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拂衣辭世喧(3)
林瀟不似蘇詡那般出身大家,熟識禮數,鄉野之中,病急投醫,什麼樣的情況都見過,自是沒當回事,當即便讓孫奕之將青青抱去裡間放下,可他都將人放在榻上,青青兀自緊緊地扯著他胸前的衣襟不肯撒手,那兩人便徹底無語了。
「別怕,青青,讓蘇大夫和林館主給你看看,頭就不會痛了。」孫奕之一頭的汗,又不忍推開她,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哄著安撫她。
青青搖搖頭,一邊頭痛得整張小臉都快皺成了一團,一邊還抓著他不放,「不走……」
「我不走,我就在這裡。」孫奕之無奈地蹲在一旁,給林瀟讓出地方來診治,還得哄著她別亂動,「青青聽話,乖乖的,很快就不疼了。」
林瀟看得哭笑不得,可把了下脈之後,神色一整,眉心都快擰成了個疙瘩。
蘇詡本沒當回事兒,這離魂症固然難治,可就算治不好,也不一定危及性命,他是軍醫出身,一場大戰下來見過的死人成千上萬,在他眼裡,只要能活著,缺胳膊斷腿都是運氣,何況她什麼都沒少,只是少了點記憶,哪怕連武功劍術統統都忘了,對一個女子而言,或許還是福非禍,所以打心底來說,就沒將這病當成大事。
在他眼裡,醫治那鬼面人的一身燒傷和斷手,都比給青青看個頭痛腦熱來得重要。
若非孫奕之在此一力堅持,他早就將這個女人丟出門外去了。
可林瀟的神色,卻讓他起了好奇心,伸出手來,難得從他手中接過,「怎麼回事?我看看。」他的手指方一搭到青青的腕脈上,就微微一顫,感覺到那古怪的脈息,強勁霸道,卻又紊亂糾結,立刻明白師兄為何發愁,當機立斷地說道:「你帶她走吧,去魯國,立刻走!」
「為何?」孫奕之一聽便緊張起來,握住了青青的另一隻手,不安地看了她一眼,原本是他堅持要帶她去找扁鵲,可當初他們並不支持,這會兒一反常態,倒讓他一顆心都提了起來。
林瀟看了蘇詡一眼,委婉地說道:「她人雖患了離魂之症不記得許多人和事,可學過的功夫,卻還在身上。如今她不記得如何控制內力,稍一動手,便容易內息錯亂。你也是習武之人,自然比我們更明白其中風險。」
蘇詡也點點頭,說道:「先前我們只想著這病症無礙性命,反倒忘了她並非常人……奕之,你自己也要小心。若她控制不住自己,只怕會傷人傷己,若能儘早找到神醫,那是最好不過,如若不然,你也要想辦法,實在不行,就廢了她的內功……」
「不行!」孫奕之打斷了他的話,看了眼青青,搖搖頭,「我一定會找到辦法的。多謝二位!」
他是習武之人,也是從會走路之時,便開始扎馬步,懂事開始便冬練三九夏練三伏,自是知道這功夫來之不易,青青的天賦再高,這一身內力也是經歷無數磨礪方才練就,若是在她什麼都不知道的時候,輕易地廢去,那若是等她清醒過來,還不知會如何痛苦。以她的性子,廢了她,簡直比殺了她還要難受。
只是他同樣明白這樣做的風險,青青此時的情況,就如同個兩三歲的孩子手執百斤大鎚,她的力量越大,失去了控制力,傷人傷己的可能就越大。就如同今日,她被那鬼面人稍加刺激,牽動內息,差點弄得自己走火入魔內傷。若是一旦控制不住,這些原本屬於她自己的力量,就會成為她最大的敵人。
事已至此,正如蘇詡所說,他必須立刻帶她去魯國,儘快找到扁鵲,否則多耽擱一天,都會多一天的危險。
林瀟雖是有些不贊成,但也不再反對,只是交代小葯童去準備了些葯,他親自配好藥包裝好,交給孫奕之。這些葯雖不能治好青青的離魂症,卻有安神定心之效,作為輔助治療,也有些用處。
孫奕之謝過兩人,收拾好自己和青青的行李,思忖一番,將韓薇的骨灰亦用個瓦罐裝好放入行囊之中。他雖不知青青何時能痊癒,卻也知道,她們母女本是打算此間事了便回晉國一趟,不料卻遭此大難,一死一傷,他也只能以這種方式,來完成她們的心愿。
蘇詡見他裝了半馬車的東西,卻大多是青青的日常之物,知他心意已定,也不便再多勸解,只是將自己昔日遊歷諸國時曾經結識的齊魯兩國之人一一交代給他,他原本就是為學醫而遊歷天下,認識的也大多是當地的名醫,以扁鵲的身份本事,所過之處,這些人必然更容易收到消息。
