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靡靡逾阡陌(1)
齊國王位承自姜尚,為周天子麾下第一智者,昔日亦曾為諸國盟主,九合諸侯,代天行事,以尊王攘夷之名,受周天子賜封,稱霸天下,堪稱諸侯中第一人。
然而,就連當年創下如此霸業的齊桓公,最後也落得在諸子爭位時活活餓死,甚至身死不葬,蟲流出戶。其後的歷代齊王,無不是經歷各種血腥骯髒的爾虞我詐,方才能繼位掌權。在歷代齊王的奪位之爭中,六卿大夫的勢力越來越強,公族執政,前有高、國二氏輔政,後有田氏專權,先立悼公,如今再立公子壬,驅逐晏圉,削弱國、高兩家,如今連鮑家也被滅,齊國朝野之中,再無人敢與田氏相抗。
這種情形下,殺了田家大將的孫奕之還敢去臨淄送死,鮑牧不得不服,不得不敬而遠之,他沒孫奕之那麼大的膽子,當初還敢跟著田常一起奪宮爭位,扶悼公上位,可如今,故主已薨,鮑家將滅,他卻只能如喪家之犬般,逃之夭夭。
孫奕之將鮑牧送走之後,剛回來,就遇到青青正堵在客房門口,氣呼呼地瞪著伍清。
一看到他回來,青青更是揚起下巴來,對伍清說道:「你看,我都說了大哥不在,你偏不信。我才不會騙人呢!」
她剛準備休息,伍清忽然來了,她都說了孫奕之不在,伍清卻一副古怪的眼神看著她,根本不信她的話,她雖不記事,卻並非看不懂人的臉色眼色,看得出伍清對她的敵意和恨意,自然也不會有什麼好臉色相對,兩人爭執之間,正主兒就回來了。
孫奕之打了個哈欠,瞥了伍清一眼,懶洋洋地問道:「找我有事?」
伍清縱然有一肚子的話,也被他這絲毫不帶溫度的眼神,硬生生地凍成了冰塊,沉甸甸地壓在腹中,忍了又忍,終於還是搖搖頭,咬著下唇,低聲說道:「我只是來說一聲,我不大舒服,明日你們先走,不用管我!」
說罷,她轉身匆匆離去,兩間客房本就離得不遠,她快步走進自己的房間,重重關上房門,還沒發出聲音,就已覺得滿面冰涼涼的,儘是淚水。
明日就要到臨淄,一入臨淄,她便要被送入宮中,昔日公子宓對她有意,本欲與伍家聯姻,她當時縱使還記掛著孫奕之,意有不平,卻也不曾反對,畢竟那時還算得上門當戶對。可自從伍家覆滅,她與伍封逃來齊國,公子宓起初還前來相迎,對她許下諾言,借著伍家昔日與扁鵲的關係讓伍封前去魯國將扁鵲騙來齊國。
可等扁鵲一來,臨淄傳來密報,公子宓便匆匆離去,將他們兄妹二人瞞的死死,顯然另有內情。
她原本就失望痛心不已,偏偏伍封又救回了孫奕之,他聲聲切切叫著的「青青」讓她一直隱藏在心底的感情死灰復燃,甚至比原來更為熾烈。她以為自己找到了離開公子宓的機會,卻沒想到,孫奕之口中的青青,並非是青梅竹馬的她,而是個粗魯痴傻的村姑。而如今田家傳來消息,公子宓已改名為壬,繼任齊王,娶了田氏之女為妻,封為王后。
她不再是那個聲震諸國的伍相國之女,而是個落拓逃亡一無所有的弱女子,就算入宮,也只是後宮無數美人中的一個。
她的不甘、不平、不忿在這一刻達到了頂點,才會不顧一切地獨自去找孫奕之。哪怕他當真喜歡青青,她也不介意與她共侍一夫,那個痴傻粗鄙的村姑,又如何能與她相提並論?
