得人,根本看不清上面寫著什麼內容。
「先生且看看這個——」
李耳接過他手中的龜甲,入手沉甸甸的,上面刻著上百個字元,他原本是周王室的藏室史,專門負責周王室藏書管理。這幾年間,他辭官歸鄉,原本也曾想過將那些王室藏書抄出來,那些書他早已看完,記在腦中,抄出來也是為了保存這些珍籍,卻沒想到,孫奕之還有這樣一份大禮在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