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道途猶恍惚(3)
「不要再叫我大哥!我擔不起!」
孫奕之冷笑一聲,瞥了他一眼,輕哼道:「既然如此,今日你我恩義兩抵,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終有一日,我會取了那廝的狗頭,為雅之報仇!」
他大步朝外走去,剛邁出第一步時,身形還晃了晃,伍封想要去扶他一把,卻被他一巴掌拍開,哪怕傷口再痛,他依舊走得無比堅決,腰背挺直如松,絲毫不因傷痛而彎折半分。
伍封不敢再攔他,眼睜睜看著他離開,只覺得他走出的每一步,似乎都踩在了他的心上,讓他低入塵埃,無法再抬起頭來,連再看他一眼的勇氣都沒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伍清踉踉蹌蹌地從內院跑出來,才將他驚醒。
「清兒?」
伍清滿面淚痕,連站都站不穩,卻抓著他的手急切地問道:「他為何會走?是你趕他走的嗎?他的傷還沒好,怎麼能走……我不怪他,二哥,你快去把他找回來啊!」
「找不回來了!」伍封搖了搖頭,疲憊而低沉地說道:「不是我趕他走,是他不願留下。清兒,回去吧!」
「為什麼?」伍清一聽,越發地失魂落魄,「難道他就那麼討厭我,寧可帶著傷離開,也不願再看到我?」
「不關你的事。」
伍封長嘆一聲,扶著她進屋,先前孫家被滅,他也是被青青抓走,才知道了些許內情,只是還沒來得及與大哥對質查問,伍家也跟著出事。他帶著妹妹一路逃亡,朝不保夕,哪裡還有心思提及往事。
可到了如今,他不說也不行了。
伍清聽他將當日青青從清風山莊搶下孫雅之的屍體,連他一起抓去當了人質。後來又請來蘇詡驗屍,方才查出與田家有關。
孫奕之一怒之下,與青青夜行千里,直闖齊軍大營,竟然於千軍萬馬之中,斬將奪首,刺殺了齊軍大將田莒,將其頭顱作為禮物於試劍大會之上,當眾送給了公子宓。
需知如今的齊國,已不是姜齊天下,連國君都是田家一手扶持方才繼位。田莒雖是田家旁支庶子,卻是田家最有天分的將領,年方不惑,正是最有實力的時候,卻被孫奕之一劍斬斷生路,徹底斷了田家這一支的希望。這種死仇,絕非三言兩語可以帶過。
孫奕之決然而去,伍封呆了許久,方才明白,他如此決絕,並不單單是因為心結難解,更因為兩家恩怨有別。若追根究底,公子宓和左手劍還是伍平引薦入吳,他當初能出手相救,已是全了兩家情誼,如今再想讓他放下家仇投靠齊王,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道不同,不相為謀。
他們已然依附於田齊,孫奕之既不願歸齊,必然成仇。再留下來,只會影響到田齊對他們的信任,所以他才會不顧傷勢地決然離去,甚至將話說盡,再無挽回餘地。
伍清獃獃地聽著他所說的一切,如在夢中一般,怎麼也無法相信,閨中好友之死,竟是因公子宓而起。她原本還存著的一點希望,如今徹底破滅。
這樣的恩怨糾葛在先,孫奕之無論如何也不會接受她的情意,而她,卻要被送入齊宮,成為公子宓的人……她不禁打了冷戰,雅之若在地下有靈,會不會也怨恨她?
「二哥……為什麼會這樣?」伍清痛苦地垂下頭去,眼中滿是絕望,「為什麼會這樣?他絕不會原諒我的,我……我該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
伍封茫然地看著前方,他原以為,逃到了齊國,就有機會東山再起,如父親一樣,重振家聲,報仇雪恨。可到了這裡他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父親的謀略膽識,無論是治國之才,還是統兵之能,他統統沒有,若不是公子宓看上了妹妹,讓田靖遠為他們安排落腳之處,還給了些許安家的財物。沒有這些,只怕他此刻衣食無著,連個門客都不如。
喪家之犬……或許,說的就是他這樣的吧!
