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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春色豈知心(6)

  原本就算不得流暢的笛聲戛然而止,青青獃獃地看著還趴在床上,背上血色殷然,居然還能撐著對她唱起「青青子衿」的傢伙,只覺得面孔上熱得一直連耳根都跟著發燙起來,平生第一次,在與人眼神對視之時,狼狽地閃開。


  「你好生養傷,我先走了!」


  她如同丟個燙手烙鐵一般,將青竹笛丟回給孫奕之,不等他開口,便已轉身衝出了房門,轉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孫奕之拿著她方才吹過的竹笛,忍不住笑了笑,能讓她有點反應,還真是不容易。看到她面紅耳赤的狼狽逃離,輕功幾乎施展到極限,若非當真動了心,又豈會如此?


  他忍不住輕輕撫過她方才手持竹笛的位置,光潔的笛身上似乎還留有她指尖的溫度,而吹孔處,似乎還停留著她的氣息,讓他忍不住放在唇邊,輕輕吻上去,剛吹了一節小調,卻並非《採薇》,而是真正的《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傷口不疼了?」蘇詡推門而入,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問道:「你做了什麼?青青姑娘居然跳牆跑了,貌似還在外面摔了一下……」


  孫奕之聞言一驚,愕然抬頭,剛一抬頭,後背的傷口一扯,痛得他整張臉都快皺成了一團,狠狠地瞪著蘇詡,咬牙切齒地說道:「你故意的!」


  「那又如何?」


  蘇詡一巴掌拍在他的腦後,將他按在榻上。


  「趴好了,傷口才止血,你這樣亂動下去,早晚失血過多而死!」


  孫奕之從堅持來越國之時,就一路上被他這樣虐了過來,早已習慣他的暴力,好在他抗揍,身上雖然一直大傷小傷不斷,可精神卻絲毫不見萎靡,就算被按趴下,也不肯老實休息,反倒笑眯眯地說道:「你是嫉妒了吧?聽說你家中正在為你擇妻,等你成親的時候,我定會送你幾壇好酒。」


  蘇詡白了他一眼,冷哼一聲,「酒再好,也沒你的份。你的內傷未愈,半年之內,最好別沾酒,更不可與人動手。否則,下次就別再找我療傷,自己去挖個坑埋了吧!」


  孫奕之嘆了口氣,識趣地不再跟他頂嘴,多災多難的日子,萬萬不可得罪了大夫,否則受罪的還是自己。只是一想起當初在太湖無名島中,青青將他泡在葯泥之中,那些奇奇怪怪的療法,也不知她從哪裡學來。


  一想起來,他便說與蘇詡,蘇詡聽了不以為奇,反倒有些讚許地說道:「這葯泥療法倒也不算稀罕,聽說南越蠻荒之地,山高林密,罕有人煙,有一處葯沼,便是山中群獸療傷之地。但有野獸受傷之後,便去葯沼中滾一身葯泥,數日便可痊癒。依我看,這葯沼能治癒百獸,便是因其周圍生有多種藥草,常年無人採摘,落入其中,腐爛成泥,久而久之,便有了藥性。青青姑娘能自制葯泥為你療傷,取自天然,果然聰慧。」


  「再聰慧,也與你無關。」孫奕之警惕地看著他,說道:「我已向她阿娘求親,她答應我,等我三年孝滿,便可正式登門下聘。」


  蘇詡曬然一笑,道:「你以為人人都與你似的,口味獨特?她既非絕色美女,又不識溫柔賢淑為何物,當真娶回家來,三日一打,五日一吵,也就你能受得住。」


  「嘁!那些溫柔賢淑的女子,你見得少了嗎?」孫奕之嗤之以鼻地說道:「一個個如同泥雕木塑一般,美則美矣,全無靈性。哪裡能比得上我家青青。」


  「她一日未入你家門,就算不得你家青青。」


  蘇詡一針見血地戳中他的要害,冷笑道:「人家只說等你三年下聘,這三年時間,會有多少變數,你可知道?方才我出去之時,收到個消息,越王今日責罰范蠡,並非因他拒婚,而是因為他拒婚之後,又不肯接越王之命,讓你家青青入宮為妃……」他特地將「你家青青」四字說得極重,並在說話之際,便伸手按住了他的後背,「不許亂動!若傷勢惡化,你也不必等別人動手,我先給你個痛快!」


  孫奕之一張臉漲得通紅,深深地吸了口氣,方才按下胸中翻騰的氣血,咬牙切齒地說道:「這個貪生怕死的老賊奴,一把年紀竟敢肖想青青!簡直是異想天開!」


  蘇詡卻冷靜地說道:「你不是說,先前青青入宮去見越王,想必已經知道此事。方才她可曾提起?」


  「不曾。」孫奕之一怔,輕輕搖了搖頭,「青青若是肯答應勾踐,也不會再來見我。她的性子那般單純,若是答應入宮,必然不會瞞我。只是……」他慢慢坐起身來,忍著背上的傷痛,盤膝而坐,一邊運氣平復體內紊亂的氣息,一邊緩緩說道:「她既然不說,定然是自己已經回絕此事。只要她不說,我便當不知道。」


