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見賢思與齊(4)
孫奕之在孔門求學的時間,滿打滿算加起來,不超過兩年,但他本身就是兵聖之孫,又曾經廣拜名師,除卻兵法劍術無人能及之外,騎射對弈,陰陽八卦,卜筮數術等均有涉獵,其學識之廣博,在孔門弟子之中,堪稱第一。
曾參入門晚於孫奕之,十六歲拜師,三年便能將周禮倒背如流,君子六藝在門下俱是名列前茅,深受孔師和幾位師兄的讚譽,若是他們的讚譽之中,不曾加上一句「難得如此年少,簡直可比當年奕之……」,他會更為受用。
他對孫奕之是聞名已久,只是他尚在求學之時,孫奕之已是吳國有名的戰將,劍術更是天下聞名,與之相比,便是冉有這把年紀的師兄,也略有不及,更何況他這般尚未出師的小師弟,想要與之一較高低,也只能先放在心底,默默地用於激勵自己。
先前孫奕之護送孔丘回魯之時,曾參以為便可見到這位大名鼎鼎的師兄,不想他連夜不告而別,直至今日,方才得見。只是面前這個臉色蒼白憔悴,腳步虛浮無力的男子,怎麼看也不像他心目中那英朗傲氣的猛將,倒像是個病弱落魄的文士。
冉有並沒有看到曾參面上的失望之色,只顧著將孫奕之扶進廂房,便要動手扒下他的外袍,「趕緊更衣,讓我看看你的傷……」
「我自己來!」孫奕之抵擋不過,只能自己動手,只是先前被他那一巴掌震裂的傷口流了不少血,裡面包扎傷口的布條已被浸透,與外袍黏連在一起,一脫外衫,撕扯得連他都忍不住皺起眉來,咬著牙,方才脫下了外袍,又被冉有不依不饒地逼著脫了中衣,解開布條,露出仍未癒合的傷口。
冉有隻看了一眼,便倒吸了一口冷氣,讓門口的隨從速速去請神醫扁鵲,他則一回頭就先關上了房門,板著面孔,寒聲問道:「這箭傷是怎麼來的?你這幾天去哪裡了?這傷……為何延誤至今?」
孫奕之無奈地嘆了口氣,說道:「我回了趟姑蘇,這不是為了趕路,沒來得及醫治。本來想先去找扁鵲神醫,可一來就收到消息,晉國使臣要來拜見孔師,想要抄錄孔師文稿……」
「晉國?趙氏?」冉有一聽,立刻明白他的擔憂之處,仍是不贊同地說道:「這種事何必急於一時?你這傷若是不好生醫治,當心廢了這雙手!搞不好,連命都要搭進去,真是糊塗!」
「沒那麼嚴重,我上過葯了。」孫奕之輕描淡寫地說道:「我的傷葯可是神醫親自調配的,這點小傷算不得什麼。我先前讓司時久去衛國運回孔師的手稿書簡,晉國使臣趙無憂正好看到,便動了心思,想要抄錄一份,帶回晉國……」
「真是糊塗,此事何必著急?左右晉使又非一兩日便道,他等得起,你的傷可耽誤不的!」
冉有氣惱地說道:「你知不知道每年有多少人死於這種箭傷?你回姑蘇怎麼就……」他忽然想起先前接到了密報,頓時瞪起眼來,問道:「你你你……你莫不是回姑蘇去救那吳太子?」
吳國之事,雖然夫差秘而不發,但他那般匆忙回城,一反先前大張旗鼓之勢,甚至在回程之時還出了些事兒,近年來征戰不斷,諸國之間的密探間客多如牛毛,無論哪國出點事,都會很快傳遍天下。
吳王夫差專寵越女西施,不立王后,已是天下皆知。君王好色,古已有之,然而當君王寵愛一個女人荒廢政事,戳害子嗣的時候,那女人便從紅顏,成了禍水。
太子友素有賢名,如今卻被軟禁宮中,趁著夫差出征之際,鬧出這等事來,在諸國之間,並非鮮見。只是成王敗寇,眾人也只有拭目以待,且看最終結果。
魯國雖借吳國之力,以抗齊國,如今尚為盟國,但國中眾臣,對此事還是喜聞樂見。當年吳國初次北伐之時,還曾經聯合幾個小國攻打魯國,後來北伐不利,方才罷手言和。
自從周王室被犬戎攻破鎬京,遷都洛邑之後,周王室式微,已無力控制諸侯紛爭。諸侯國本就是當年周武王分封的姬姓諸子和有功之臣後裔,本就扯不斷的聯繫,雖是連年征戰,但彼此之間時戰時和不說,還常常以聯姻和解結盟,故而沒有長久之敵,唯有一時之利,就算是盟友,也不希望對方過於強大,以免日後反目成仇,反倒給自己帶來威脅。