可孫奕之那一眼,冷淡冷漠之極,讓她徹底寒了心。
那一眼之中,有警告,有鄙夷,有拒絕……冷冷的不帶一絲溫度,讓她明白,哪怕她真的不顧一切地向他表白,扔下身份自尊只求他身邊一席之地,也會被他毫不猶豫地回絕。他根本不願她在那個村姑面前提及一絲半點昔日的情誼,才會用這種直刺人心底的眼神,堵住了她要說出的話。
「清兒……」
伍封走到她身邊,眼神複雜地看著她,他雖未出門親眼看到方才的情形,可看到她面如死灰般的神色,看到她眼中的驚懼失望悲痛,他便已能想象得到她所經歷的一切,卻不知該如何才能安慰她。
「我不去了!」伍清撲進他的懷中,失聲痛哭起來,「我不要去臨淄,我不要進宮!我根本不喜歡他,就算讓我做王后我也不願意,更何況……更何況……二哥,二哥!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啊!」
伍封輕輕撫過她的頭頂,滿眼的痛楚之色,心疼地說道:「你若不想去,就不去。二哥在這裡陪你,就說你病了,咱們不去臨淄,不進宮了,你想去哪裡,二哥都陪著你。」
「二哥!」伍清哭了好一會兒,最後還在自己搖了搖頭,哽咽著說道:「二哥,我若不入宮,公子宓……齊王……他還會替我們報仇嗎?阿爹和阿娘,大哥……伍家只剩下我們倆了……」
「沒關係,就算只剩你一個人,也不用勉強自己去做什麼。」
伍封長嘆一聲,低頭看著這個昔日嬌生慣養的妹妹,她從來都是被父母兄長捧在掌心,在吳國甚至比公主絲毫不差,人中之鳳,千金之軀,如今卻被貶至此,讓她入宮做個尋常的美人,連妃位都不可得,不知是齊王本人的意思,還是田氏的意思。
方才收到田家傳來的消息,他也呆了許久,這才終於明白自己兄妹如今對齊王和田家,已毫無利用價值,隨便給他們個安身之所,或許對他們而言,已經是最慷慨的施捨。
到如今,與其委曲求全,寄人籬下,還真不如就此離去,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容身?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正如阿爹臨死前所言,夫差如此倒行逆施,終有一日,他們會親眼看到吳國破滅。
他說得如此洒脫,反倒讓伍清怔了一怔,疑惑地看著他,問道:「二哥?難道你能放得下這滅門之仇?」
伍封搖搖頭,說道:「放不下,卻也不一定非要靠齊王。夫差力主伐齊,吳齊之間終有一戰,齊王既然看重田氏,就由得他們去。我只有你一個親人了,怎能忍心將你送入宮中受苦?這仇,要報,我也等得起。」
「二哥!」伍清感動得再次落淚,她原本以為這個素來只知道玩樂的二哥根本靠不住,來齊國之後更是被公子宓和田氏耍得團團轉,忍下那般屈辱的要求,卻沒想到,此刻他竟願意為她放棄報仇,而非送她求榮。
伍封放開心結,看到妹妹終於展顏開懷,雖知前路渺渺,卻也難得歡喜,等安撫得她終於累極歇下,他卻又有些輾轉難眠,悄悄走出客房。這驛館並不大,只有三進園子,他們住在內院的西廂,後院便是馬廄,他們四人八騎,倒是佔了一半的地方。
田氏在穆陵的守將名喚田杉,便是他派人送來了齊王密信,那竹簡上的封印是公子宓的私印,他初承王位,百忙之中,還不忘給他們送信,可信中內容,卻又如此薄情寡義,也難怪伍清失望之下,不願再去臨淄。
只是青青的病,又非去臨淄不可。
伍封忍不住長嘆一聲,回頭看了眼早已熄燈的客房,若無他和伍清,或許他們還能更快趕到臨淄。可孫奕之昔日在吳國聲名之盛,直追其祖,作為吳國劍道第一人,齊國認得他的人不知凡幾。加上田莒之死,齊王和田家都對他恨之入骨,稍有不慎,被人識破身份,若無他相助,真不知會如何離開。
「在想什麼?」
一隻手忽然拍在了他的肩頭,嚇了他一跳。他一回頭,看到竟是孫奕之,這才鬆了口氣,心虛地說道:「沒什麼,只是有些睡不著,出來走走。」
孫奕之盯著他的眼,皺起眉來,緩緩說道:「阿封,你從小就不會說謊……出什麼事了?」
伍封張了張口,最終還是長嘆一聲,將公子宓密信的內容一一告知,說到最後,不禁苦笑道:「他勸我們以大局為重,輔助他坐穩王位,不計一時之高低。可這一時……對清兒來說,或許就是一世啊!」
「原來如此。」孫奕之頓時明白伍清那時來找自己的原因,她或許將自己當成了救生浮木,或許心念絲蘿托喬木,可他既已無意,自然不會給她開口之機,當即說道:「後宮不是什麼好地方。她既然不願入宮,那就不去。先稱病留下幾日,我和青青正好去臨淄,就借口替她求醫,看能不能找到神醫。若能如願,正好一舉兩得,你們便隨我一同前往魯國。」
「魯國?」
伍封一怔,忍不住說道:「齊王繼位的第一戰,只怕就是征伐魯國。孫大哥,」他本欲勸他避開,可看到他亮若星辰的眼神,忽然明白過來,不禁又驚又喜地問道:「難道……難道大哥早有計議?」
孫奕之微微一笑,雙目之中,英氣凜然。
「孫家之人,從不畏戰。我不怕他開戰,還就怕他不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