  蘇詡沒料到他竟如此信任青青,有些意外地打量了他一番,如同看個陌生人一般,長嘆道:「真想不到,你竟如此信她。」


  「我若不信她,只怕早已死了不知多少次。」


  孫奕之說罷,乾脆地閉起眼來,專心練功。眼下他想再多也無用,青青既然還肯為吳越比武之事出力,想必並未與勾踐撕破顏面,只是就算她真的自己解決了此事,他依然無法釋懷。


  正如蘇詡所說,青青並非絕色美人,若論美色,她連施夷光的一半都不及,甚至還比不上伍清和自家小妹,頂多算得上清麗可人。然而她身上那種世家女子說沒有的勃勃生機和靈動活力,卻讓她多了種獨特的魅力。若非懂她之人,根本看不到她的光彩之處。


  只是先前離鋒求親,他尚可惺惺相惜,因為彼此都是因劍而識,患難生情,而非其他的原因。


  可如今勾踐那點齷蹉的心思,他一想便知。先前勾踐將青青賜婚范蠡,為得就是將她留為己用。可他卻沒想到范蠡會拒婚,轉念一想,乾脆將青青收入宮中,許以妃位,徹底將她困在宮中。可若是等她徹底交出劍譜,她便失去了利用價值,等待她的,便是後宮中無盡的勾心鬥角,以她的性子,根本無法在那種地方生存下去。


  儘管他知道,青青根本不會答應入宮,甚至若是將她逼得急了,她動手弒君的可能性都不是沒有。可一想到若是此事成真的結果,就讓他心如刀絞,恨意難消。可他若是不能儘快恢復,單是這些內傷外患,就足以讓他寸步難行,更無法做任何事。


  如今之際,他也只能摒棄一切雜念,調息運氣,讓自己的傷勢儘快好起來,才能在接下來要面對的形勢中,做出最有力的回擊。


  青青被他那曲《子衿》弄得面紅心跳,逃也似地離開諸暨城,回到家中時,韓薇早已睡下,她這才鬆了口氣,暗暗慶幸。


  歐大娘一直陪著韓薇,看到青青歸來,安下心來,又叮囑了她一番,絮絮叨叨地拉著她說個不停。總是脫不了讓她多在家中陪護阿娘,莫要亂跑,前次她去姑蘇之時,韓薇就曾大病一場,若非命大,早就等不得她回來。只是韓薇怕她擔心,方不讓歐大娘告訴她,如今再次嘔血,歐大娘擔心不好,才不顧她的叮囑,全盤托出。


  青青聞言後悔不迭,就算是阿娘讓她設法幫著越國,她也不該疏忽了阿娘的身體。上次是她不知者不罪,可這一次,阿娘都已嘔血暈倒,她都未能守在她身邊照顧,若是阿娘有什麼意外,她連後悔都來不及。


  她向歐大娘再三保證,這幾日絕不出門,一定好生照顧阿娘,順便也告訴她,歐鉞不日將返回越國,歐大娘大喜過望,趕緊回家收拾準備,再顧不上教訓她了。


  送走歐大娘,青青這才鬆了口氣,到房間里看了眼阿娘,看著她憔悴清瘦的睡顏,心中一酸,在她枕邊跪坐下來,伸手理了理她散落下來的頭髮,忽然發現,阿娘的發間竟多了不少白髮。明明在半年之前,她學著替阿娘梳頭的時候,還贊她滿頭青絲烏黑髮亮,看起來不似她阿娘,倒似她的姐姐一般。


  才不過短短半年,阿娘的頭髮竟白了不少,甚至還因她氣急嘔血,青青越想越是後悔,越想越難過,情不自禁地伸手抓住她的手,落下淚來。


  「傻孩子,哭什麼?阿娘沒事。」


  一隻溫軟的手輕輕撫過她的面頰,替她拭去淚水。青青一抬頭,看到阿娘不知何時已經醒來,正溫柔地看著自己,滿眼疼惜之情,她忍不住一把抱住她,哽咽著靠在她肩頭,像個孩子似的大哭了起來。


  「阿娘,對不起!」


  韓薇輕嘆一聲,伸手環抱住她,「傻孩子,你又沒錯,說什麼對不起?阿娘知道你在做什麼,只要問心無愧,不用擔心阿娘。等著一切過去了,我們有的是時間在一起。」


  「嗯!」青青用力地點點頭,抹去淚水,「等我們送阿爹的靈位回了趙家,阿娘想去哪裡,我就陪你去哪裡。」


  韓薇看著她認真的樣子,不禁笑了起來,隨心所欲,想起來很容易,可真能做到的,全天下只怕也沒幾人。只是她並沒有點破女兒的理想,只是點點頭,跟她一起說著以後的打算。母女間難得如此毫無顧忌地暢談,從想去的地方,說到各地的風味小吃,將白天那些糟心事全然拋在了腦後。


  過去的事,她們都不願再想,反正,明日,又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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