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破敵過箭疾(3)
青青還是第一次親眼目睹如此大戰,近二十萬人絞殺在一起,你來我往,黑壓壓的一片,戰場便如同一血肉磨盤,不分敵我,所有人都在裡面被反覆擠迫、碾壓……最後成為毫無生氣的屍體。
血流漂櫓,橫屍遍野的畫面充斥在腦海中,讓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對血產生了反感和噁心。
就算那一日她也曾隨孫奕之在千軍萬馬之中廝殺,但那次是為了行刺田莒,速戰速決,齊軍自相踩踏的傷亡遠遠大於他們親手所為,更何況在夜間根本看不清情況,遠不如那場持續了近一整天的白日大戰來得血腥刺激。
縱使她劍術超絕,也曾殺過人,見過血,可這般場景還是初次看到,最後終於忍不住吐了起來,幾乎將早上吃的食物全都吐完,最後連膽汁都快吐出來,滿口腥辣苦澀,喉嚨處更是火燒火燎般的疼痛。
孫奕之萬萬沒想到她會被嚇到,趕緊將馬背上帶著的水囊遞給她,等她喝了幾口,又吐得乾乾淨淨之後,忍不住心疼地說道:「上馬吧,我們先走吧!」
青青咽下一口清水,勉強說道:「可眼下勝負未明,我們就這樣走了的話,你那幾位師兄怎麼辦?」他們從田盤那悄然離開,混跡在艾陵之中,一則是為了觀戰,伺機而動,再則便是為了照應冉求三人。畢竟他們也是應他所求,才會如此冒險一博,保存三萬精銳按兵不動,以少對多,齊軍卻是全軍壓上,這種情況下,勢均力敵的兩方完全就是以命相搏,才形成眼下這般人肉磨盤般的慘狀。
「不用等,勝負已明。」孫奕之隨口說道:「鏖戰一日,兩軍皆疲,吳軍尚有三萬精銳待發,只要時機一到,殺入陣中,齊軍必敗。如今師兄已退回后陣,不必擔心。倒是你……對不起,我沒想到會害你如此難受……」
「不關你的事。我自己也沒想到。」
青青又乾嘔了兩聲,自嘲地笑道:「當初我隨你在軍中廝殺之時,也不知殺了多少人,手都沒抖一下。我自以為心志堅定,可沒想到,今日看到十幾萬人就這樣混戰在一起,方才知道人力之有限。就算武功再高,劍法再精,被困在陣中無從施展,千萬人上來,耗也要把人耗死在裡面……想起來,當初我還真是夠膽大包天的,在吳王宮中能得以生還,還真是運氣不錯啊!」
「是我的運氣好才對。」孫奕之握住她的手,扶著她上馬,輕聲說道:「若非你膽大妄為,我們也不得相識。沒有你,我現在只怕也早成了清風山莊的一具枯骨,何來今日。」
兩人相對一笑,並騎而去,繞過戰場,直奔曲阜而去。對於他們而言,此戰的結果,齊國敗,則十萬大軍毀於一旦,從此再無力侵魯稱霸,而吳國縱然能勝,也是一場慘勝,空耗國力,損兵過半,就算得一時威名,也掩不住身後越國的虎視眈眈。
此番孫奕之的計劃能順利實施,除了魯國三子相助之外,范蠡跟在吳王身邊,借伯嚭之口,附議王子姑曹提出的戰術,顯然亦存了消耗吳軍的心思。孫奕之雖看得清,卻也知道,此時此刻,夫差的野心膨脹,自負到極點,已然以諸侯霸主身份自居,哪裡還聽得進旁人的勸諫,伍子胥和孫家的下場,便是先例。
他已無心歸吳,方才暗中謀划此役,既為師門出力,又一箭雙鵰地報了家門血仇。只是看到那血腥戰場的慘況,儘管早已身經百戰,他也忍不住有些悔意,一將功成萬骨枯,阿爺的兵聖之名下,不知有多少亡魂,就連他的阿爹阿叔都已戰死沙場,孫家男兒,到此僅余他一人。而如今,他被剝奪的軍職,無法再領兵上陣,原本還有些遺憾,今日見到自己籌劃這一戰中,死傷無數,血流成河,就連青青都看不下去,他亦心生悔意,再無昔日掌軍之時的冷酷肅殺之心。
兩人喬裝打扮,兩日後,方才扮作遊俠兒進入曲阜,正值魯王為吳王接風慶功,全城懸紅挂彩,熱鬧非凡,街頭巷尾都在議論著此戰之中吳軍的悍勇。上至白髮老翁,下至黃口小兒,交口稱讚,無不嘆服。
待到入夜,孫奕之前往冉求府上之時,三人早已等候多時,一看到他,都忍不住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你小子夠狠啊!」冉求一馬當先,毫不客氣地先衝上去揮出一拳,「拿我們做誘餌,引得吳齊兩國血戰,這十幾萬人都填了坑,這一仗打得,真他媽……痛快啊!」
