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何事須擊壤(2)
青青匆匆忙忙地趕回家,以前就算在山中學藝之時,她也從不會晚歸。
韓薇在趙戩離開后,一直傷心抑鬱,心結難解,有一陣子曾經連青青都不認得,嚇得她幾乎寸步不離。後來慢慢的好了些,可還是要常年吃藥補著,青青牧羊打獵的收入其實比苧蘿村大多數村民都多,但就因為韓薇的病,非但蓋不了大房子,前兩年還欠著村長不少債,還是這次范蠡找上門時替她還清了債務,說是權當她教習越國劍士們的學費,青青這才算徹底脫貧。
可無論何時,韓薇從不會下廚做飯,以前趙戩在時,都是歐大娘在家中幫廚,後來趙戩和歐鉞被征去吳國,也是歐大娘與她們母女相依為命。後來青青大一點學會做飯,就更不用韓薇動手。除了上次她私自跑去吳國時,也是先賣了家中的山羊和那幾日的獵物,將家用交給歐大娘,她才能安心去找阿爹。
以前她只當阿娘是這方面天生不會,如今方才知道,自家阿娘出身世家大族,琴棋書畫針織女紅樣樣精通,卻對庖廚之事一竅不通,甚至還有些暈血的毛病,自然無法下廚。這段日子范蠡安排了越兵在苧蘿山下紮營,一方面輪流跟她學劍,另一方面則重重守護著趙家,避免諸國間客再來刺探。這做飯一事,自然也命人安排的妥妥噹噹,無須青青費心。
韓薇對此並不以為意,青青既然答應了教習越國劍士,接受范蠡的安排自在情理之中,但也正因為如此,她又加強了對青青的管束,原來一直放羊般任由她自由自在地成長,到這會兒,她才意識到女兒完全悖離了世俗禮教對女子的要求,莫說青青執意不肯嫁人,就算肯嫁,以她如今的性子,對夫家和她都是一個嚴重的挑戰。
青青要教習劍法,清晨便會上山練劍,例行還要去山中打獵練功,韓薇並不阻止她,但要求她午後必須回家,要學習女紅針織,還要學習一些坐立行走待人接物的基本禮儀,晚上更是不准她出門,這女授男徒本已大悖常理,到了夜間,莫說那些外男,就算是問晷這親堂兄都要迴避。
尤其是拒絕了離鋒的求親之後,青青這兩日被約束得格外氣悶,今日才讓問晷絆住韓薇,借著找范蠡的機會出來透氣,可沒想到范蠡被越王留在宮中耽誤了時間,她後來又在離鋒那兒大快朵頤,差點忘了時間,這會兒就算竭盡全力以最快速度回家,也過了韓薇要求的時間,看看頭頂上的月牙兒,她就知道自己免不了要受罰。
果然,一進門,青青就看到韓薇端坐在正堂當中的木榻上,手中正縫製著衣服,聽到她進來,連頭也沒抬一眼,臉色冷淡得彷彿壓根沒聽到看到她一般。
「阿娘!」青青見勢不妙,趕緊跪了下去,壓根不敢提自己去找范蠡和離鋒的事,知道這會兒越解釋越麻煩,乖乖認罰或許還能讓阿娘消消氣。
韓薇低著頭繼續縫衣,就著油燈的昏暗燈光,壓根不理會她。
「阿娘!」青青向前膝行幾步,一直湊到了她的面前,方才低頭認錯,「阿娘,我錯了!」
韓薇手停了停,冷哼一聲,道:「你哪裡有錯,錯的是我才對。」她抬頭看了青青一眼,心痛地說道:「當初我就不該讓你出去,若讓你阿爹知道……我還有何面目再去見他!」
青青沒想到她如此難受,一下子也跟著難受起來,俯身抱住她的膝頭,歉疚地說道:「阿娘,青青知錯了,求阿娘責罰青青,莫要氣傷了身子。」
「知錯?你每次都知錯,可你哪一次聽話了?」韓薇從未對女兒說過這般重話,儘管心中難受,可還是忍不住說道:「縱使你不願嫁給那位秦國公子,可整日里這般在外行走,就算有十六哥兒陪著你,也免不了被人說道。如今甚至連入夜都不回家,你這樣下去,就算不嫁,連名聲也不要了嗎?」
青青也不敢頂嘴,她很少與村裡人往來,壓根不曾理會過那些流言蜚語。韓薇平日也很少出去,但總免不了會從歐大娘那聽到村中流傳的是是非非,如今說得最多的,自然是受到越王賜封,卻又整日與軍士混跡在一起的越女青青。
這種名聲,若在江湖之中,自然是響噹噹亮堂堂的大號,可在尋常百姓家,甚至在名門世家中,一個女子習武練劍,居然還超過了男子,成為軍中教習,這等名聲,非但無益,甚至深受忌諱。
