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靡靡逾阡陌(3)
「慢著!——」
田恆雙目微眯,微微腫起的眼泡中,眼神卻犀利無比,上下打量著孫奕之,他雖不曾聽聞過子易之名,卻也不信伍封此時敢編造個子虛烏有之人前來糊弄於他。
他方接任田家家主,為了立威和震懾家中其他兄弟,不惜拿鮑家開刀,悼公一死,他親自扶立公子壬繼位為王,可如今既要面臨其他公族的反撲,又要應對魯、吳兩國聯盟進軍,手中卻無人可用,才不得不親自面見這位「高人」。
他故意冷淡,刻意疏忽,就是想看看高人的反應。他門下不缺阿諛奉承之人,卻無精通兵法之將,如今見孫奕之傲然離去,反倒引起他的「愛才」之意,不惜以自身傷病為由,婉言相留。
不料他這般迂迴婉轉的好意,居然還被一口拒絕,當真讓他對這位高人刮目相看。
「先生請恕在下冒失,」田恆深吸了口氣,猛然睜開雙目,凜然望向孫奕之,「敢問先生,可能助我三軍,迎戰吳魯聯盟?」
他說得如此坦白直接,乾脆了當,倒是讓孫奕之微微一怔,繼而一笑,傲然道:「區區吳魯聯盟,不過土雞瓦狗,有何懼之?唯不能者,在軍心也。」
「既然如此,還請先生入內,願聞其詳!」田恆這一次不再擺出架子,聞言相邀,終於看到高人點頭,這才鬆了口氣。
孫奕之欲揚先抑,欲迎先拒,果然將田家父子耍得團團轉.等將他迎入內堂,聽他一席話,不過寥寥數語,便將齊魯吳三國如今的情勢分析得鞭辟入裡,兩人對他的身份才幹再無懷疑,恨不得立刻能將他拜為上將,看他統領三軍施展手段,將那魯吳聯軍打得落花流水,便可藉此揚眉吐氣,將國、高兩家兵權盡數收回。
田家先前借著大斗出小斗進的借貸之道,收取民心,在內政上的一把好手,可說到用兵之道,則遠不如國、高兩家,故而齊國六軍之中,國、高兩家雖僅佔兩軍,卻是如今齊國最強的兩軍。田恆心有忌憚,可此番魯、吳兩國聯合進軍,他又不能不用這兩軍人馬,怔猶豫不決之時,聽得孫奕之一番欲擒故縱、誘敵深入的言論,頓時豁然開朗,拍案叫絕。
他雖然不能親手對付國、高二氏,可這次三國大戰,卻是天賜良機,若是照著這位「子易先生」的戰術,只要讓那兩家先行為餌,即可削弱敵方兵力,還可借刀殺人,只要除去兩軍將領,那齊國上下,還有誰敢再與他為敵?
田恆父子的前倨後恭,到最後田恆不但將孫奕之奉為上賓,將這座別院都送與他,還信誓旦旦地保證不出三日,便能說服齊王拜將授印,加入此次三國大戰。
孫奕之卻婉言謝絕,聲稱自己只是軍師之才,運籌帷幄之中,卻不能決勝沙場之上。
田恆一再懇求,孫奕之堅辭不受,慨然長嘆道:「田相國的好意在下心領了,只是子易一向閑散慣了,本不欲沾染刀兵血腥之事,此番也是因故人遇難,心有不甘,方才相助貴國。只望田相國能大敗吳國,讓夫差自食苦果,也算是他濫殺功臣的報應。子易也可算對得起伍家後人了!」
他說得如此直白,絲毫不留餘地,田恆也只得應允下來,心中對他的忌憚和猜疑卻又少了幾分。若是這位子易先生當真一口答應接印為將,田恆還要猶豫幾分,可他說得明白,自己就是來為伍子胥報仇,替伍家出頭,而非要在齊國爭權奪利建功立業,如此淡泊之人,方才配得上他的滿腹才華和不世出之名。
「既然如此,就有勞先生教誨小兒,若有什麼需要之處,儘管吩咐。」
孫奕之廢了那般口舌,等的就是這句話,當即呵呵一笑,毫不客氣地說道:「相國客氣了。子易不能征戰沙場,也是因為身患惡疾,動不得刀兵,這一路之上,全靠我那小僮護衛。聽聞神醫扁鵲如今正在臨淄,不知可否請來一見?」
田恆微微一怔,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沉吟了一會兒,終於還是點了點頭,「原來子易先生是因病不出,既然如此,盤兒,你速速去請神醫過來,為先生診治!」
「是!——」田盤應了一聲,急忙退了出去。
孫奕之見他並未推辭,眼珠一轉,便說道:「用兵之道,首要知己知彼,其次便是地形軍勢。子易遠道而來,對齊魯之地形尚未探明,不知相國處,可有地圖與我一觀?」
「當然當然,是本相疏忽,這就讓人取來與先生。」田恆見他態度大變,不似先前那般倨傲冷漠,心下大為受用,對他提及扁鵲一事的顧慮稍減,立刻命人去取齊魯兩國的地圖。