孫奕之方謝過他,就見司時久匆匆而來,他本讓司時久去查訪那日趙家失火之事,卻沒想到他回來之後,先提起的卻是韓趙兩家。
那日出手的果然是齊國之人,只是不知他們用了什麼法子,竟然打動了越王,聯合越王算計了韓霄子一行人,趁著他們被灌醉之際,前去趙家擄人。等韓霄子酒醒之後,趙家幾乎燒成了白地,現場只留下了三具焦炭般的屍體,根本無法分辨出男女。
蘇詡為人謹慎,當日救人之時,便安排司時久另找了兩具屍體放入火場,又加了把火,將趙家燒得乾乾淨淨,就算他們沒掃尾乾淨之處,到最後也被燒得乾乾淨淨。
那些齊國人找不到莫傾和聶冉,只當他們與青青同歸於盡,但見屍體數目不對,這幾日一直盯著韓霄子,認定青青若是活著,難免會找他們一起尋人報仇,卻不料青青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哪裡還記得這些認識不過幾日的親人。
韓霄子原本以為這回不單是父女重逢,重歸於好,還能修復韓趙兩家關係,為韓家添一臂助,卻不料風雲突變,韓薇突發急病,又遭此劫難,他連最後一面都未能見到,心痛之餘,讓人草草收拾了那三具無法辨認的屍骸,便打算打道回府。
他這一走,齊國人自然緊隨其後,一露行蹤,便被司時久逮到。
司時久原本是孫家隱於市井中的死士,自有一番手段,那齊國間客也並非寧死不屈的死士,甚至曝出越王來想求得一條生路,他一聽到越王與此事有關,便匆匆趕來回報。
孫奕之稍加思索,便明白勾踐此舉之意。
青青已經擺明了不可能再為他所用,而他眼下與齊國聯盟,共抗吳國,自然不可能再與晉國繼續虛與委蛇下去。別人不知,孫奕之卻很清楚當年勾踐夫婦在吳國時的遭遇。勾踐能忍辱至今,並不代表已然忘卻過去。青青拒絕入宮之時,自稱為趙家人,卻不知勾踐對趙家人的恨意之深,不下於夫差。
對勾踐而言,既不能用,又是仇家之後,自然不必再留。
只是青青對越國有功,又曾指點過無數越國將士,他若親自安排,免不了會走漏風聲,故而才會借燕齊間客之手。
想清此節,孫奕之更知越國不可久留,讓司時久去換了份文書,從先前的吳國商人搖身一變成魯國商人,帶著青青和司時久,喬裝打扮了一番之後,便趕著輛馬車準備離開諸暨。
吳王雖聽信西施與伯禧,以為越王忠心順服,可孫武和伍子胥從未信過勾踐,先前就曾在越國安插密間,只是兩人去的猝不及防,這些人無人接管,只能繼續潛藏下去,孫奕之被吳王追捕,唯恐累及昔日親友,又擔心青青的安危,一能動彈就跟著吳使赴越,通過一番手段,已接掌了昔日孫伍兩人留下的密間,辦這些通關文書自是不再話下。
只是馬車到了城門口,看到一行越兵匆匆回城,孫奕之還是拉下了馬車裡的布簾,不想讓人看到車中的青青。
青青坐在馬車上一刻也不得閑,原本就覺得憋悶,一見他將唯一的窗口都擋的嚴嚴實實,更是撅起嘴來,不滿地說道:「我不要坐馬車,馬車好悶,我要出去,我要去找小羊!」
「城裡沒有小羊,」孫奕之頭疼不已,耐著性子說道:「等我們出城以後,大哥一定給你找回你的小羊兒。」
「馬車好悶,青青不要坐馬車!」青青執拗地朝外擠去,孫奕之正苦口婆心地勸阻著她,忽然車外傳來一聲厲喝,充作車夫的司時久急呼一聲,猛然勒馬停下,兩人猝不及防,齊齊摔倒。
范蠡剛讓人攔下馬車,掀開車簾,便看到裡面兩人抱著滾做一團,不禁皺起了眉頭,讓人查驗三人身份。
司時久弄來的文書上,孫奕之化名子易,攜妻行商,有魯、齊、吳、越四國通關文印。范蠡並未看出破綻,只是覺得這魯國商販光天化日之下於車中做出這等失禮之事,頗為礙眼,正揮手讓人放行之際,忽然聽那商販懷中女子咕噥了一聲「好痛!」,聲音既脆又清,只是輕輕一聲,便如霹靂般直落在他耳中。
他定定地望向那商販懷中的女子,雖穿著一身寬大的素袍,梳著髮髻,面色蠟黃,容貌平凡之極,可那一雙眼黑白分明,清澈透亮,分明就是傳聞中那已葬身火海的趙家青青!
看到她的第一眼,他終於知道,自己這兩天一直守在城門處,做這些根本不該他過問的巡查盤問之事,是為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