他倆痛苦而迷茫的時候,孫奕之卻壓根沒想那麼多,對於伍家的人,他已經根本不想再有接觸。先前救下伍封兄妹,他也只是出於同病相憐,對伍子胥之死,他的感覺更加複雜。
阿爺在臨死之前,將兵書和魚腸劍交給了青青,顯然他已經感覺到了即將到來的危機,只是沒算到來得會是那麼迅猛,那樣慘烈。
這一切,若是沒有夫差的故意縱容甚至推波助瀾,根本不可能發生。
孫家在軍中的影響力,與伍家在朝堂的影響力,都制約著夫差的權力,讓他無法獨斷專行,無法肆意妄為。他雖有雄心壯志,卻剛愎自用,原先闔閭兵敗身死時,他尚記得虛心求教,苦心磨礪,可等到一舉擊潰越兵,連戰皆勝之後,他的野心也隨著一次次的勝利變大,不甘於再做個普通的諸侯王。
同樣身為姬姓子孫,雖然血緣已遠,夫差仍希望有一日,能稱霸天下,如晉文公、齊桓公一般,受周王室承認,為諸侯之長。
在爭霸之路上,所有攔著他的人,都是他的敵人。
順者昌,逆者亡。
無論孫武與伍子胥初衷為何,夫差都已無法容忍他們一次次的抗旨勸諫,一次次的阻攔反對。收回軍權,獨攬朝政,是他爭霸之路的第一步。這一步,必然要踩著孫伍兩家的屍骨,才能震懾其他世家大族。
伍家與齊國的往來,從一開始,並未想到會危及孫家,孫奕之相信伍子胥的為人,也敬重他的忠義,才會接受他的託付,拚死救下伍封兄妹。但事後循著蛛絲馬跡查到伍平與公子宓的來往,他越發覺得心寒起來。
伍清對他的情意,他不是沒察覺到,一則是昔日無心,再則是他已查到,公子宓到姑蘇之後,曾去相國府拜會伍子胥,在那時,兩家已有聯姻之意。如今田家將他們兄妹安置在此,顯然也是為了公子宓,齊王陽生眼下已是凶多吉少,他們卻安然無恙……孫奕之冷笑一聲,田家把持齊國朝政,控制齊王繼承,已是眾所周知。
只是不知這一次,他們要扶上位的傀儡,又會是誰。
離開伍家之後,孫奕之在城中兜了幾個圈子,確定無人跟著自己之後,便找了家最大的宅院,翻牆潛入,順手牽羊地將人家男主人的衣物換上,又搜颳了一番,布帛珠寶之類的都打包帶走。臨出門的時候,他才看到這人家門楣上赫然寫著田府,不由一樂。一不做二不休,他又轉回頭,從廚房到柴房,潑油放火,眼看著火燒起來之後,才趁著混亂,施施然離去。
伍封兄妹所住的,不過是田家的一處外宅,根本算不得什麼。田家在齊國勢力之強,幾乎凌駕於君王之上。連這等邊城小鎮之中,田家宅院也是最大最奢華的一處。
只不過,齊國也並非只有田家。
孫奕之換了裝扮,又塗黑了臉,剪了馬尾粘作鬍鬚,稍加修飾,便扮作一駝背老漢,混在城中打探消息。
齊國原本有四大家族,國、高、鮑、晏。只是昔日的鮑叔牙之後,鮑牧當政之時,誤信田氏,以致於田氏崛起,趁著齊景公暴亡之際,先是聯合鮑氏及眾大夫殺高張子,驅逐晏孺子,晏家被迫遷往魯國,齊魯兩國自此水火不容。而田乞借擁立齊王之功,獨攬大權,凌駕於三公六卿之上,儼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而如今,齊王陽生被迫逃亡,看那情形,身邊既有田莒之子,孫奕之就算救得了那一次,只怕他也逃不到哪去。果不其然,他才轉了一圈,便在官衙處聽差役宣講榜文,說齊王已薨,追為悼公,舉國致哀。
孫奕之算了算日子,就算連上自己受傷昏迷的兩日,這榜文能從臨淄傳到邊城,只怕這齊王薨了不止一日。當日他遇到齊王之時,只怕這位齊王已經「薨」了,才會被苦苦追殺,不死不休。
他問清了這座邊城的方位地勢,方才知道,此處距離他受傷昏迷的那座山竟有百里之遠。先前他也沒來及問清伍封是在何處救下他的,如今又不可能回去,只能循著這條路,慢慢查訪青青的下落。
他們從越國一路逃出來,穿過吳國之時,尚有舊部相助,可如今吳國已開始調集兵馬,與魯國聯合伐齊。吳齊邊境便成了兩國間客諜探最為密集之地,雖未正式開戰,可行刺火拚連日不斷,根本無人注意到,其中一場不起眼的戰鬥中,竟埋葬了真正的齊王。
孫奕之十二從軍,一開始便是從探子做起。喬裝打扮尋蹤覓跡本就是看家本事,哪怕在異國他鄉,他也能從最不起眼的地方找到線索。循著邊城到崖山之路,他一邊小心搜集著吳齊兩軍的戰報,一邊尋訪自己逃亡遇救的蹤跡,卻始終沒找到一星半點兒與青青有關的消息,加上他有傷在身,這區區百里之路,竟走了整整兩日。
這兩日來,他越走越心灰,等到了崖山之前,一步步走上山路,沿著那血跡斑斑的山道上山之時,幾乎已經死心,只打算再看一眼最後分別的地方,再另想辦法找人。
可他怎麼也沒想到,在那荒僻的山路之上,連那日追殺齊王的人馬都已屍骨無存,卻有一人懶洋洋地坐在山崖之上,靠著山頂的一株松樹坐著,那青衫倩影,在樹蔭之下,竟如一幅夢中方有的畫卷。
亦真亦幻,如夢如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