孫奕之早年遊歷天下,不但搜集了各國城池地圖,還曾經親自循圖對證,甚至將吳國周邊各國都轉了一圈之後,親自繪下地形圖,其細緻程度,絲毫不遜於各國的行軍圖。
田恆讓人送來的齊魯兩國地勢圖,上面僅繪有兩國幾座大城和山川河流,根本沒有地形道路,水源標誌,比起他昔日所繪的地圖天差地遠。可他還是做出一副看得津津有味的模樣,一邊看圖,一邊詢問齊國邊城兵力分佈,將領姓名,聽到田恆所答,居然還能一一給予點評,指出何人可攻,何人可守,何處易守,何處難攻。
他不過是隨口說說,田恆卻聽得心驚不已,越發覺得這高人非同凡響,不愧是伍子胥的至交,眼光之犀利獨特,遠勝過家中那些酒囊飯袋,倒是生了幾分愛才之意,打算此間戰罷之後,如若獲勝,便要想方設法將此人留為己用,說不能能藉此機會,重振齊國聲威,再創霸業。
孫奕之東拉西扯,無非是想挑起他的爭勝之心。
田恆初掌家門,急需揚威立名,弒悼公,逐鮑牧,立齊王,這一連串的雷霆手段下來,如今卻要將內亂轉移,魯吳聯盟進軍本是一件壞事,若是能藉此機會清除異己,獨掌兵權,對他而言,卻是難得的良機。
昔日他苦於無可用之人,孫奕之如今卻為他出謀劃策,引他轉換思路,方知天下無不可用之人,關鍵在於用人之道。哪怕是敵對之人,若能因勢利導,用得巧妙之時,反倒能起到意想不到之用。一味趕盡殺絕,反倒事倍功半。
田恆素來剛愎自用,連昔日同盟的鮑牧都能翻臉無情,如今聽他一席話,卻如同醍醐灌頂,思路豁然開朗,再看他之時,越發覺得順眼投機,當真是傾蓋如故,不到半日時間,已如十餘載的老友般暢所欲言,無話不談。
就連田盤趕回之際,在門口聽到自己父親發出的大笑聲,都有些震驚不已。
「父親,先生,神醫已到。」
孫奕之眉梢輕挑,伸手撫了撫頜下長須,輕笑道:「多謝田相,只是子易之疾不便言語,還請田相代為找一清凈廂房,請神醫為子易細細診治。」
「難言之疾?」田恆故意打趣了一句,大笑道:「何須令找地方。先生便在此住下,這園子皆為先生所有,神醫這幾日便留在府中,為先生好生診治。我們父子也不便打擾,就此先行告辭!」
「既然如此,子易恭敬不如從命,就多謝田相美意了!」孫奕之求之不得,臉上依然保持翩然風度,從容地將田恆父子送出正堂,這一回,主客易位,園中那些侍衛顯然已得田盤吩咐,一看到他時,都齊齊行禮拜見,口中直呼先生。
田盤讓過田恆,一擺手,身後兩個彪形大漢攙扶著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男子送上前來,那男子身形瘦小,身高不足六尺,體重不過百斤,面露驚慌之色,若無那兩個大漢挾持,只怕已癱軟在地上,站都站不起來。
孫奕之有些意外地看著他,望向田盤,疑惑地問道:「這位……」
「這位便是神醫扁鵲。」田盤肯定地答道:「是伍公子親自從魯國請來。只因未能救得先王,這幾日都在獄中,若非先生所求,也不得放他出來。」
「原來如此!」孫奕之點點頭,示意那兩人先扶扁鵲入內,自己親自將田家父子送出正門外,看著兩人各自登上一輛裝飾奢華的牛車,緩緩離去,這才轉身回府。
田家父子一走,這府中還留下了兩隊侍衛和十餘個家僕,一名叫田九的自稱府中管事,本要將這府中的下人和侍衛介紹給孫奕之,卻被他懶洋洋地拒絕,仍將府中所有事務交於他打理,先讓人備下好酒好菜,自去看那位扁鵲神醫。
「原來閣下就是神醫扁鵲啊!」
孫奕之支開了下人,只領著青青一人入內,讓她守在門口之後,便大步走入堂中,一直走到了那位神醫的面前,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臉來,上下左右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方才冷哼一聲,說道:「一別三年,你還真是有長進了,居然混出神醫的名頭,還真讓我刮目相看啊!」
「三年?你……你……你是何人?」
那神醫被他捏住下巴,動彈不得,聽他口氣如此熟絡,一口便說破自己的身份,頓時嚇得魂不附體,戰戰兢兢地看著他,卻見他面目陌生,眼神卻戲謔鋒銳,隱隱有些熟悉,再一回味他的聲音語調口氣,不禁倒吸一口冷氣。
「你……你……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