韓薇從越王賜封的第一日起,就說過此中關節,因此也越發要求嚴格,可沒想到,她今日還是私跑出去,一去就是大半日,直到深夜方才回來,怎能不讓她又氣又痛,難以忍受。
「阿娘,我是去找范大夫。」青青亦不忍見她如此難受,終於還是老老實實地說了自己去找范蠡的原因,既然知道了越王賜封的目的,她若無法應對,免不了還會影響到阿娘,好在有吳國比武征貢一事,能讓她有機會轉圜。說到最後,她忽然想起孫奕之來,又補充了一句,道:「孫大將軍的孫兒也來了,阿娘要不要見他?」
「見過了。」韓薇嘆了口氣,眼神複雜地看著她,「下午他已經來拜訪過。」
「啊?」青青一驚,急忙問道:「他來幹什麼?」
韓薇有些犯愁地看著面前的女兒,原本發愁的是女兒年過及笄,尚未找到人家,可這會兒來求親的接二連三,卻又一個個齊大非偶,目的不純,家世更是要多麻煩有多麻煩,比沒人求娶更讓她煩心。
「孫小將軍送了些禮物來,說是酬謝你的救命之恩。」
「哦……」
青青鬆了口氣,她不止一次救過他,致謝倒也正常,只是那會兒他突然出現,攆她回家的口氣,熟稔得毫不見外,這會兒想起來,有種怪怪的感覺,尤其是從阿娘口中聽到「孫小將軍」這個稱呼,感覺更是格外彆扭。
「阿娘,等我替范大夫練出八個足以應對吳國武士的人,便可向大王求情,讓師兄脫了奴籍。有范大夫照應著他和歐大娘,就算我們走了,他們也不會受人欺負。我就忙過這幾日,完事就和十六哥一起陪你回晉國,好不好?」
韓薇聽她說完前因後果,亦是一陣嘆息。對於越國百姓的苦難,她比青青的感觸更深,不單單是丈夫被征夫一去不返,就連這苧蘿村中,青壯男子無一倖免,村中活下來的老弱婦孺,日子也過得無比艱難。她家若非有些積蓄,青青又能牧羊打獵賺錢,單靠她做點綉活,根本無法熬到今日。
若是吳國加征貢糧和民夫事成,那越國百姓又要遭受一番洗劫,不知有多少人會因此家破人亡,青青有這個能力擊敗吳國武士,為越國百姓免去此劫,她自然不會攔著,只是也明白,就算事成,這功勞還是大王和范大夫的,百姓們不會知道是青青出的力,她的名聲,依然無法挽回。
看到阿娘終於點頭,青青趕緊搶過她手裡的針線和衣服,扶著她去洗漱休息,生怕她再熬下去累壞了身體。
好容易哄著阿娘睡下,青青心煩意亂,哪裡還能睡得著覺,在床上翻來覆去折騰了一會兒,乾脆找出當初那支竹笛,悄悄從窗子翻了出去,躲到院外的竹林中,低低地吹起那曲《採薇》,只是久不練習,原本就不怎麼熟練的指法更是亂得一塌糊塗,斷斷續續,曲不成調,越吹越是煩躁起來。
孫奕之早不來晚不來,偏偏跟著吳國使者一起來。她一想起在姑蘇城那段時間,從盜劍時的針鋒相對,到孫家滅門時的敵友難分,從千里奔襲的並肩作戰,到孤島療傷的日夜相對,不知不覺間,她竟然擁有了那麼多與他有關的記憶。
只是這些記憶里,似乎都沒有什麼好的結果。
甚至到現在,她連他教過的唯一一首曲子,都吹不好。
而他……青青不願去想他真正的來意,他說自己是來看熱鬧的,是看她被諸國間客軟硬兼施的熱鬧,還是越國被逼加貢的熱鬧?無論哪一種,她都不想知道,他在其中的作用。
她的身份,是如何被人知道,孫武兵書為何被傳在她手中……就算聶冉說是有人認出她身上的殘刀是孫武所傳,她也不能不懷疑,這背後的推手是否與他有關。畢竟,他才是正經八百的孫武傳人,嫡親子孫,那些人不去找他,偏偏纏著她不放,若說與他毫無關係,她才不信。
當初刺殺辟邪,替他解圍,是她心甘情願幫忙。主動幫忙是一回事,被動成為替死鬼則是另外一回事,更何況,她回到越國之後,就算自己不怕那些間客刺客,也要顧及到阿娘的安危和身體。
可如今,一步步地,逼著她想不趟這灘渾水都不行。
她越想越是生氣,吹出的音調更是散亂無序,忽高忽低,非但沒有那種悠揚婉轉之意,反倒越來越尖銳刺耳,跑調跑得不知有多遠。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渴載飢。我心傷悲,莫知我哀。」