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高枕觀浮世(6)
一聽要問醫師,地上那女子就急了,搶著說道:「這醫師也是她來了以後讓人請的,誰知道與她有沒有關係!」
她如此一說,醫師原本沒說話的,也忍不住上前說道:「大司寇乃當世真聖,豈是你這婦人幾句虛言謊語能騙得了的?不錯,我等本是這位姑娘所救,你可知道她是從何處救得我等么?孟孫大人病重,將全城醫師都拘禁於孟孫府中,若無這位姑娘冒險闖府,說服幾位孟孫公子,就算到現在,你們也找不到一個醫師能入府醫治!更何況,在下不才,救不得這位老爺,如今全靠這位姑娘以自身內力護持,方能留的一線生機,你這婦人恩將仇報,血口噴人,才是最為可惡!」
青青嗤笑一聲,說道:「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誰救人誰害人,相信孔師自能分辨,無需多言。」
「老夫自然信你。奕之也曾說過,若非有你,他早已葬身吳宮。」孔丘點點頭,低頭望著地上那女子,問道:「你何時入府?為何要誣陷於她?還不從實招來?」他倒是不信她故意害孔鯉,頂多是犯蠢冒險,只是孔鯉為何會去季孫府,倒是讓他心存疑竇。
「老太爺饒命啊!」那女子面如死灰,忙不迭地伏地大哭不已。
「婢妾入府服侍老爺已有八年,昔日老太爺不在之時,季孫氏曾強佔府中良田百畝,老爺也是為了討還祖產,方才去季孫家,卻沒想到……婢妾也是想救老爺,只是一時心急,絕無害人之心,這位姑娘所做之事,婢妾不懂也不知道,只是看她戳了老爺幾下,便說老爺不行了,婢妾也是害怕,並無誣陷之意啊!」
她哭得再真切,孔丘也不願聽下去,揮手讓人將她拖了下去,到最後,連她姓甚名誰都不曾問過,反倒問起方才回來就未曾見過的兒媳,「伯魚娘子呢?怎麼不見她人?」
青青說道:「孔夫人先前傷心過度,以致昏厥,我替她把脈時,發現她已有身孕,方才請醫師替她診治開藥,夫人喝了葯,方才睡下。」
「你說她……她有了身孕?」
孔丘悲喜交集,一個勁地揪著自己的鬍子,再看兒子慘淡的臉色,心下越發難受,喃喃地說道:「他們成親十幾年也未曾有后,想不到……想不到我方一回來,就有此喜事,若是伯魚能平安無事,便是讓我折壽十年,我也心甘情願啊!」
「孔師莫要如此難過!」子羽急忙上前安慰,曾參更是急切地說道:「若是伯魚兄得知老師如此說法,定然不肯。以父母之命換己身之安,豈非大不孝?老師若想伯魚兄康復,就先保重自己的身體,更何況,嫂夫人還有孕在身,日後照顧孫兒之事,還要老師費心,老師萬萬不可有事啊!」
幾人半說半勸著,總算將孔丘扶了出去,這房中血腥氣重,孔鯉昏迷不醒,他們都擔心孔丘如此年紀,看得久了,一旦心中悲痛過度,出了意外就麻煩大了。
如今孔府之中,老的老、病的病,唯一安好的孔夫人還因懷孕不適而無法打理家務,結果在孔丘的示意下,這府中人手安排,諸多瑣事,居然落在了青青的頭上。
理由也是無比正大光明的,子羽和曾參都未曾成親,冉有的夫人尚有冉府需要打理,府中唯一合適的女眷,也只有她了。青青本要推辭,孔丘已命管家將府中名冊和鑰匙送來,壓根不給她拒絕的機會,便稱自己身體不適,退回藏書院休養,除了時不時去看一眼孔鯉,更是連家門都不肯出半步。
青青差點就要落荒而逃,卻被魏蕪娘給拉住了。
魏蕪娘挺著身子對她說:「你既已同孫家定親,孝滿之後,便是孫家的人。如今孫家只有他一人,這家務操持,你不做,難道還指望別人來做?你娘當年與我情同姐妹,我也算你的半個娘,你就跟著我,我自會教你怎麼管家理事,阿薇的女兒,上山打虎且不怕,難道還怕這一點點家務事嗎?」
俗話說請將不如激將,青青又最是傲氣的性子,她如此一說,想不答應也不行了。
只是這方一接手,青青才知道,這世家大族的管家之責,壓根不似平民小家那般簡單輕鬆,千頭萬緒的,簡直比當初最難的劍法還要折磨人。
若非她每日里早晚還要花一個時辰為孔鯉續氣保心,這一日下來,真是忙得焦頭爛額都不得空。
加上孔府之中,只有十來個老人是原本孔夫人從老宅帶來的,其餘大部分都是季孫氏和冉有等弟子送來的僕從奴婢,有聽話的,也有仗著自己是大府中出來而目中無人的,平時就是連孔夫人管教都愛聽不聽,我行我素,到了青青接手,見她是個年輕女子,衣著打扮又極之樸素,更是不將她放在眼裡。
結果三天下來,青青讓管家將那些不聽話的刺頭都帶到正廳外的庭院里,齊刷刷站好之後,又讓人拎了十隻雞來,眾人還不知她要做什麼,一個個不服氣地看著她,眼神中甚至還帶著幾分嘲諷,就這樣一個鄉野丫頭,大字都不識幾個,既不懂得琴棋書畫,針織女紅,又不識禮儀規矩,管家之道,憑什麼壓在他們頭上作威作福?
