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何事須擊壤(6)
韓霄子很想說不知孫奕之為何人,但他身為韓家人,這等違心之言又著實說不出口,只得板著臉望向韓薇,不滿地說道:「這是你給青青定下的婚事?孫奕之如今不單單是吳國重犯,還得罪了諸國公子,縱使是兵聖後人,日後也難以出頭……」
韓薇本想說這還是孫奕之來求親,自己還未曾答應下來,可以轉頭看到青青黑著臉的模樣,若是再說下去,只怕一言不合她又要跟老父爭吵起來,更何況若是錯過今次,當真跟著父親回了韓家,他們若是再用青青的婚事聯姻,她又當如何?思前想後,她只得含糊地說道:「父親明鑒,只是孫家兒郎與青青早有盟約……」
「胡鬧!」
韓霄子差點揪掉了自己精心打理的鬍鬚,氣惱地說道:「婚姻大事本由父母之命,豈能容他們私相授受?你讓人回了孫奕之,他如今家破人亡,尚身在孝中,還被吳王和諸國公子下令追殺,若將青青許給他,豈不是要害她一生?此事萬萬不可!」
他說得頭頭是道,韓薇無言以對,只得望了青青一眼,低聲說道:「父親……」
問晷看看韓霄子,又看看看青青,發覺兩人間的氣氛格外詭異,青青雖一言不發,可冷著臉時散發出的真真寒意,簡直數倍於寒潭之水,冷得他後背發寒,悄悄朝屋外退去。
他剛一出門,卻又被孫奕之堵住。趙家的小院本就不大,青青又拒絕范蠡讓人為她們加蓋新屋,連外面護衛的越兵都自行在山腳下紮營,如今孫奕之帶人送來三十六擔彩禮,其中還有一對活雁,幾乎將小院塞得滿滿當當,連條出去的路都沒了。
「青青呢?」孫奕之方才便已知道了他的身份,請他進去通傳,本以為很快就能見到青青,卻沒想到非但沒見到想見的人,連問晷的表情都格外難看,他心中一沉,忍不住問道:「莫非伯母不肯將青青許配與我?」
問晷遲疑了一下,他並非真正的楚國九歌中人,對孫家的恨意自然遠不如其他人,加上他還惦記著青青手中的兵書劍譜,如今見到兵書的正主兒,自然想要親近幾分,便坦白地說道:「青妹的外祖親自來此,要接青妹母女回家。他們祖孫三人十幾年不曾見面,自不願此時應下親事。更何況……」他抬頭看了眼孫奕之肩頭綉著的黑色布條,才發現他今日雖是來提親的準新郎,卻並未穿任何帶紅色的衣物,而是穿著一身純白的長衫,身上除了一支木釵外再無任何飾物,顯然並未忘記家中親人。
「韓家老爺說,孫兄尚在孝期,又身負血仇,不是青妹的良配……」
孫奕之面色一冷,輕哼一聲,說道:「青青如今已年過十六,上有越王的婚嫁令,下有父母之命,我若等過了孝期再來提親,只怕青青早已被你們逼著嫁人。我今日是來求親,只求定得鴛盟,三年後出了孝期再行婚禮,還望趙兄轉告伯母和韓家老爺,奕之對青青之心,天日可鑒。」
他說話時特地提高了聲音,清亮明朗,就算在房中的三人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青青的面色稍霽,只是一轉頭看到韓霄子便又冷了下來,乾脆一扭頭,別著臉一言不發。韓霄子顯然不喜歡聽她說話,阿娘也不敢讓她說話,既然如此,有事她直接做了便是,廢話少說,還省了力氣。
韓薇一看她的表情,便知她定然不會乖乖聽韓霄子的話,陰奉陽違都算是輕的,只怕惹惱了她,原本她不願做的事,最後也會慪氣答應下來。這樣任性固執的女兒,原本就親人緣無比淺薄,加上藝高人膽大,又怎會在乎韓霄子的決定。她思前想後,只好對韓霄子說道:「父親,孫家兒郎誠意可鑒,此子亦非常人,既是與青青有緣,不如就先答應了他,反正他在孝中不能成親,先定下親事,以免日後再由變故。」
她說得委婉之極,卻依然無法說服韓霄子。
韓霄子端坐在堂中,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只是聽到孫奕之此言,亦是心口發疼,「不可!三年孝期,青青若是等他,便要等過花信之期,若是再有變故,豈不害了青青一生?」
他口口聲聲為青青打算,韓薇亦無話可說,只得轉頭望向青青。
「我等,我願意。」
青青毫不猶豫地點頭,她早就看出阿娘的眼色不對,先前阿娘提起孫奕之時,還猶猶豫豫,並未答應,可這位從天而降的外祖方一說話,阿娘就立刻站在她這邊,肯定了孫奕之的事,顯然阿娘擔心韓家,比擔心孫奕之更甚。她雖不曾在世家生活過,但也曾聽阿娘偶爾說過三言兩語,阿娘當初就是違背了家族之命,不肯嫁去智家,方才與阿爹私奔逃亡。