如吳國此番伐齊,本是應魯國之請,可如今吳國大勝之後,氣勢大漲,夫差在言談之中,幾乎都將魯國視為自己的附庸,冉有深知其中利害,自然不希望吳國繼續強盛下去,一見吳王匆匆返城,便讓人前去打探消息,只是他怎麼也沒想到,所謂的太子友逼宮奪位,犯上謀逆,竟然都是他人布下的陷阱。
孫奕之來去匆匆,又在深宮之中行事,事後又被西施派人善後。故而除了他帶去的人和西施的人,吳宮之中,都無人知曉太子友被他救走之事,更枉論只在外圍打探的冉有。
太子友失蹤之事,尚未傳至魯國,可夫差路上遇刺之事,早已掀起軒然大波,孫奕之卻還是剛剛從冉有口中得知,方才恍然大悟,明白為何會在路上與夫差狹路相逢。
冉有恨鐵不成鋼地瞪著他,說道:「你既已謝絕夫差赦令,不打算回吳國,又何必去趟那灘渾水?如今夫差遇刺,他懷疑的第一人就是你,我還以為這事真是你所為,想不到你竟然膽大包天地跑回了姑蘇!孫家如今只剩下你一人,你就不想想,若是你出什麼事,兵聖一脈,就此斷絕,你可對得起孫家列祖列宗?」
孫奕之迎著他凌厲的眼神,卻毫無悔改之意,輕描淡寫地說道:「我從小便受阿祖教導,男兒生當頂天立地,忠君報國,無愧於心,若我貪生怕死,坐視不管,就算苟活於世,也污了孫家的聲名。師兄,人我已經救了,過去之事,不必再提。只是不知夫差遇刺之時,范蠡在何處?」
「范蠡?」冉有一怔,搖了搖頭,說道:「他雖帶來三千越兵助陣,可都是些疲弱之兵,此戰只為輔兵掠陣,並未上陣廝殺。故而戰事一了,就先行運送輜重返城,應該與吳軍一同回去……」他忽然瞪大了眼,難以置信地問道:「你懷疑是他……行刺夫差?」
孫奕之點點頭,輕哼一聲,說道:「不單是行刺夫差,連太子友逼宮之事,只怕也是他的手筆。太子友被囚宮中,哪裡來的人手可用,分明是他們設計陷害,欲擒故縱,只是沒想到我去救走了太子友。這行刺之事,只怕也未必是真,一場鬧劇,不過是想讓我歸不得吳國而已。」
冉有聽他一說,沉吟一番,試探地問道:「那你眼下如何打算?若是不回吳國,留在此處可好?以你之能,若肯留在魯國,季孫大人必然重用於你……」
「不必了。多謝子有師兄美意。」孫奕之聽得門外傳來腳步聲,先抓起外袍披上,然後說道:「我要為阿祖守孝三年,三年之內,不會再領兵出征。就先不勞師兄費心了。門外有人來,不知是不是師兄讓人請的醫師?」
「不是吧,應該沒這麼快,」冉有忽然又後悔起來,「方才沒讓曾參進來,他應是去藏書樓了,若讓孔師知道你受傷……」
「奕之受傷了?什麼傷?」他的話還沒說完,門外就傳來了孔丘蒼老卻依然清朗的聲音,隨之房門被一把推開,孔丘大步走了進來,曾參正緊隨其後,顯然正是他去通傳,結果沒想到,孔丘根本等不及孫奕之過來,便自己先跑了過來。
這一舉動,非但曾參震驚不已,連冉有也嚇了一跳,孫奕之更是狼狽不已,他方才被冉有逼著脫光上身檢查傷勢,這會兒只來得及披上外袍,卻遮不住半裸的上身,和身上纏著的帶血的布條。
「弟子見過老師!」
冉有和孫奕之齊齊向孔丘行禮,孔丘的視線卻定定地落在孫奕之身上,一眼就看到外袍下血跡斑斑的布條,還有地上他們來不及收拾的染血布條,頓時皺起了眉頭,說道:「不必多禮,還不快快躺下休息!為何受傷?可與……有關?」他差點就說出玄宮之事,但礙於冉有和曾參在場,只得含糊其詞,與孫奕之交換了個眼神,彼此心知肚明便可。
「多謝老師關心,一點小傷,不礙事的。」
孫奕之還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自嘲地笑道:「是弟子學藝不精,才受了點皮肉傷,請老師放心,我這傷養幾日便可,不會耽誤正事的。您留在衛國的書簡,我已派人整理完畢,護送回來,預計三日之內便可抵達,還請老師安排人清理藏書樓,準備好地方以便安放。」
「如此甚好,甚好!」孔丘見他動作依然麻利,臉色雖有些發白,聲音還是中氣十足,稍稍安心了一些,一聽他說的書簡,眼睛就亮了起來,忍不住伸手撫須長捋,以按捺自己激動的心情,「既是如此,那這三日你就好生休養,其他的事,讓子有替你安排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