青青眼神一掃,便看出他們的心思,她雖不善理家管事,但眼神犀利敏銳,下面的人有什麼小動作看得一清二楚,不禁冷笑一聲,說道:「我知道你們不服我管家,只不過,若我記得不錯——」她的眼神一冷,眾人都不由一個激靈,彷彿被冰凌刺了一下,背心處一溜冷汗滑下來,都不敢再大意,老老實實地聽她說話。
「不論你們何時入府,你們的身契,如今都已在府中。」她不緊不慢地說道:「既是奴僕,那麼,生死皆由主人。你們不願聽話……」她的話音忽地一頓,倏地拔出長劍,眾人只看到一道雪亮的劍光閃過,地上那十隻方才還活蹦亂跳的雞,齊齊被斬斷了脖子,雞頭落地之時,雞身還在地上蹦躂,而她已收回長劍,劍身一垂,一溜血珠滑落之後,又恢復了原本黯淡無光的鐵棍模樣。
這麼鈍得連鋒刃都不見的劍,竟然如斯鋒利,單殺一隻雞,他們之中任何一個人都能做到,可在一轉眼功夫里,齊齊斬殺面前排了足有一丈寬的十隻雞,雞頭落地幾乎不分先後,這等閃電般的劍法,他們何曾見過。
那一刻,眾人只覺得自己脖子上也涼颼颼的,彷彿頭頂懸了把鋒利至極的長劍,隨時隨刻,只要她一聲令下,便會落下來將他們斬成兩段,不帶絲毫猶豫。
他們這才相信,這個看似不起眼的「村姑」當真是那傳說中殺人不眨眼的煞星,他們想玩心眼,人家壓根不接招,只要不順心了,這一劍出來,直接要了你的小命。
偏偏眾人的身契在孔府,性命前程全在人家手中捏著,先前只當她不懂庶務,欺負她不會管家離不得眾人,方才聯合起來陰奉陽違想要拿捏她要些好處,卻沒想到,這一劍下來,將他們那些小心思頓時斬得乾乾淨淨,忙不迭地跪倒在地,賭咒發誓力保自己忠心耿耿,再不敢有半點小覷之心。
至於上告這事,就連老爺的妾侍想要攀咬誣賴這煞星,都被老太爺和夫人逐出府去,生死不知,他們這些奴僕之人,只怕下場更為不如,當下,再無人敢去挑釁青青的權威,總算是都老老實實地開始幹活,不再變著法地與她對著幹了。
這些家務事,當真上了手,倒也沒多少難度。青青管了幾日家,漸漸上手,每日里聽聽管家回話,採買報告,各院安排,俱是井井有條,這些世家大族調教出來的奴僕本就自幼學著規矩長大,若非欺生,也不敢如此放肆,如今知道當家的不好惹,老老實實做事,倒也省心。
只是,理好了家務事,並不等於一切順利,對於青青而言,管家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性命垂危的孔鯉,起初幾日她灌輸一道內力尚能維繫六七個時辰的心脈生機,可到第七日起,連一半的時間都不夠,她不得不花費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在照顧病人身上,可無論她和幾個醫師如何努力,孔鯉的生機,依然一日日地衰敗下去。
而孫奕之和扁鵲,依然杳無音信。
孔丘看著青青也一天天憔悴下去的臉色,和依舊毫無起色的兒子,終於在第十四日上,宣布了放棄。
「青青,你且住手吧,就算奕之現在帶來扁鵲,怕是也救不活伯魚了,與其讓你也跟著耗盡生機,不如就這樣讓他去了,也少受些折磨。」
這每日里,他眼睜睜看著兒子口不能咽,人事不知,每每由醫師用蘆葦管灌入米湯,又吐了出來,灌下去的米湯吐出來時,都夾雜著鮮血和淤塊,身體抽搐著,哪怕毫無知覺,亦能看出他所受的折磨和痛苦。
傷在兒身,痛在己心。
就算孔丘的意志再堅定,日復一日地看著他承受如此痛苦,卻又被強留於世,不得解脫,整個人一天天地空癟下去,蒼白乾枯,幾乎不似人形,他卻無能為力。
尋常人七日不食,已然生機斷絕,孔鯉能堅持到十四日上,完全是靠藥物和青青的內力維繫,饒是如此,也經歷了幾次氣息斷絕的險況,若不是青青耗盡全力,根本無法堅持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