當日能那麼對阿娘,如今要她們母女回韓家,誰知道他們打的什麼主意。
青青斷然不敢相信這位外祖是真心為自己著想,更何況,她幾乎一夜未眠,也清楚了自己的心意,她不喜歡離鋒,也不喜歡范蠡,故而無論離鋒以公子身份親自求親,還是范蠡由越王下令指婚,她統統都不願意。唯有那人輕吟著一去《採薇》,微笑著說著想她了,輕而易舉地便讓她面紅心跳,終於體會到阿娘當初的心情。
施夷光能在吳宮那種地方等了三年又三年,她尚不用去糾結什麼國讎家恨,只需要等他三年孝期,又有何難。
「這哪有你說話的地方!簡直不知羞恥,不知所謂!」韓霄子這次是真的被氣得跳了起來,指著青青怒吼道:「豈有此理!簡直豈有此理!」
青青梗著脖子,抬頭望向他,雙目晶亮如星,毫不畏縮地說道:「我姓趙!既然要父母之命,我阿娘應下便可。這是我家,我想怎麼說就怎麼說!你若不喜歡聽,大可自己回去。反正阿娘早已被你從家譜除名,我們也不在乎多一次少一次,韓家的高門大第,我們攀不起!」
韓霄子立刻轉頭等著韓薇,氣急敗壞地說道:「不許答應!」
韓薇左右為難,看看女兒,又看看老父,無比頭痛之時,對孫奕之也沒什麼好氣。可她亦明白,女兒性子執拗,既然已答應下來,定不肯再有變化,更何況若是跟著老父回家,以韓家的習慣,定然不會放過青青的婚事。與其讓女兒等著回去被逼嫁個不知底細的世家浪蕩子,她還不如此刻點頭答應下來。
至少,孫家兒郎品行不錯,又真心心悅青青,不在乎她的家世背景,再加上先前同生共死的情誼,若是能好好相處下去,倒也能成就一段美滿良緣。
至於違抗父命……她也不是第一次了,十八年未見,先前磕過的頭,流過的血,是自己的歉疚,但無論如何,她也不會為了韓家的親情和聲望,再搭上女兒的一生幸福。
看到韓薇眼神中的歉疚和倔強,韓霄子心知不妙,剛要伸手攔住她,卻聽得門口傳來一聲巨響,整個門板都差點被人撞破,問晷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方寸大亂地叫道:「越王……越王派人來傳旨,要將青青許配給范蠡范大夫!」
「什麼?!」韓霄子一瞪眼,鬍子都跟著飄了起來,「青青是我韓家的人,豈能由越王隨便指婚?薇兒,這旨意萬萬不可接下!」
「知道了!」韓薇點點頭,急忙朝外走去,走到門口,看著守在那兒的孫奕之,低聲說道:「你和青青早已定親,只等你過了孝期成婚。就算越王下旨,也不可退讓!」
「多謝!」孫奕之方才正跟問晷說話,就看到越王派人傳旨。來的不過是越王宮中的一個寺人,尖聲細氣的,態度卻極為傲慢,只拿眼角掃了眼兩人,說明來意,便讓他們叫出青青母女來接旨謝恩。
不料青青母女出來之後,非但沒有跪下謝恩,甚至連越王親筆手書的竹簡都不肯接下,韓薇對著那寺人溫言說道:「務請回報大王,我家青青早已定親,一女不事二夫,縱使大王有令,我們也不能背信棄義,還請大王收回成命。」
那寺人不禁目瞪口呆,愕然地說道:「大王將你女兒許配給范大夫,你可知有多少女兒家想要嫁給范大夫而不得,你們居然抗旨不遵,居然不願嫁給范大夫?」對他而言,這簡直匪夷所思之事,這對母女居然當了真,放著前途大好家境優沃幾乎無所不能的范大夫不嫁,還說什麼早已定親,真不知她們是自視過高,還是腦袋壞了。
青青見他如此說話,神色中隱隱有幾分威嚇之意,立刻冷哼一聲,身上散發出的壓力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那寺人抬頭看到她眼中的殺氣時,頓時後退了幾步,結結巴巴地說道:「你……你想幹什麼?抗……抗旨不遵,可是殺頭的死罪!」
青青一挑眉,正要開口之時,忽然聽得不遠處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抬頭一看,赫然是范蠡單人匹馬,飛奔而來。她冷笑一聲,這人昨晚才求助於她,要她幫忙解決吳國比武加貢之事,今日居然就讓越王頒下這等旨意,真不知是他的意思,還是那位最喜弄權擺布人心的越王玩的花樣。
他們都想用婚事來脅迫她,卻不知道,她最厭惡的,便是受人擺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