宰予在一旁搖頭不已,看著孫奕之輕輕鬆鬆地避過冉求的拳頭,哪怕只守不攻,也讓冉求連他的衣角都碰不到,任憑冉求大吼大叫,他都一派輕鬆自如的模樣,簡直看著就讓人恨得牙痒痒。
他們都很清楚,齊魯兩國多年交戰,俱為君子之戰,列陣對敵,有來有往,縱有勝負得失,死傷也不過千百人。此番國書雖領兵十萬,但若非先前被胥門巢誘敵深入,后又被伏擊挑釁,必然不至於亂了方寸,全軍壓上,造成如此慘烈的戰局。
沒有孫奕之在背後的出謀劃策,兩國都不會死戰至此,結果齊國十萬大軍盡數覆滅,吳國也折損過半,十幾萬人埋骨艾陵,山河色變,天地悲鳴,就連他們這些始作俑者,到最後都覺得慘不忍睹。
吳王夫差尚自得意不已,自以為武功蓋世,卻不知自己早已被算計成一枚棋子,在他看來的霸業,卻是他人眼中的笑談。
這個師弟看似謙謙君子,出手卻如此狠辣,真不是個簡單人物,吳王終有一日,會後悔當初的抉擇,任誰有這樣一個敵人,都會一世不得安寧。
冉求拳腳齊上,連綿不斷,一招快似一招,一招狠過一招,孫奕之卻始終不曾還手,腳下如行雲流水般,身形無比飄逸洒脫,總能在他拳腳之間翩然而過,讓他每每撲空,氣得幾乎跳腳。
「不打了不打了!你不還手,就是看不起我……」
「那我可還手了——看拳!」
孫奕之微微一笑,右肩一動,冉求急忙閃避,不料腳下卻被他一絆一帶,頓時失去重心,轟然倒地,摔了四腳朝天。
好在冉求雖是身形高大魁梧,身手仍靈活敏捷,立刻一個鯉魚打挺便跳了起來,氣惱地指著孫奕之大罵:「你個騙子!混賬!說看拳居然出腳!」
「兵不厭詐,師兄忘了嗎?」
孫奕之嘆口氣,說道:「此番大捷,我還以為三位師兄會藉機向魯王提議,迎回孔師,方才趕來拜會。想不到子有兄一見我就動手,莫非不歡迎小弟?」
「奕之多心了。」宰予急忙拉住冉求,乾笑道:「我們正是為此事等你。來來來,進去說,子有早已命人準備好了酒菜為你接風,方才不過是與你鬧著玩,莫要在意。」
「奕之,請!」樊遲在他身後,也跟著伸手相邀。孫奕之揚眉一笑,拉過樊遲的手,四人一同進房。
冉求早已讓人在正廳內備好筵席,等他們一入座,便有侍女先奉上凈盆布巾為他們凈手,再呈上冷盤熱炙,斟滿美酒,方才在他的示意之下退出正廳,僅留四人在廳中飲宴。
孫奕之聽他們說了魯王招待吳王之事,這次胥門巢得勝歸來,領了頭功,孟孫彘乾脆稱病不出,魯國這邊也只有他們幾人作陪。行軍作戰他們是比不過吳國,而這飲宴之中的拼酒卻要高出不止一籌。魯王上次知道吳王不好美色之後,這次便換了方式,命人送上數百壇美酒犒賞三軍,席間更是將吳國君臣都灌得酩酊大醉,方才感覺自己略為佔了上風。
只因席間杯來盞往,魯王亦喝得大醉,冉求三人根本沒機會提及孔師之事,只得回來與孫奕之相商。
孫奕之喝了一小口酒,便望著冉求搖搖頭,嘆道:「子有兄當初敢掛冠而去,追隨孔師出行,怎麼如今連直言上諫的勇氣都沒了?還是只敢欺軟怕硬窩裡橫,光知道對我使勁啊?」
冉求面上一紅,好在他面色原本就近乎紅棕,也不甚明顯,只是惱羞成怒地先瞪了他一眼,見他非但不怕,還挑釁似地舉杯相邀,忽然就泄了氣,無奈地說道:「我隨孔師歷經衛宋楚三國,也見了不少人。這天下諸國,就算敬孔師為聖人,然有幾人敢用孔師為政?更何況處處皆有奸佞之臣,暗箭傷人,孔師君子之風,又豈容他們詆毀?孔師這些年皆不得志,方才讓我們先回來,如今我們好歹立下些許功勞,卻連大王都難得一見,又如何能提及此事?」
「沒跟你們大王說就對了。」
孫奕之一口喝盡杯中酒,不論如何,魯國的酒水,辛辣刺激,遠勝過吳國,只是這幾位師兄,根本沒抓到問題的點子上。
「如今之魯國,執政為何人?」
「自然是季孫氏家主,」冉求聞言神色一整,帶著幾分敬意地說道:「自季孫大人接任家主以來,禮賢下士,手段強硬,遠勝過前任家主。此番孟孫氏等人消極怠戰,大王和朝中大半臣子都力主議和,若非季孫大人一力支持,我也不可能當上左軍統帥,魯國有季孫大人執政,興盛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